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文学跟儒家。因为它太重要,所以不得不放在第一讲,可是自近代以来,要讲文学跟儒家的关系却是极不容易的。
如近几十年在思想界比较有影响、对中国思想比较有阐释成果的是当代新儒家,又称港台新儒家。其实他们的影响并不限于港台,大陆改革开放以后,思想上之所以能够重新接上中国传统文化的脉络,主要靠港台新儒家之接引。当代新儒家诸君既称为儒家,当然以恢复儒学、延续儒学的命脉为其职志。当年,唐君毅先生写过一本书叫《说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说中国文化就像一株大树,树本身枯萎了,以致枝叶花果飘散于世界各地。各地的华人抱着这种文化的悲情,处在文化飘零的境遇中,真是一个悲哀而且残酷的现实。但这时候,这些新儒家却抱着一个使命:在花果飘零的时代,定要让飘零的花果“灵根自植”,重新长出枝干来。所以他们是以延续中国传统文化为使命的,确实也对儒家传统作了许多有价值的梳理。
但是讲孔孟、程朱、陆王都好办,唯有儒家跟文学的关系讲起来费劲,所以常常就不讲。如牟宗三先生的主要著作《才性与玄理》、《佛性与般若》、《心体与性体》、《中国哲学十九讲》,都只谈哲学,而对文学与艺术毫无讨论,更未谈及中国哲学与文学的关系。他还翻译过康德“三大批判”,是世上极少数以一己之力翻译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的人。《判断力批判》谈的是审美判断,这本书很早就有宗白华先生的译本,虽然牟先生对他的翻译不很满意,可是他也一直不愿意重译。因为他觉得谈艺术审美没啥必要。为什么呢?康德三个批判,主要是想处理西方三大问题:真、善、美。真,是纯粹理性的问题;善,是道德理性的问题;美,是判断力的问题。然而在中国却不是这样三分的。在中国文化里,依牟先生看,“真”的部分,从墨家、名家以后基本上就没有独立发展出来。我们发展最强的是“善”的这一部分,“真”跟“美”也都归到“善”里边去。像庄子讲的“真人”,这个“真”不是指西方纯粹理性的真,“真人”也不是西方讲的真善美的真。“真人”是纯粹的人,既真,又善,又美,所以庄子形容他:“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诗经》、《楚辞》之所以用“美人”来譬喻君子,也是这个缘故。因而牟先生认为在中国讲得最多最好的就是“善”,而“美”这个部分在中国又从来都是美善合一的,所以这个部分根本不需要独立讨论。康德想用“美”去沟通“真”与“善”这两端,牟先生更觉得没有必要。故他后来虽然也译了第三批判,却译得很特别,等于是哲学家之间的对话而不纯是翻译,同时写了很长的序,把康德数落了一通。说康德的讲法,一是没必要,二是理论上有缺陷。康德想建立一个审美的活动的超越依据,叫“美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牟先生却认为这不能作为审美的依据。如果真要给审美活动找一个根据,那就不该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而是“无相原则”。其辨析甚为繁复,我在此不能详述。简单讲,所谓“无相原则”,他用的不是佛教的理论而是道家的,类似道家说的“虚静心”。牟先生在讲魏晋玄学时,也特别提到当时人顺气言性,大谈才性,义理上虽不通透,却可以显出审美的艺术观照,其思路亦近于此。
另外,徐复观先生有一本《中国艺术精神》,是新儒家中少数讨论文学艺术之作,很有影响,是这个领域中的经典之作。该书第一章讲孔子、讲如何从仁心的发显而成为艺术精神,十分精彩。但从第二章开始讲庄子以后,就跟儒家没什么关系了。因为他认为孔子所开启的这种传统,后世并没有传承下来。譬如山水画就可以看出庄子艺术精神的影响,它是庄子讲“心斋”、“坐忘”的发展,属于“庄学”的传统。后代文人,魏晋以后基本上都是庄子式的。
他们的讲法,让人觉得所谓新儒家竟好像是新道家,要不就不谈文学艺术,要不就把中国艺术精神推源于道家。或说儒家可能也蕴含了一种艺术精神,但可惜后世没有传承。或者如牟先生,根本没有谈到儒家本身有这方面,他主要都由道家设想。
港台学者之观点如此,大陆的情况又如何呢?
从五四运动以来,我们对中国历史基本的了解,是胡适、鲁迅、顾颉刚他们所建立的。顾颉刚写过一本书叫《汉代的方士与儒生》,认为先秦的孔孟之道,到汉代以后就产生了重大变化。混杂了方士的儒生,用神仙家的阴阳五行邪说哄骗皇帝,使得儒学跟国家权力结合,儒学成了国教,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同时又讲天人合一、阴阳灾变,让皇权跟神权结合。这就奠定了中国以后专制儒学的基本框架。此说其实是把汉代想象成欧洲的中古时期,认为当时的儒生就像中古时期经院神学家那样,用繁琐的训诂考证讲神学。神权、皇权、知识权力整个结合在一起。这样解释中国史,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的时髦作风。不止顾先生如此,胡适、冯友兰论中国哲学亦莫不如此。
胡适的哲学史,一般人看到的只有上半部叫《中国哲学史大纲》,所以常嘲笑他写书如太监,下面没有了。实际上下面还有,他写了两部,一部叫《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一部叫《中国中古思想小史》。他认为先秦是上古,汉以后直到唐代是中古,宋代以后则已经进入近代了,所以他一向把唐代兴起的禅宗与宋以后的理学看成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依此说,汉代当然也就跟西方的黑暗中古时期相似,是经学、神权、王权相结合的时代,跟顾颉刚的讲法并无太大不同( 顾先生的讲法或许即是由胡先生那里来的 )。
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更绝。整个中国哲学的历史只有两阶段,第一段是先秦,叫作子学时代,诸子百家争鸣;汉朝董仲舒以后就叫作经学时代,直到清末的康有为。为什么这样分呢?冯先生认为,中国哲学跟西方哲学之不同,其实只因中国哲学还是一个尚未近代化的哲学罢了。我们若把历史切成三段,类似西方那样,分成上古、中古、近代。上古这一段先秦,类似西方的希腊时期,百花齐放。到中古,罗马信奉基督教以后,形成政教合一的单一神权社会,则汉代也有一个庞大的儒生阶层,跟政权、神权结合在一起。而这种形态,一直延续到清末康有为那个时候都还没什么改变,所以说中国还没有如西方经历过启蒙运动那样,进入近代。哲学亦因此仍如西方神学院的经院哲学般,属于中古时期,故他称为经学时代。
当然,冯先生这种划分方式,把中国的中古时期拉得很长,乃是又受了西方流行的“东方专制社会停滞论”之影响。但这亦非他一人如此,受五四运动影响的这一代的学者,自命先进,要推动中国之近代化或现代化时,皆如此。朱维铮先生有一本书叫《走出中世纪》,书名就显示他认为中国还停留在中古黑暗时期。
在文学史的解释方面,刘师培、鲁迅也都明确以上古、中古来讨论。刘先生有《中古文学史》讲义,鲁迅亦有著名的“魏晋文学自觉说”。魏晋文学自觉说,是把魏晋看成人的醒觉与美的发现之时代。因为汉代的专制王权与儒家经学结合在一起,经汉末大乱以后,王纲解纽,魏晋才脱离了大一统专制王权之笼罩,同时也脱离了经学的笼罩,开始产生了人的自我意识以及老庄玄学。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有美的发现与追求,所以才有文学艺术及人物风姿之美,所谓“魏晋风度”。
这个讲法,显然也是要摆脱儒家的。鲁迅把儒家看成是文学史上的压抑者,只有儒家衰落了,才可能从老庄玄学中产生人的觉醒跟美的发现。依他们看,汉代儒家的文学解释,完全是以政教观点对文学的压抑和扭曲。例如《诗经》本来是一部民间歌谣式的文学作品,可是汉朝人却把它当作“谏书”,从赞美君王或讽刺君王的角度去解释,完全把《诗经》扭曲成一种政治教化的体系,不晓得民间歌谣是真正抒发感情的,并不是道德教化。
凡此种种,显示我们海峡两岸对文学史之认识,其实有个共同的基本大框架,都是贬抑儒家的,所以要谈文学跟儒家的关系就特别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