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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分合与文学

这是源头,其后则有流变。就像孔门有四科十哲,孔子死后,儒分为八,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四科也渐渐分化了。后来的儒者,有一派重视德行实践,如宋明理学家即是。汉代选拔人才,有一科叫“孝廉”,也就是由孝顺、廉洁等道德的角度来选拔。“言语”,这就是追求辞藻之美的人了,也即是文人。“政事”这一类是从事政治的,在汉代称为文吏,他有儒家的知识素养,但从事政治活动,主要表现在官场而非书斋。孔门四科中还有个“文学”,是指做学问。汉代以后,在史书中《儒林传》部分记载的儒者,大抵皆属于这些人。其学问主要在经学,故又称为经生。

文人、经生、文吏、道德家,虽皆出于儒,但这几类人在汉代就已经分化了,颇有竞争关系。例如王充《论衡》就认为文人最好。因为文吏没什么学问,不如经生。但经生研究经典,注来注去,跟我们现在的有些学者差不多,抄来抄去,没什么自己的见解,故不能讲自己的话,不会写文章。只有文人能读了书以后,化作自己的语言说出来,所以最高明。

不管谁比较高明,儒者分化的问题其实贯穿了整个中国学术史、思想史、文学史,后代很多现象都跟这种分化有关。如宋明理学家跟汉代经学家的不同,就是德行与文学之分。宋儒批评经生都是口耳记诵之学,在身心性命上没有实践性。程颐( 伊川先生 )曾说:读《论语》,若未读时是这样一个人,读了之后还是这样一个人,便与未读相似。我们读书,确实常是如此,书中言语如“学而时习之”、“吾日三省吾身”、“非礼勿言”,虽读得烂熟,却一句也未实践。道学家如此批评经生,经生也不服气,说道学家讲的那一套,文献上没有支撑,都是自己的想法。所以戴震说我们做学问应通过文献考证来得到它的义理,不是你自己杜撰一套义理。文人当然也看不起经生,从王充以来就看不起,嘲笑学者不会写文章。经生更讨厌文人,觉得文人浮华,学问不扎实。道德家亦批评“文人无行”,文人则写了无数讥嘲道学家拘执迂腐的文章来毁谤他们。

不只是意见交锋,现实也是有竞争的。例如孝廉本是考校德行的,但后来孝廉这一科消失了,并入秀才科,考文章。因为德行很难判断,只能靠推举。世家大族掌握了舆论话语权,所以推举出来的都是世族。不得已只好考试。考来考去,孝廉就都变成了言语辞章。大家都追求辞采华丽,遂又有经学家出来主张科举禁止诗赋,唯试经义。

文学中,严羽说“诗有别材,非关学也”,认为诗跟学问是两回事;袁枚也嘲笑翁方纲“错把抄书当作诗”,他们都是想把诗人与学人分开的。

文人跟道德家也不和睦。从道德的角度看,文人有很多毛病,感性生命太活跃,缺乏理性的约束,张扬着才性,不受法度、道德的约束。可是文人就偏偏要以打破道德自喜。由于社会推崇文人、喜欢文人,所以历来默许或容忍了文人在道德上的失格。文人的许多行为,如果一般人这样的话,大家都会嫌厌,文人则没问题,或许反成了佳话。这似乎是文人的特权。但道学家讨厌文人,说文人光会耍嘴皮子,文章写得漂亮,才性机锋很好,但道德往往不敢恭维。所以道学家和文人处不好,最典型的例子是程颐与苏轼( 号东坡 )。

我们都觉得东坡是好人,有趣、可爱,读文学的没有人不喜欢他。但是东坡在他活着时,敌人多得不得了。当中有一些小人,但也有像程伊川这种,也是好人,却与东坡合不来。东坡一党,称为蜀党;伊川一党,叫洛党。读宋史,很多人只注意到新旧党争,不晓得新旧党斗完以后,旧党之间斗起来才厉害呢。你不能说程伊川是坏人,可是伊川不喜欢东坡,东坡也讨厌伊川。为什么?这就是道学家跟文人脾性不合啦。东坡喜欢开玩笑,不拘小节,伊川却最讨厌他这样。

而这样的不喜欢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乃是一个传统。所以小说、笑话里嘲笑道学家、骂道学家多得不得了。我们感觉道学家迂腐、呆板,这些印象都是哪儿来的?真正读过《宋元学案》、《明儒学案》的人,会觉得理学家迂腐吗?当然不是,这个印象是文学家给你的,你真正去读,便知不然。

顾颉刚曾举了个例子。抗战时他避居昆明,没书看,架上还有伊川的集子,但他从小就不喜欢伊川,印象中道学家就是迂腐的,故根本不想看。后因实在没啥书可读,只好拿下来看,看了大吃一惊,说挺好的呀,讲的道理都很好,我们从前搞错了( 顾颉刚《浪口村随笔》 )。

理学家对文人也是不满的。刚刚讲《宋元学案》,书中每个人都有学案,包括一些小学者都有。但苏洵、苏东坡、苏辙三个人有很多著作,影响也很大,却没有学案。他们的学案在哪儿?在全书最后,和王安石新学皆属附录,认为是杂学。理学家跟文学家之不合,可见一斑。

也就是说,儒者的分化,形成了后来复杂的动态关系。分化、竞争、对立,皆不罕见。然而,正因儒者分化,文人只是其中之一类,已不能得到儒学整体精神,所以中国文学史又有一个动态关系,要在天地已分、四科剖判之后,重新寻求整合。

我们刚刚介绍过严羽说诗不关学,可是就有另外一种思路,是要把诗和学合在一起的。杜甫就讲过:“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性灵派笑人家把抄书当成诗,可是桐城诗家以迄晚清同光体却正是强调诗人跟学人合一的。

这样整合的努力,首先可以见诸于《文心雕龙》。整个汉魏六朝以来,顺着文人这条路子的发展,到齐梁已出现种种弊端,因此刘勰主张让它回到正道上,要宗经、征圣,回到孔子。

《文心雕龙》是继承孔子,向孔子致敬的书,刘勰梦到孔子才写的。不是只有刘勰一个人这样想,其后北朝苏绰这些人模仿《尚书》、隋朝宣布写文章浮艳者要受处罚,也都走这个路子,回到经典,文质相合。因整个六朝文太多了,质不够,所以要文质彬彬,重新回到儒家。

接下来就是中唐古文运动,讲的是文与道俱、文以载道,文章要跟道结合。这个道,是孔孟之道,重新回到孔孟即古文运动之宗旨。宋代以后,盛行科举经义,也就是俗称的八股文,要用文学去表彰、阐述圣贤的道理。可见儒家分化以后,又不断重新整合,是构成中国文学史的一个长期动态线索,最后希望达到文质彬彬的理想。我们治文学史,不能忽视这个线索。 f+d/l/nclhFcLjruwTP+Zs3eVjNBcipWz8LE1UWMt+ss8pcyzlfg19dVYpDOi9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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