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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 9-12 月 重庆

No.8 1945 9 20 日 重庆——乐山

……

平时满腔话想说给你,提起笔来,什么都捉不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首先可以告诉你,我运道不好了。上星期六( 15 日),好容易把护照领到手,马上就去中央银行申请外汇,心想以后事情就顺当了。可是星期二到中国旅行社打听船位,劈头碰了个大钉子。他们只给我一张公文看。那是美大使馆 9 11 日发出的:凡是 Priority 5 civilians 〔第 5 类平民〕 ,包括学生、商人、传教士,一律暂停代订船位,同时美大使馆对于该类人员签证正停止中。虽然以后总有开放的时候,可是那就不知等到哪个月了。走印度这条航线我早打消了主意,将来只有先到南京上海。可是那边还不是照样运兵?而且现在美大使馆不办签证,手续总没有完备,将来到上海究竟是否同样,而又在多少时以后,都是想着叫人头疼的事。目前呢,什么也先别管,安心做做事,把能力以内的手续慢慢办了它,就算对自己尽了职责了。

上星期日路过两浮支路,顺便去看了一下胡寿聃,他在善后救济总署做事。和他谈了谈那边情形,我颇想换到那里去做事。主要的引诱是他们可以早点儿搬到南京,其次,这机构和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关系密切,消息灵通些,不像商务这样闭塞。你也许知道陶振誉先生,曾在武大教历史的,现在任该署人事室主任。于是我前天就去找他了。他是忙得连五分钟说话的时间都没有,给了我一张登记表,叫我填了寄去。我照办了,以后只等回音。但我并不存太大希望。向他求事的信已有一尺来高哩!……

可是这些大小计划,都会是一场空,假如唯一的大前提——国内政治——得不到一个妥善结果的话。谈到这问题,我们两人的信都很滑稽。在极度悲观的情绪下写的信,到了对方手里时,局面已不那么严重。可是充满希望的字行被读到时,读者那阴霾的心境又已跟不上去了。这是我读你 No.8 时的感觉。我不知道你们在乐山听到些什么。在这儿,我所听到的一切,是不能使我为中国的前途过分庆幸啊!我仍然一样冷静,可是我始终有个怀疑的影子,是不是天数已终,该换朝了呢?也许这件衣服真是烂到没有补的余地了吧?算了,让我撇开这些,总之,目前情形半点儿也不可乐观。谈判 了十来天,报上一个字也登不出。双方都是在拼命按住耐性在说,说破了嘴。一旦按不住了,爆发起来,中国人又有好日子过了!

生活在重庆,假如你不闻不问,见了什么也不要掀开盖子,那你是会生活得很平静的。白天办办公,晚上休息休息,有多的钱去上上小食店,看场电影,照样可以心广体胖。可是一个人有耳朵就关不上,只要遇见几个“有心人”的朋友谈谈,你就会垂头丧气回来,仿佛世界成了一团昏黑。前晚我两个堂哥找我玩,谈了好一会儿。他们两个一个是新公务员,一个是在政府机关混了上十年的老公务员。我说他“混”实在冤枉了他。他是位典型的湖南汉子,教育受得并不高,高中还没毕业就急于结了婚,背上了一个家庭壳子。可是这十几年的磨炼,所见所闻也够他应付这个社会有余了。难得的是,他学得了聪明,可是他宁愿做个傻子。他性格里可爱的地方是:刚直不阿,可同时又充满了幽默感。轮到他自己做事,他是鞠躬尽瘁;对着他四周的欺诈,他能够笑。他的一句口头语是“妙不可言”。也真是,千万宗令人哭笑不得的事,除了这四个字外,你再也找不出更恰当的形容词了。所以,他还是长得胖胖的,笑嘻嘻的,享受着他那贫穷然而融洽的家庭。假如他愿意发财,他是曾有过反掌之易的机会哟!他能笑,可是我还不能。听到他那些故事,我只觉得心里有一锅油在烧。三哥却跟我不一样,他能叹气,可是带着笑容叹气。也许他是比我冷静,比我想得远。这时候我就盼望着有个人可以在旁分去一点我的焦虑,可是他离我远得很啦!

说起政府机构,使我总联想到一个绝妙的比喻。你当然知道那个“叽里咕噜”的游戏。现在我们政府的公文,就是这么一个空空洞洞毫无意义的“叽里咕噜”,从顶上一路传下来,又一路传上去,于是下层算是交卸了责任,上层也“有案可查”,心满意足了。像这样的政府机构,战争完了,还没有丝毫改革的念头,将来回到南京,太平椅子上一坐,就好呼呼睡觉去了。国家,越来越破,人民,越来越苦,这就是我们光荣的胜利,走上强国之道的新中国!

真奇怪!怎样八年的炮声,八年的血气,也不能刺激这头睡狮睁一只眼,好福气的畜牲!中国亡了也罢,不值一惜,只冤枉了八年来死战死难的英雄。《新华副刊》上有一节说得透彻:假如这次汉奸得当要人,下次打仗不是人养的才不当汉奸!可是这种黑白不分的事果真出现在人世了,我惊异这样公开地向正义挑战。

原来没有意思要向你发牢骚,因为不加上我这一套,你自己的已够你负担了。可是笔之所至,也由不得自己啊。好,让我想点痛快的来说。

上次给你的信里,我又犯孩子毛病了,不是向你抱怨那位陈小姐吗? 其实说到我自己的遭遇,我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在我一生中,我没有遭到别人一只白眼。环绕着我的是温情是友善。人世间的冷角落,我是连窥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然而我还曾不满足,还尽抱怨别人错待我。而实际上,正因为我得到的比别人多,我应当加倍给予别人。这样想过,我觉得对陈不起了——我一直对她保持着冷漠的态度。终于天不负有心人,一个机会使我们不露痕迹地和解了。她忽然害痢疾,可怜地躺在床上。于是我就使出妇人所特有的对于病人的安慰力,不时给她帮点儿小忙,问问她。对于我这种友好的献出,她的反应是敏锐的,反倒弄得我 nervous 〔不安〕起来。这就是人与人接近的第一步——互相的谅解。

看了你的六年计划草案 ,非常感动。相信你会达到目的的,只要有决心。因为悬额并不是高到不可攀,都很合实际的。愿六年后我回到你身旁时,我的朋友已变成那样一个完全的人了。可是同时我得自己警惕,别落到你后面去了。这六年,我们来赛赛跑,好吗?

亲爱的,不要把爱情当成一杯药去喝。看到你为了爱我受到那样的痛苦,我倒情愿失去被人强烈地爱着的幸福。我求你不要那么孤独,不要除了一个影子外一概不容纳进心里。我不愿夺去你整个的生活,正常的、青年的、欢愉的生活。我要你竭力在人群中发现乐趣。开始也许是困难的,但习惯以后,你会觉得人与人的关系中,除了爱情以外,有多少令人感动的东西。你的朋友们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而他们这种眷顾关切,完全是出发于同情。若单论利害关系,他们很可以把你抛在一边不睬的。你怎么可以为了另一个人给你的伤痕,施报在这些无辜的好人们身上?幻想到你那阴沉沉的脸色,我感到恐惧,这样下去会把你自己摧毁的。答应我,不要厌烦你的肤浅的朋友们,努力去欣赏他们可爱的地方。

说到欣赏,触动了我很久以来的一点思想。假如世界是个舞台,至少我可以分别出两种人,一种是演戏的,一种是看戏的。一个普通人性格里,多半是这两种素质都含有,只是比例不同而已。一个演戏欲重的人,也就是自觉心重,表现欲,进而至于英雄欲。他自己的影子,永远是占据他眼界的一大部分,他的一切行动思想,也都由 ego 〔自我〕出发。而你,就是比较倾向于这一类。你不能否认你有着浓厚的英雄主义色彩。你的好胜心、虚荣心,都是它的表现。我不在这儿论好坏,英雄主义也许是你的缺点,但也许是你的优点,因为一个英雄主义者绝不会沦入卑污的性格。反过来说,看戏的人往往是达观的,乐天知命的。他们能以欣赏的态度去打发生活。但他们确实也眼界明朗些,因为他们眼前没有一个自己的影子遮住。这类人做到好处就是能以冷静和理智去分析这个世界,然后改善这个世界,弄得不好就是玩世不恭。我觉得一个完全的人应该在这两种性格里求得平衡。英雄主义者是有干事的热心,可是因为他不能站在自己以外,他不能清晰地把握他眼前的这个客观。甚至有时为了满足英雄欲,牺牲了客观。这几天我正在读胡钟达论文《论史太林 与托洛斯基》,我觉得这就是历史上两个绝好的对照。托是个彻头彻尾的“英雄”,但他忽视了现实。史不声不响,沉住气,去干他的地下工作,最后是他战胜。

也许我还是认识你不够?我所指出你的弱点,你承认还是辩白?我得向你承认我自己是个英雄色彩很重的人,不过表现的方式和你不同些罢了。你该记得这个字 Coquettry ?如果你懂得一点,所有的都是连贯的。我和自己的奋斗,也就在这里。

今天我第一次领了薪水,觉得怪有趣,现在分一点趣给你。我要你完全用在营养上,听见没有?孩子没人管就胡来了。怎样用的以后给我报账。还有,我要你每天至少出去散步一次,最好当然是晚饭后,借此又可和同学们聚聚。我不许你在油灯下写信。假如以后我在信上闻到灯油味儿,我一定原封退回!如没有时间,就不写好了。人大了也该学着克制,不能那么任性的。

Adieu! Adieu! Mon chèr !〔法文:再见!亲爱的!〕

今天是中秋节,晚上我将同堂哥堂姐们聚聚,想着都高兴。我写信向来不看第二遍的,所以错字一定堆积如山,原谅,原谅!

No.11 1945 10 3 日 重庆——乐山

今天已是我正式坐在善后救济总署办公的第二天了。前天上午大雨,下午雨停后,把行李收拾好,叫一乘车子就搬到牛角坨 来了。我再也不愿在禹王庙 多待一刻。下起雨来,那房间里的气味浓烈得叫人不能呼吸。但是我自己解放了,可怜还有那几个留在里面受罪。但比起江边的那些茅草棚子,她们还是住的皇宫。我从乐山到成都路上经过一家小饭馆,里面猪栏、茅厕和人住的卧房是面面相对的,我想假如那猪一高兴,打一个滚,睡在床上的主人就要淋一阵甘雨。就是这样的生活状态下,中国人民过了几千年,几千年猪的生活。要使全国的人都有禹王庙那样的房子住,已经够中国努力图强不断的 50 年。平心而论,我还能不满足吗?可是事实上我还是要离开,理论和实际之难于一致从这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了。在张伯伯家,我一个人可以占有一间堆箱子的小房,打了两夜地铺,今天也许胡寿聃可以借给我一张帆布床,那就免得受臭虫之苦了。

办公厅已全部从两浮支路搬到两路口那所堂堂大厦里了。我们人事室在三楼,差不多被武大同学包办了,所以非常好玩。近来收进的新职员极多,女孩子也有好几个,都是刚从各大学毕业的,所以一点儿嗅不出老官厅中的陈腐气。长官们全在二楼,除非有工作要派,难得光临。而这几天一切都没上轨,大家都闲着没事。发下一大堆表格,大家分着抄,忙一阵,抄完又没事了。长长的时间,很可利用自己做事。我就找了一篇 American Digest 〔《美国文摘》〕上的文章翻译。但苦于没有字典,工作进行得颇不顺手。大体上我很满意这地方,因为虽然还谈不上工作效率,至少,这儿不是死沉沉的。一个正在扩张的新机关自有它的蓬勃之气。我每天笑的次数都增多了,我很高兴自己还没有老。

在商务住的最后一夜,我兴奋了一夜。你知道我想什么吗?我把我们那些模糊的理想,刻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来了。第一个前提,是你和我的工作不能分,必须成一个密切联系的整体。那么,最简单的办法,是你办工厂,我就地办工人子弟教育。但我的计划并不是如这两句话所表现的那么枯硬。我们不但要给工人饱暖和知识,而且要给他们愉快的生活。我们可以造成一个小型的乌托邦,和工厂学校毗邻的有一个大农场,全由这个大圈子里的未成年人经营。有菜园、果园、家畜等。假如能达到每人每天有牛奶一杯,鸡蛋一个,也算很理想了。此外,我们设娱乐部和文化部,举办周末音乐会等。学校是自幼稚园直到大学。当然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任何活动不限于工厂里的人,不过以工厂做中心,目的是为了经费。当其他资本主义的工厂是为了营私利,我们是为出产和社会福利两重目的,你看我这个梦做得狂吗?但我当然知道这不是说说就做得到的。除去许多意外的阻碍,首先两个严重的问题是人与钱。当那工厂办兴盛以后,经费来源自不成问题。可是根本这个工厂怎样产生呢?我那串如流的幻想冲到这儿,就遇到闸了。你能帮我开闸吗?私营是不可能的。可是国营,能由我们自由支配吗?其次,举办这么庞大的一个机构,是需要形形色色各方面的人才的。可是一个人有一条心,你怎么知道别人也抱着和你相同的理想?这其中的人事问题就太复杂了。而且,我的意思并不是说由我们两人来包揽一切,这还是一个同志团体合力的成绩,我们不是居领袖地位而是居忠实的中坚分子地位。现在,你该看到没有许多共生死的有能力的朋友,是别想干出任何事业来。独闯天下的英雄主义者的梦已经过去了。以后,不是个人表现的时候,是无声无息冷眼旁观的时候。社会不是一张白纸,由你去画的。它是一个障碍赛跑场,要你去适应它而超越它的。将来你到社会上,碰了几次钉子,你会改变你那不肯妥协的打底精神。到底人类是进化了,这是个斗智的时代啊!我又记起你那个问题来了:假如同僚们都打牌,你怎么办?我可以回答你:你尽可以婉言推辞,自己保持清洁,也用不着摆出一副鄙视的脸色,去得罪别人。假如得罪了人而能使他们改进,也许还值得一为,否则是没有意义的。并且,对于有些社会的渣滓,我们应该给予同情多于责备。这是恶劣环境与教育不足所致。社会对他负责多,他对社会负责少……算了,说得忘形,倒像在教训人。我的好孩子,不要怪我。这儿附给你一篇在校时的随笔,你猜猜菲令是谁?

这封信昨天没写完,今早又没事,所以可以随我写多久就多久。昨晚胡寿聃借了他的帆布床给我,我在他走后好好地把小房收拾了一下,居然给我弄得很舒服。不久宿舍可以住了,可是我不打算动。我喜欢自己有一块小地方,虽然除了晚上,我没有机会留在那里。胡和我谈了一会儿,所谈的是关于署里情形。他比我知道得清楚多了。这个机构,庞大芜杂而不健全。当其他政府机关都尽量在收缩时,只有善后救济总署可以拼命扩充。这完全是因为有联合国救济总署的大量物资在后撑台的缘故。联合国救济总署的组织是这样的:每个国家每年拿出收入的 1% ,但曾成为战场的国家不出,只接受救济。而在所有受救济的国家中,中国占总额 1/2 。现在物资已源源运来,想你在报上也看见了。可是可怜的中国,连一批接受这大宗礼物的人员都养不起。现在我们署里的开支是向政府借的,打算以后卖掉一部分物资来还债。所以真正受难的人们没救济到,先救济了我们。

不说了,尽跟你谈些枯燥的东西。

刚才从商务转来你 No.16 信。当我看下去,我觉得对面一位同事频频望我。莫非我脸上表情很特异吗?我暗中在桌下绞手。虽然隔了这么远,我仍然切肤地感到你的爱情的烫人。平静下来吧,好孩子,不要徒然烧毁了你自己。等着吧,我永远、永远是你的。到那天我们再见面,让我们紧紧拥抱,直到溶成一缕音乐。奇怪得很,我常觉得我们的关系和音乐分不开,也许本身就是一只疯狂的优美的曲子。前天夜里,我差不多已睡着,忽然一阵极轻柔的音乐把我从另一个世界提上来。谛听了一阵,才分辨出那是隔壁张伯伯在开收音机,我还不知道他卧房中装有这东西,而且在临睡前听。他把音收到最弱处,于是就显得有如月光吐消息一般的美。于是,你就像梦神般地飘到我灵魂里来了。

爱,我真觉得不能渗透,究竟是什么力量把我们拉在一起。我时常迷惘而又幸福地回味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的情节。有时我竟仿佛感到我们还是陌生的,但随即我又惊骇地想起在我们恋爱后的许多亲密的场面。你看我多可笑,大概我还没有习惯于我有一个爱人的这种心情。你是不是这样?我想将来结婚以后,恐怕也有一个时期不习惯于新的生活和新的身份吧?

邮费加得太凶,以后不给你寄快信了,你也免了吧!

No.17 1945 11 19 日 重庆——乐山

我真不好。你瞧在我的通信记录上收方已是 26 ,而发方才 17 。怪不得你恨得咬我信封。假如我现在见到你,我愿意让你咬一口——这话我敢说,因为我明知不会有这危险嘛!

你想错了,我并不是那样不快乐,一点儿也不是。我不常给你写信的原因是时间问题(可是我也并不忙,只是时间过得比我所希望的快得多)。我有许许多多话要告诉你。可是给你写信是需要连续几点钟的空时间,我还没有练习到你那种忙里偷机的本领。时间总是大块大块地从我手缝中溜过。

先告诉你一些事实:首先向你表示骄傲的是,我已经骑过马了,不必劳你大驾指教了。 11 10 日那天下午 4 点,我和仁宽 过江到南岸胡钟达 那学校去玩。从弹子石到柑子园要走 10 来里的山路,或坐滑竿,或骑马。我们到那边天已将黑,马匹很少了。只有一匹,仁宽叫我先骑,走一节路再到上面去雇。你可想象那滑稽情景:我骑了马在前走,他跟在后面拼命赶。我觉得非常抱歉,可还是止不住笑不可抑。差不多走了一里路,他才上了另一匹马。之后就出了弹子石镇街,走进山里了。当然两个马夫跟在旁边领路,可是开始总不免觉得神经紧张。我连缰绳都不会拿,马稍微跑几步,我就有掉下去的感觉。但这时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我不学着适应,我就会被淘汰。我努力使身体迎合马跑的拍子,努力镇定自己,把它当一回很容易的事,很快我就习惯了。只是遇到一种情形,那就费很大的力,就是下坡的时候。坡度越陡,在马背上越是坐不住。马夫教我上体后仰,两腿伸直,可是那蹬太短,根本无法伸直腿。有时上身仰得太后,手就够不着鞍了。遇到这种情形,我只好咬牙,使出全身的力量来保护自己渡过难关,其他一切抛到脑后去了(连你)!第一次下坡时,我真险一点儿从马头上滑下去。一想到摔跤,我首先就想到眼镜,因为人摔到田里并不太要紧,只是打碎了眼镜就惨。好,山路渐渐迂回了,天渐渐黑了。有时当马走得平稳一点,我也有余力抬头望望四周。我们一前一后地搭话。他说:“真像电影里的场面。”我说:“真像中世纪传奇中的情景。”苍黑的深山环绕着我们,寂静中,马铃不住地响,马蹄杂乱地敲着石板。这时候,山腰里突出一伙强盗是再恰当也没有了。可是我们一点儿担心也没有,心中只求马蹄不滑失,少下几个陡坡,已经感谢上苍了。中间一段穿过一个竹林,那坡子很陡,马夫劝我们下来走一节。他们牵着马先如履平地般地跑下去了,我们哪里看得见路!仅有一点儿月光也给竹子遮了。我在暗中眼力比他还好一点,就打前锋,像搀瞎子一样搀着他,高一脚低一脚地挨下来。哪知一看,不对,走到人家屋前来了。于是呼应着马夫,又摸上去,找到那岔路半走半爬地下了山。陈说他手离地只五寸,这样跌下去可以轻一点。我又是一路笑个不住。这副狼狈相不有趣吗?我比仁宽幸运,他那匹马已经疲乏了,有一次竟四脚一齐跪下来。他企图下马,却不料踏进沟里。他连爬带滚地跑前几步,为着提防他的马跳起来碰伤他,却不想正跑进我的马后蹄威胁下。当我吃惊过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一阵大笑。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笑,哈!哈!哈!

东华中学,是一所规模小得可怜的私立中学。暑假以来,胡钟达等一批武大同学进去,经过几个月的斗争,终于把它拿到自己手中。现在,他们利用它地点僻远,拿它做一个实验所,实行他们的理想。那里只有高一初一各两班,学生四五十人,先生倒有 12 人,其中武大同学占九位。我们去的那天是星期六,学生走了大半,先生也只剩几个。三位女先生都是我认识的,也走得一个不剩,于是当晚我就独享她们的寝室。那夜大雷雨,不知乐山有没有。已经初冬了,还打这样的霹雷真是怪现象。据说歌乐山上给打死了两个人。第二天早上他们房里都成泽国,我房里却没漏雨,只是屋瓦上的积尘都震落,满床都是。星期日又接着下了一上午的雨,直到中午才停。我和仁宽惦着晚上的贝多芬第九 ,望着雨发愁。他们想留我们,用路不好走的话来恐吓。可是雨一停,我们归心似箭。他们也拗不过,反同我们一起进城来。在他们那个学校里,真是可谓“民主”了。先生和学生打成一片,像个小家庭。言论也极端自由。他们公开骂政府,同情中共,讥笑美国,恭维苏联,也许当着我的面,还没有平日那样自由哩。仁宽仍旧和他们同声气,谈话之间好像都有某种默契。我在里面,倒像个孤零零的外人了。他们将要举行一次时事讨论会和文艺座谈会。前者题目是:《日本投降后政府之措施》(大致如此),后者是高初中各指定四本小说,当然都是革命性的。高中四本是《家》、《阿 Q 正传》、《遥远的爱》和《雏鹰》。最后一本我知道是一个曾在武大念过中文系的人写的,里面有一段用很无聊的方式谩骂苏雪林……从他们那儿回来,我心情更加深了一层暗影。瞧,这些都是中国最有出息的青年。他们抛弃了都市的繁荣,抵抗物质引诱,甚至牺牲了个人的精神享受和进修的机会(钟达说他半年来全副精力时间贡献给学校,自己没有读一本书)去隐没在一个荒僻的山谷里,守着一群根底很差的孩子,忍受一切困难……为了什么?一个坚信的理想。可是谁知道这个理想是不是个谎呢?谁知道他们一片好心要救中国,却落得做了害中国的帮凶呢?共产党,在他们看来,是人民的发言人,是中国的救星。对于他们大公无私的胸怀,他们是深信不疑的。看着国家现在所受的创伤,他们暗中称快,以为这回教训了国民党了。其实受罪的还是无辜的人民。仁宽明显地偏向他们,当我们在去南岸的路上我问他对最近的局势感想时,他似乎惊奇我这也要问。“当然同情共产党啰!”他又给我分析,解说是非谁属,但他一点不能解除我心上的疑问。回城时,他和胡谈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事,后来胡告诉我那是他们联络同志为将来事业合作。可是另一方面,陈还不时逛舞厅,对于跳舞兴趣明显地在增高。在他,左倾尽管左倾,跳舞还是跳舞,并没有主观的矛盾。重庆舞厅我还没有机会观光过。仁宽有一次劝诱我,说是“增加社会见识”。其实去看一次倒是我很愿意的事。不过我不愿花那么大代价(门票 1350 元)去广这一点见识。而受别人请则更不愿意。但我不进去,也可想象其中光景之一斑了。每次从七星岗看电影回,经过两路口,“夜花园”传出一只管乐器的单音,隐隐的鼓声打着拍子,我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仿佛看到华丽裹着的下流本色。那是亡国之音。为什么没有一点欢欣气息,老是愁惨惨的,像哭丧?我再也不想进舞厅了,不是怕堕落了自己,而是不必再给自己添愁。不,不,不,停止这些。我说说就没好话了。

前天我又上了歌乐山 ,昨天下午同连璋玩了三个钟头。他真是个孩子,现在他不提那写小说的事了。为什么你和你的朋友都这么孩子气?这是你们可爱的地方,可是有时我也希望你们老成一点。我知道你是崇尚纯真的,可是我的意思是:一颗青年的心,配一副老年的脑,才能在这社会上前进。但这些都是空话,只有在实际生活中才能兑现。

顾耕,从你给我的信和给连璋的信中,都可以看出你在忍受许多苦。你说详细条文不必写给我,可是我想知道。就是明知不能帮助你,能在夜深人静时为你流几滴眼泪也可稍释想念。亲爱的孩子,我很想知道你在这些年里吃的苦有多大。我默默祷念在将来我们婚后,我将怎样好好体贴你。你看我还像个贤主妇样儿吗?——上星期接到法科研究所毕业的一位同乡朋友甘士杰的信,说妈妈害头疼,发烧。“自你走后,你妈妈颇觉寂寞;病中感觉尤甚……”当晚,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想到妈妈而哭。我记起在家时妈妈常说的一句话:“每次在半夜里一觉醒来,想到一切事,总有一股极凄苦的味道,不想活下去……可是这时候忽然摸到身边这个小儿子,再一想那边睡着一个女儿,心里就感到无限的安慰,好像人生还有一点寄托……”当时我总拿这话取笑妈妈的傻气。可是谁怜惜这颗可怜的母亲的心呢?母亲的痴情,换得孩子的无情,这就是自然一报还一报的定律吗?顾耕,我知道你看到这儿一定心酸了。孩子,是我又在残酷地摧折你吗?以前我比你幸福,现在可是一样了啊!那么让我们一起流泪吧。这世界需要眼泪机会太多,可是一个人眼泪量有限,我们得选择着用它。——真怪,给你写信总止不住伤感的调子,其实我平日伤感的时候简直太少了。“多病多愁”,愁是和病连在一起的,然而我是如此的健康啊!给你讲一个笑话:

上星期二我有事进城,晚上 7 点左右搭小什字车回。哪知走到小什字,只见那候车的队伍已排完一条街,转一个弯,在另一条街上又发展得很长了。我连声叫苦。陪我走的那位朋友说不要紧,让我们在旁边挤。(按:在旁边挤并不违法。当车里差不多装满,行列里的人不愿再上去时,管理人一抬手,后面的人就可以跑上去几个。)可是那天,打这样主意的人形成了一排,站在停车处的木板前。车来了,我咬紧牙关,准备一场好挤。照规矩是应等“正规军”上够了才轮到我们。可是那天大概都回家心切,顾不得这许多,一等车开门,这群人就强盗般地抢上去。我夹在当中,不由得也跟着挤。我并不怕挤,反觉得好玩。当我感觉到身体要给压扁时,我又止不住笑得要死。那朋友可急了,她绕到木栅外,叫我赶快站上木板,等下一班车。我听了她的话,拼命挤上木板,这就充了“正规军”。果然,下一班车来时,管理员见这太不成话,请了警察来维持秩序,费了好几分钟的唇舌,把那些打劫的都赶到一边拦住,让“正规军”上去。于是我就冠冕堂皇地跨上了车,占了一个座位。可是这时候,我的心开始自责了。我想到那长长的行列中那些奉公守法的忍耐的面孔。他们有比我早来半个钟头或甚至更久的,可是他们现在还在忍耐地等待着,我却安然坐着走了。我越想我的行为越不应该。假如是一个流氓,一个强徒,他这样做了,我们都会骂他,但在骂他之余,有几分原谅。他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不懂法纪。然而我呢?一个大学毕业生,我不能劝人守法则已,我自己先违法。谁还该守法?我深深惭愧,无以自解。这时车已快开。我看见我面前一个小贩模样的男子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又提着一个大包。忽然心里一动,我叫那男人把孩子抱起放在我膝上。这样,那先前站着站不稳的小生命就舒舒服服支在我两手间,舒服得要睡着了。我一直抱他到目的地,心里得到一点安慰,我想:“这算我赎罪。”

有一个消息,不过还没证实:我们可能在 12 月里搬回南京。假如是这样,于我倒很合适。只是我们离得更远了,通信也更难了。好在这一年够你忙的,别常想我。

附你钟达信。全信我只重视一点,就是括号里的“女舍和你在识字班共事的朋友对你还有不满的批评”。 她们对我不满,我也早知道,可是今天提起又不免难过。我自问尽了我的力,我承认能力不够,经验薄弱。可是我有顾不到的地方,她们为什么不对我直说呢?为什么不善意指正我呢?我办那学校,既不为名又不为利,我只有一团服务热,任何责备我都可以接受的。可是现在夜校已停止办下去,那半年的力算白费。她们责备我,她们自己又不做个好榜样?想起来我心上一阵冷。但这事业且不管它,我自己的缺点还得求改进。下次我要问胡,她们对我不满处是什么。顾耕,我们还差得远哩!

1945 12 9 日 在飞机上随记

正面:这是坐在大运输机里闲着胡画的。你可以想见我们这批“公务货”的情况。〔附速写〕

反面: 4:00 a.m. 两浮支路乘汽车。 6:00 到白市驿机场。 7:15 上飞机。 8:00 起飞,数分钟后入云雾。 9:30 睡醒,飞机将出云雾,时出时没,身下千山万壑隐约可见,逐渐云全退去,地面起大皱折,阳光照耀。 9:50 地形展为一坦平原,长江贯卧其中,良田阡陌,瓦屋落落布散。 10:40 飞过汉口。 11:25 过鄱阳湖。 12:00 抵京。 ICNrVqh5D0rma/5DVmc1Nwjmp5RPaHMIK3ZFdyQTC5cHSU9tSIs2uNlEe0QJXx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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