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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

风吹过园子里的松树和枣树,

夏季树叶轻柔的娑娑声变成秋日劲风的啸叫,

夏季已成记忆,炉边的蟋蟀叫个不停。

人们清扫门前院落,却无心扫净那枫叶,

留下几片落叶静静地躺在院子里。

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奄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至于各节各季,正当移换中的一段时间哩,又是别一种情趣,是一种两不相连,而又两都相合的中间风味,如雍和宫的打鬼,净业庵的放灯,丰台的看芍药,万牲园的寻梅花之类。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

——郁达夫·《北平的四季》

任何城市的气候都在人们生活中起重要作用。有人说希腊的生活观念,甚至希腊散文的清新风格都是辽远开阔的爱琴海和地中海上明媚可人的阳光的反映。如果在寒冷的挪威,对裸体艺术的崇拜是令人不可想象的。在印度,森林中的智者获得聪明才智是由于气候如此炎热,唯一可做之事便是坐在阴凉处冥思苦想。法国温暖的气候为人们建造露天咖啡馆提供了可能性。这样的设施建于寒冷多雨的气候里是不太可能的。英国人需要用丰盛的早餐和正茶增强他们的御寒能力,去勇敢面对早晨的寒冷。为了逃避下午的大雾,也同样渴望红红的炉火和热茶。我相信寒冷的天气和厚围巾甚至对语音也有一定影响,像在英国,人们用围巾扎紧喉部肌肉,说话时几乎张不开嘴。北京方言中也有清纯敦厚的元音,听起来很悦耳。只是在人不觉寒冷时才会发出如此悠闲适度的韵律。

北京位于北纬四十度。就气候而言,对北京倒并无什么不良影响。处于同一地理位置的纽约,意大利南端,希腊北方及伊朗也是如此。北京冬季阳光明媚,夏季雨水充足,这种结合看起来非常理想。雷公自十月份离开北京整整一个冬季。湖面、池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乡村的孩子们就穿着布鞋在冰面上滑来滑去,有时借助于绑在脚上的干草溜冰。(据马可·波罗先生记载,忽必烈汗和他的王子们曾举行过溜冰游乐会。)气候干冷得刺骨,西山顶上可能会被雪覆盖,但这很少见。干燥、稀薄但却明亮的太阳将地面的土照成明净的浅黄色。乡下的土被严寒冻得龟裂开来。

冬季里,西山的小羊长出了浓密的羊毛。人们逃进了挂着厚棉门帘的大门内,门帘上有木板加固以防寒风吹得它嘎嘎响。在酒馆里,蒸气与人们呼出的气体混杂在一起,七十度老白干的气味与芳香的洋葱、烤羊肉味混杂在一起。男人、女人们都明智地穿上了内附皮毛的长袍。羊皮非常便宜,甚至连黄包车夫也能买得起。衣服末襟附着一冬天的灰尘。老人们的斗篷,通常用布或丝绸制成,黑色或红色的头饰,系在头上,绕在脖子和肩上。穿着上一个最明显的习惯就是将裤角用带子系起来,起到防尘和保暖作用。此外还有一种穿法,就是棉裤外穿上套裤。这套裤也是在脚踝处扎住,但是后面的裤腿上口被去掉,前面的裤腿系在腰上,这样既保暖又不妨碍腿的自由运动。

屋子里是用炭火盆取暖。燃烧的木炭放在厨房中,直到不冒烟了再放入铜盆里,盖上热灰。窗户用厚实、耐用、柔软的纸蒙住,可用来隔离冷风和热气。真正的御寒措施要属土炕。那是修在屋内的卧榻,通常是顺着屋子的长度而设的,能有七八英尺宽,和一般床的长度一样。这种炕用泥和砖筑成,生火和通风都在屋外,白天它的功用是代替座椅,晚上才用作床。不富裕的家庭,取暖设备很有限,冬天里可能全家人都挤在一个热炕头上睡觉。通常人家用草席子铺地,富裕家庭却用豪华的厚地毯。人们在外衣内穿了几层内衣,晚上便不用换睡衣——当天气寒冷时会感到很方便。有些很穷的满族人睡觉时一丝不挂,以减少睡衣的磨损。

当屋外狂风呼啸,干燥的树枝被折断压在屋脊上,屋内却温暖舒适。夜幕降临,屋内一片平和的气氛。有寂静,也有喧嚣。胡同里开始慢慢有了动静。古时候,钟鼓楼传出的钟声充当着守夜人,这职能现已被城市雇佣的守夜人所代替。他们走街串巷,用木锤击着梆子,午夜击三下,破晓时击五下。小巷里传来小贩们的叫卖声,轻柔,低沉,远远地拉着长腔。听说有些欧洲人认为这种叫卖声是对人们睡眠的最讨厌的干扰,而另一些人则认为那是一种独特的、平静的、睡眠时不可或缺的声音。

无论冬夏,小贩的叫卖声都充斥着小巷。他们很注意街坊的安静,只是给他们的生活带来轻微的骚动。小贩们对于家庭主妇来说作用非浅。她们感谢小贩的服务,如果她们不愿意去市场,那就可以不去,因仍能从小贩那儿买到需要的东西,因为生意人会送货上门。卖鱼的大约上午十点左右到来,卖女人们日用小物品如针线、带子、孩子玩具的小贩们一天中随时都可能上门。另一种买卖就是走街串巷收瓶子换火柴的。这种小贩说不定何时来,只要他们一来,勤俭的主妇们就会准备好空瓶子,换取免费的火柴。这种小贩的到来并没有频繁到打扰小巷平静的程度,倒是给小巷带来了生机。

不同的街头小贩都能根据其不同的叫卖声识别出来。在炎热而令人倦怠的午后,大音钗的颤响告诉人们有人来给孩子理发了。理发师被请进院子里,如果妈妈愿意,她会自己提供水盆和毛巾。铜盘的叮当声告诉人们卖酸梅汤的来了,那是一种用又酸又甜的野果制成的冷饮。

再没有什么能比夜里十一点听到用瓷勺敲碗的叮当声更令人高兴的了,那是小贩来卖浸糖水的小汤圆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会听到小贩们叫卖甘美圆润的冻柿子的吆喝声,还有孩子们喜欢吃的冰糖葫芦,裹着糖的小果,五六个串成一串,染上红色招徕顾客。有人在宋代的短篇小说中,即在上溯至十二世纪的作品中,便读到有关在居民区卖烤山鸡、烤鹌鹑的小贩的情形。汤圆、热面、冷饮都可作为夜间快餐——尤其是在电话尚不发达的情况下,这种巡回移动的餐馆是个不错的玩意,主妇们不必离开家门就可买到许多略显奢侈的食品。

这些商贩们有一特别之处,就是他们用手捂住耳朵的样子。人们能想象到,若用手扣在嘴边,那拉着长腔,又总是富有节奏的叫卖声会传得更远,但他们似乎也相信若用手扣在耳边,声音会更清晰——可能是他们自己听得更清晰吧。

春天来了。人们从市郊采回象征春天来临的桃花枝儿,坐着黄包车和四轮车路过西直门大街或哈德门大街。在城内有无数的寺庙、公园。人们或是去前门外古老的寺庙内赏丁香,或是去昭孝寺观牡丹,或去更远的先农坛那边,在外城南门内饱览刚刚发芽的桑树叶。人们还可以去齐化门外的东药庙祭拜司掌婚姻和长寿的各位神灵。前门外的天桥,是个大众娱乐场所,有拳师和卖艺人的表演,还有露天演戏,十分活跃。花市设在厂甸。庙会通年常在,主要是在东城的隆福寺和西城的护国寺,每月交替举行,在固定的日期,如一日,十一日,二十一日在一处举行,三日,十三日和二十三日便在另一处举行。

城外,在白云观附近的跑马场,有赛马跑道。再向远处,在万寿寺,人们可以在直通颐和园的水面泛舟。在西山游览至少要一天时间,因为要游玉泉山或卧佛寺,或更远一点的西山八大处。有春假的人们则要出城去游览明十三陵,或是居庸关一段的长城。

由于北京处于北纬区,春天很短,而秋天又与冬天连得很紧。不知不觉中,它由春天进入一年中最理想的季节——夏天。许多公园里都有茶馆,人们可以在古老的绿柏树下品茶,懒洋洋地躺在矮藤椅上,闲看周围的世界。每到星期日,中央公园里总是人群熙攘,但在平时,中央公园、先农坛里却是一片阴凉恬静。坐在露天的茶园中,附近是古墙和皇城门,花上两毛钱买碗面条,深谙悦人之道的小伙计在旁侍候,这些似乎表达了北京生活的精华。这也正像逛庙会,人们从中体味到一种宁静悠闲的气氛。悠闲,一种对过去的认识,对历史的评价,一种时间飞逝的感觉和对生活的超然看法油然而生。中国文学、艺术的精华可能就是这样产生的。这不是自然状态下的现实存在,而是一种人们头脑中幻化出的生活,它使现实的生活带上了一种梦幻般的性质。

秋天,在城南的大沼泽地里,经过整个夏季养得肥肥的野鸭,和躲藏在河边灌木丛中的苍鹭,开始了一年一次的南迁。公园和西山都泛着红、紫色。西山上红土与蓝天映衬混杂一起,产生了著名的西山紫坡景观,在更高、更远的山顶,山色渐渐变成暗紫色和灰色。秋天的颜色变幻无常,尤其是在干冷的北京。大自然提醒所有的造物储存起能量,消歇下来,迎接正在临近的冬天。住在北京的南方人看到鸟类南迁,就会引发思乡之情。

人们至少要每年一次做好准备,对付来自蒙古沙漠的大风沙,它不在五月便会在十月到来。届时天空阴暗,太阳看起来泛着黄色。尘土很像一层厚厚的云。它钻进人们的耳朵和鼻孔里,弄得满嘴沙砾。漂亮的女人坐在黄包车中,用美丽的丝巾蒙着脸,丝巾随风飘动着。家中的每件物品也都被盖上一层细尘土。不管门窗关得多紧,尘土都会钻入缝隙。大风沙要持续一两天,然后太阳才会重新露面。

很快便到了晚秋,名目繁多得无以复加的菊花在隆福寺和厂甸同时上市,正阳楼的螃蟹又肥又香。草木已变得枝叶干爽松脆,正像岁月在老人身上带来的变化一样。风吹过园子里的松树和枣树,夏季树叶轻柔的娑娑声变成秋日劲风的啸叫,夏季已成记忆,炉边的蟋蟀叫个不停。人们清扫门前院落,却无心扫净那枫叶,留下几片落叶静静地躺在院子里。

冬天再一次来临,循环往复又一年。举世闻名的北京白松像白色、瘦长的精灵矗立于山巅。裹着麻袋片的乞丐们在寒冷中颤抖着。 le6kazd8u19GaYlpHJjjeaux7W6SWxgGw19ZlWpN9cMlQfJ4SYtRr60uK3gDMt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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