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讲录,主要谈的是文学与文化的关系。
讲录成书,本是旧例,《论语》、《孟子》就出于讲说;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所传,也是演讲录;佛经更属“如是我闻”。但我不敢妄希圣贤,本册也不敢奢望成为经典,所讲只是一些文化小常识,提供给喜欢文学的朋友们做参考,聊以入门而已。
一般讲文学,要不就赏析作品,对结构、布局、笔法、人物情节之安排,修辞之巧妙,分析入微;要不就探究作者,论其心境、遭际、时世、交游、写作年时等,期为知音。这些办法当然都很好,也都是必要的。但我现在所准备讲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把文学作者、作品,乃至文学活动,放在一个较大的领域中去看。本书十五讲,分论文学与儒家、道家、佛家;经学、史学、子学;书法、绘画、音乐、武侠;社会、国家、时代、地域、读者等等的种种关系。
为何要如此讲文学呢?文学是人文活动之一端,它有具体的人文脉络,成于特定之社会文化中,不了解这些社会文化状况,自然便难以理解作者与作品,此孟子之所以云“读书须知人论世”也。例如读李白诗而不懂道教,读王维诗而不懂佛教,能成吗?中国文学,与儒道佛、经史子学以及书法绘画诸艺、时空邦国社会等等共生,彼此相联,互为骨血。不能明白这些,仅抽提、孤立地讲作品与作者,你以为做得到、讲得好吗?不懂这些而用西方文学理论来解析中国文学,你又以为能行吗?
近世论文学,不幸偏欲行此魔道。一方面是文、史、哲、政治、社会分科别系,各领风骚。中文系专究文学,罕窥经史诸子之奥,于佛老哲学、书画艺术亦颇睽隔,号称专业,其实只是固陋,以至于谈文学,便仅能就作者生平、篇籍流传考来证去,或就作品之章句修辞析来赏去。另一方面又有西洋新批评推波助澜,认为文学批评就该只针对作品本身,不必问作者乃至时世社会等事,说那些均属历史主义,都是外缘研究,作者已死,审美唯须当下即是。于是论文学者崖岸自高,益不屑于了解那些外缘。
实则康有为诗尝云:“别有遁逃聊学佛,伤于哀乐遂能文。”文人创作,不过是心迹之外显,创作主体并不在作品本身。其所以创作,并作成这样那样的作品,原因都不在作品上。新批评以作品为唯一依据,实是胶执筌蹄,未究心源。而作者之所以能成文,又或因感时伤事、或因逃禅修道、或因征圣宗经,原因亦皆不能仅在作者身上求。陆游教子诗云:“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诗外的东西,才真正是诗里面的东西。诗中所有,均自诗外得来。所谓外缘研究,恰恰是内在之本。作诗如此,读诗亦然。近人横剖内外、割裂文学与其他人文知识及活动,真是未之思也!
时世如此,则我这一系列演讲亦可视为伤世之作。只不过,受限于学期与课时的限制,每一讲虽都是大题,我却只能略讲,挂一漏万、言简意赅,乃是必然的。讲时趁兴,细大不捐,亦只能请求读者矜谅。好在只是入门、只是介绍、只是提醒,读者观其大意即可。我若真要繁密严谨地讲,恐怕反而不便初学。
这一系列,我讲过几次,每次颇不相同。因我讲课并无一定的内容,因时因地因机而发,殊不一致,如水注物,赋形各异。这本书所录,基本上采用二〇一〇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所讲,由学生据录音整理成稿。他们整理得很辛苦,但毕竟非子游子夏万章公孙丑,是以所录文字还须由我花很大的气力来修订。修来改去,日就月将,终于文不文、语不语,支离桀格、漫不成章。我心已倦、我力已疲,只好如此啦,其中疵谬,读者恕之。
龚鹏程
二〇一三年冬至,写于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