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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7-12月

1941年7月14日

回来两天了,在家里整天东摸摸,西看看,闲了两天。今天天晴了,赶紧把箱子、被包打开来晒,清了一下午东西,非常快活。上午妈妈叫我读读英文,我把Rip Van Winkle〔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的名著《见闻杂记》中的一篇《瑞普·凡·温克尔》〕 一课稍念了一下,吃过早饭妈妈叫我dictate〔听写〕一段,然后又造了六个句子,错了四句,不过是很小的错。我的英文真不行,一定要自己奋发点才行。四点钟帮爹爹在园里拔了一会儿草。家庭的乐趣我现在是在充分地享受。只有离家久的人才会懂得家的甜美!今天妈妈给了我这个精美的本子,我将要最珍贵地利用它,保存它,使它成为我将来事业的重要材料……〔下面一长段讲苏雪林先生为租房受人愚弄的事,从略〕我是不信天的。但是自然的定律是什么,我真疑惑。如果不能善有善报、恶有恶果,那么“自然”怎样鼓励人为善?人们为什么一定要做好人?苏先生做了一世好人,把自己心血换来的一点儿财产全捐给国家。这种热、赤、忠、牺牲,或者说是傻气,中国人中有几个?然而结果她的境遇是这样悲惨,天理在哪里?而一般损人利己的聪明人,恐怕连最后的良心不安都没有吧!这世界是不是正竭力地淘汰傻子,留下少数的聪明人来享受幸福?我想到世界上到处都是恶人,真有些害怕。我怎样保持自己的“真”而又不为他人所欺?我以后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倾心吐胆。但这不就是虚伪吗?想来多么伤心,怪不得许多人想开了,遁入空门,其实他们才不见得真相信那念经打坐哩!我不管,无论如何我要做一个真诚的人,宁愿没有一个朋友。我希望我能遇着几个真正的好人。唉!世上的陷阱太多了,我自己的灵魂是否真是纯洁可靠的呢?

1941年7月17日

下午和妈妈进城。先到干爹〔陈西滢〕家,然后买了些小东西,预备送给我的先生〔刘年翠,我的中学老师,后来的武大副校长高尚荫的夫人〕。一双小孩的鞋5元,两双小孩的袜共5元,两条白麻纱手绢4元。我对现在的物价简直有些麻木了,不知道每样东西的价钱应该是多少。好在我现在不缺什么用品,不用上街买。到了刘先生家,她要我在考试〔高考〕的那三天到她家来住,我答应了。她的妹妹年芬,也要考,所以我有同伴了。然后到苏先生家,吃了一大盆花红。送给她两个大西红柿。再到顾先生〔顾如〕家,她后天要走了,坐飞机到仰光去消夏。这年头恐怕只有她一人能做这种旅行吧!

1941年7月18日

下午把作文抄好了,拿起地理来看,简直慢极了。我一定要以在学校念书速度的一半来读这些书,不然恐怕要看不完。天黑以后在园里帮爹爹除草。我真需要劳动,不然肚子胖起来怎么好!我现在知道人们为什么爱打扮,因为觉得自己不够漂亮。我不爱打扮是因为我满足于自己现在的样子。如果肚子胖起来,我大概也要着急了。

1941年7月20日

吃过晚饭和妈妈坐在廊下谈话,谈起中国的好人与坏人,真令人气愤。最后说到苏〔雪林〕先生。她是一个完全的好人,但现在却眼看着要饿死。她以前捐金救国 那番热烈伟大的事,现在没人提了,大概人们都忘了。我想以后能著作的时候,一定要替她写下来,使她名垂千古。

1941年7月27日

上午十时来〔空袭〕警报,下午二时才解除。这次炸的是成都。听说有300架敌机哩!成都完了。

1941年7月28日

又是警报,连着五个钟头。我们不必动。重庆、成都的人可太苦了。吴伯伯(吴学义教授)下午来,告诉我们广播的好消息:英美对日断绝一切贸易关系。哈哈!日本鬼,现在可够受用了吧!我希望它和英美开战,我们好松口气。还有一个消息是,中国人民在美国银行的存款被美国政府存封。可是一般小户依此为生,真不得了。晚上妈妈又劝爹爹到重庆做事,爹爹还是说不可能。我很难过,觉得自己是父母的累赘。但是有什么办法?我应当坚忍这磨难的时代,不该受一点儿委屈就胡思乱想。是的!要坚忍。

1941年8月1日

一早醒来,就有人报告岷江水已涨得很厉害,快上公路了。我们急得什么似的,连忙理东西,连铺盖都捆了搬上楼 。时时去看水。这次比上次涨得更高,离公路只有两尺左右,并且时时在涨。知道这一次不能幸免。回家后把西红柿全采下,一个大南瓜也采了。很早就把婆送到干爹家去,我们在家里等水。晚上又把铺盖盘下来睡。

1941年8月2日

一早醒来,爹爹说水已退了。好!这一次的危机又过了。天晴了,大概又有警报吧!人生在这时代,真正是要备受折磨。天下雨怕水,天晴了又怕空袭。哼!挣扎下去,就会出来的!不用灰心。

1941年8月7-8日

这几天遭了非常可怕的危机。一句话,就是兵灾的将临。每天从各处来的消息,各色各样,恐慌万状,使人神魂不定。听说中央军〔国民党政府的军队〕要来实行解决,川军〔四川军阀的军队〕准备抵抗,并且扬言在中央军来前先杀尽中央人。我们住在这乡下,没有丝毫保护,真是太危险了。

1941年8月9日

早上白先生 来报告好消息,说川军决定退马边、峨边。问题大概是解决了。我们高兴极了,想着又过了一险关。不料下午全华公司〔下江人开的酱油厂〕的钟先生来了,报告可怕的消息。听说两方面今晚八时开动。这一来,把我们吓得面无人色,也商量不出什么办法来。好消息和坏消息夹着来,不知怎样置信。好像是城里安全些,但我们不能去。妈妈要我一个人在解除警报后就进城到苏先生家去。天啊!此生此世想不到也遇到这种凄惨的事。比那次大火还要可怕。我一面理着东西,一面想着最可怕的结果。如果我在城里,听见家里遭劫的消息,我将会怎样的焦急!等到打完了,我的家也完了,我还怎样活?我是不是应该忍痛活下去?想想这些,我不想走了。我愿意在家里和一家人同归于尽。我吓得手发抖,脚发软,什么时候这种威胁——死的威胁、痛苦的威胁能解除,啊!我该怎样地感激啊!

1941年8月10日

昨晚六时过,钟先生来了,告诉我们形势并不怎样危急。中央军暂时妥协,全到西昌去,当然以后总归免不了有事。我们本来预备进城的,听了这消息也就乐得留下了。

1941年8月16、17、18、19日

16日清早,年芬来叫我,我们吃了一碗面,马上到文庙〔武汉大学校本部和文法学院所在地〕去。第一堂考国文,题目是“自述在中学学习国文的经过”。下午考理化,没考好。17日上午考英文,也很容易,作文题是My English Teacher〔《我的英文老师》〕,我写的是卢子才〔嘉属联中老师〕先生。下午考地理,考得不错。18日考数学,可气苦了我,四个大题,一题不会,真是一辈子没有碰过这种霉头。回来都要哭了。这次题目是汤璪真先生出的,好本领,难倒这么多人。下午考生物,还不错。19日考公民〔高中设的政治、法律常识课〕,还满意。下午考历史,一塌糊涂。这几天苦也吃了不少,不过在刘家住得很舒服。17日来了一次警报,十余架飞机从头上飞过去,以为这次不可免,血液不寒自冻,但终于无事。19日我想起是个什么日子〔1939年乐山大轰炸二周年〕,颇有戒心。下午回家后,知道敌机来了四批,一批炸内江,一批炸自流井,两批炸乐山,中途遇雨,只得将“礼物”送给自流井。哈!日本人倒懂“幽默”,居然来替我们举行“二周年纪念”。

1941年8月23日

今天吃过中饭来紧急警报,一点半钟来飞机,我们赶快进洞。今天天阴,雾气很浓,敌机在头顶上盘旋了三十分钟左右,投弹不多,大概十枚左右。一会儿去了,一会儿又来了,来来去去一共三次。走了以后,我们出来看见城内冒烟,据说在老霄顶下面,不知是不是在武大。今天炸得远不如上次厉害,飞机也只有九架的样子,并且只有一处起火,看这样大概还要来。我们洞里躲了17个人,白家、巩家、连陈嫂。天哪!我有些麻木了,城里的一部分人现在正在受难,我在这儿竟毫无感觉。警报解除后,妈妈进城去。回来告诉我们,烧了半条县街,炸了白塔街、陕西街、土桥街、河街等,死伤人也不多。朋友们家都无事。

1941年9月4日

天气又是非常闷,裤子也做不完。拿起《新时代》来看,反增加昏烦。倒是吃过晚饭好些,在白家大门口闲谈。白先生讲了许多趣事,什么L. L. D.(Land Lady's Daughter)〔中国留学生在英国,常与房东太太的女儿发生纠葛〕。有一个故事相当好玩,讲一个上海阔而美的小姐跟一个美国水兵好,后来又被他扔了。我记下了。

1941年9月7日

今天是婆动身回湖南的日子。早上起得很早,写了一首打油诗给安祥〔三叔的三女儿,在重庆读南开中学〕,录如下:

送安安姑娘

急步出园门,
但见流水涛涛,苍山重重。
纵将我双眼望穿青天去,
何处寻你太真芳容。
烟云漠漠,细雨蒙蒙,
想你已在江上临风。
绿水蜿蜒无穷止,
不如我万缕离恨断肠衷。

休忆昔日明月夜,
梧桐下携手共诉心胸;
但望明朝旭日高升处,
山巅上并肩同歌重逢!

早上来送行的人很多。天下微雨,洒在脸上非常舒服。到了全华〔酱油公司〕前面的江边,包好的船已在等。于是扶婆上船,大家说了再会后,船轻水急,如梭而去。

1941年9月12日

妈妈上午进城了,我管家,教弟弟读书。下午妈妈回来,告诉我考取了,并且是成嘉二区外文系第一名。虽不怎的,却也了却一桩心事。

1941年9月20日

爹爹看报,报告我们明天有日食,一定要留心看。《西游记》好容易看完了,极好,以后每天可以努力做事,不至于被它羁住了。

1941年9月21日

天气果然晴了,虽然满天的云,日食倒看得更清楚。到十点半钟,那太阳已成了一弯新月,非常奇观。

1941年9月22日

报载湘北激战,爹爹又急了,说是把婆送回湖南是再错。唉!世界太乱了,今天不知明天会变得怎样。昨天借年芬的一本《101》〔英文名歌101首〕,今天拿来唱着玩儿,宜姐〔三叔的次女〕说很好听。沪舅舅 上午来了,他要回上海,妈妈劝了他很久,后来简直是责备他,妈妈为他急哭了。

1941年9月23日

上午报载战况,使我们非常着急。爹爹提起送婆的事,大烦躁一顿。妈妈后来想想事情不顺利,哭了一大场,说做人无聊,只是舍不得小孩,不然死了干净。宜姐劝了很久,连她自己也哭了。我倒是忍住了没哭,但把妈妈劝去睡了后还是哭了一会儿。我想到中国抗战胜利不易实现,又想中国人坏的这么多,这个国家存在的希望很小,倒是对自己的命运看淡了。想着到了那一天亡国的日子,我们就可以从容地跟着民族死去,倒是最好的结果,免得活着受罪。

1941年9月25日

妈妈和宜姐今天走成了〔去成都看病〕,七点多钟动身。昨晚妈妈告诉我一件事,是关于一个西藏女子的。她是一个豪杰,于抗战的贡献极大,现在领着一群难童在康藏等处宣传。我心里佩服得了不得。睡在床上,想着我要试试写作才好。今天妈妈告诉我的事是很好的材料,何不把它拿来,写一个很美丽的故事?于是我请妈妈把它让给我。妈妈非常支持我,并且答应给我找材料,叫我多研究西藏的民情风俗,以作背景。我想了又想,兴奋得了不得,怎么也睡不着。看了一会儿Good Earth〔赛珍珠的小说《大地》〕。妈妈这时想已到了成都。

1941年9月27日

下午跟爹爹在园中除草,又看了几页Good Earth,就写信给君若〔刘君若〕、淑莲〔许淑莲〕。写给淑莲的有一段我可以记下来:“你到底是个乐天者,什么事都以欣赏的眼光去领略,比如你说看着忙碌的众生是有趣的,为什么我却不能呢?我的想法有点儿像荀子而又不同。他说人性是恶的,但可借教育的力量来挽救。我不管人的生性到底怎样,只是以现状来看,人是恶的。好人固然有,也是恶人中比较不恶的,并且,我以为这是无可挽回的。人是太聪明了。婴孩之所以善良,因为他们还没有充分的智能,没有为恶的能力。只要他聪明一分,他就坏一分。而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好人是被淘汰的。这样,谁还愿意做好人呢?历史的毁誉不能引诱人向善。因为一个聪明人是宁可选择实在的利益而不顾及空洞的名誉。这些都是使我悲观的原因。你能替我解释,指引我出迷途吗?”

1941年9月30日

昨晚想我那篇未作的小说,想了一段,现在记下:“葳来了一封信,告诉我她已决然地挣出了那陷人的泥潭——可怕的家庭,恢复了自由的生活。现在已经找到一个很适当的职业,开始投身社会。”有几句话很令我发生兴趣:“我的生命是一重重无止尽的阻难,我的生活,就是去突破它们,跨越它们。当我打破一重难关,略走几步太平路,第二重又赫然无情地横在我鼻前。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我才跨过最后的一道难关。”好!这是一个善斗的灵魂,她的生活是充实的,她的生活是有意义的。由这几句话,引起我的感想。我的见解和她不同。我以为,我的生命,却是一长串数不完的美梦。我的生活就是去追捕它们,实现它们。当我追着了一个梦,立刻毫不迟疑地向第二个目标进攻,纵使横在我和它的中间,是毒蛇猛兽,或是峻岭急湍。直到我瞑目的前一刻,它们依然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眼前。因此,我想给这小说题名为《追梦》。

1941年10月1日

爹爹的腿痛〔坐骨神经炎〕得极厉害。我给他擦了一次药,也没有什么效力,看着他那样痛苦,真不忍心,但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可怜的老爹,唉!昨夜的梦使我心神恍惚,坐立不安。我不愿想它,但我应该记下来。为什么当我一闭眼,妈妈就在房里说话,我梦见她的灵魂来了,好像哭了,不知念叨些什么话,又叹了几口气。我惊醒后,满身大汗,心中又恨又怕,黑夜是那么的神秘,每个黑暗的角落里都隐伏着恐怖。我整个地感到不安,压迫,觉得噩运正降临在我身上。虽然我自己竭力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淡泊话来自解,但我怎么舍得!我永远要伸着双手拒绝噩运,好像一个垂死的人拒绝死神一般。但我怎能抵抗那不可捉摸的暗势力?天哪!但愿这些都是偶然的潜意识无聊的活动。所以我今天立刻写信给妈妈,让妈妈回信来证实这一切的虚妄吧!

1941年10月2日

谢天谢地,怎么也想不到的,妈妈今天回了。昨天、前天的担心是白费,真是再荒谬也没有的事了。不用等信,她的回家证实了我是在自己吓自己。好吧,我得到一次经验,我再也不信那些所谓“心灵感应”,据说它们常感应着异地的亲人。前夜的梦,谁说不像一个先兆?但事实是如此相反!妈妈的眼睛虽没治好,但经过严密的检查,没有什么病,水泡只要不吃刺激物就可以,黑点根本没关系,自己会好的。

1941年10月3日

爹爹今早起来时腰痛得不能动,我们几个忙着去扶他。我一个人弄了早饭——蒸玉米粑。吃过早饭,爹爹进城看萧先生 ,回来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说是萧先生得到湘北大捷的消息,我们都快活得拍手。我几乎不敢相信,怎么第三次还是大捷呢?晚上白先生来报告今天广播湘北大捷的情形,说日本几十万军队被我们包围在长沙附近,没有接济,大溃,分三路向北窜逃。唉!真伟大,我们的军队!我们军队如此好,政治却如此昏暗,真可气极了。好,爹爹可以不为婆的事焦心了。接到沪舅舅的信,他决定回上海,现已下重庆。

1941年10月11日

晚上听说攻到宜昌的消息,如果宜昌能站稳了,我们就好得多了。

1941年10月13日

爹爹的腿痛好些,自己进城找董医生打针去了。上午朱光潜先生来,今天听到的消息是宜昌已收复。好呀!

1941年10月17日

昨晚妈妈和爹爹商量搬家进城的事。爹爹说,要搬进城也可以,只是现在还不能,因为存的用品太多,搬不动家,并且苏先生的房子〔即让庐〕还没空出来。要进城,得等苏先生的房子空出来、存的东西快用完,那时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去了。妈妈觉得也对,就决定暂时住在乡下。我先住校,弟弟再晚一年上学。

1941年10月24日

天气好极了,太阳很大,只是太热一点儿。我还是决定下午进城去宿舍〔白塔街女生宿舍〕。

1941年10月26日

上午开始写那篇小说,我的处女作。以吴元真做材料,以我9月30日的日记做开端。写了一天,还只一点点。

1941年10月27-29日

每天继续写那篇东西,29日写完了,我自己觉得开头写得不好。吃晚饭时接到一封信,奇怪极了,是东湖中学〔战前珞珈山武大附中性质的中学〕的同学戚光写的。

1941年10月30日

明天是邮票加价前的最后一天,所以要写信最好今天写,明天寄出去。我没有什么信可写,就写了一封给熙芝〔李熙芝即李林,李四光先生之女〕,回了一封给戚光。下午接着修改文章,不知费了多少力。唉!原来写文章是这样麻烦的。

1941年11月3日

早上起来很早,上大学后好像不知道时辰似的,只看别人怎么做就怎么做。吃过稀饭,和刘年芬、谢菁〔外文系同班同学〕一同到文庙,等了很久才上课。第一堂是谢文炳先生教基本英文。第二点钟纪念周,第三点钟方先生〔方重,外文系主任〕教本系英文,他发音清楚极了。下午听了三个多钟头的军训,爹爹也讲了。妈妈来了一封信,说文章已看了,预备给我寄去。唉,做大学生太自由,我过不惯哩!

1941年11月10日

早上下雨,院子里又湿又滑,难走极了。我端着一脸盆水,差点儿跌一跤

1941年11月13日

上完一堂国文课后到对门进德幼稚园去看书。草地上放着一张长凳,年芬、俊贤、我三人坐在上面。年芬织毛线衣,俊贤念日文,我念英文。晒得暖暖的,书也懒念,我就坐着发呆,望着地上晶亮的露珠出神。美丽的露珠,它和星星同样莹洁,但星星是在天上,是不能高攀只能瞻望的仙子。而露珠,则是土生土长,虽然在乱草上,却能加倍发出绮丽的彩光。她们缀在草叶上,任人践踏,她们的生命虽然短促,但那没有关系,只要在雨水雾霜洗过的草地上,在阳光爱抚下,她们又一闪一闪地出现在人们的脚下。幼稚园下课了,许多很小的孩子摇摇摆摆走出来玩。他们很小,有些路都走不稳,但那不妨碍他们的游戏。他们和成人一样有他们的念头,有他们的生活。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园子,他们并不嫌小,这是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天地。孩子们和露珠一样明洁,一样活跃。晚上六点钟到浸礼会去练圣诗,预备圣诞节表演的。很有趣,只是太热。我不仅是说屋里的空气热,同时也是说一群人的心绪热。我这“北极动物”有些不惯。我懂得,这是所谓青春的活力,年轻人都是好热闹的。我呢?从来没有这些。我只喜欢在幻想中探求,如果是真实的,我就要受不了。我是一个扑灯的蛾儿,火焰的神光引诱我近去,但是当我飞拢,立刻感到灼热和压迫,不得不稍离开些。不要紧,我会习惯起来的。炎炎的热会使我长出一层适应的避火皮,我不久就会满足地在火焰中飞翔,享受火的温暖而不被烧死。

1941年11月14日

第三、四堂论理课〔即逻辑学,黄炎培之子黄方刚教授教〕。第四堂没上,和年芬、蕴在县街买猪油、葱和盐,回来在厨房等了一个多钟头,才得机会煎油,用油渣炒饭吃,每人吃了三大碗。晚饭前装电灯的来了,装了三盏灯。电来了,满室光明,我们快乐得跳起来。同学们许多都去看电影〔乐山唯一的一家岷江电影院〕,今夜放《恋之火》。我早就想看这片子,但现在我不要看电影。我不能再乱花一文钱。诱惑虽大,我应当学着坚定意志,抵抗诱惑。自己安慰着:“电影不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可惜事情。看了也就如同吃了一块糖,不看也就没有吃糖,饿不死的。”于是,我就安心地坐在寝室里享受我们新装的电灯,享受我胜利的光荣。

1941年11月15日

下午回家的路上,我因看秀丽的风景忘去疲乏,忘去疼痛的双脚。那风景是非常美丽的。我走完那一段长而枯燥的市街路,过了技专,我的眼睛骤然得到解放。一望无垠的田园躺在四周。眼光所及,最近处是嫩绿的田地,绿得使眼发红。再远些是大片的沙滩,给太阳照着泛出不刺目的金光。沙滩中间偶尔可见那退得很窄的河水,苍郁而沉思地凝着。对岸是织锦般的山峦,红色的岩石给斑斑的树割划着,翠茸茸的像苔藓一般,托着蓝水晶似的天空。远处的山峰是紫的,灰的,一种朴素的色调,衬出近处的富丽。在路旁的田中,竖立着数不清的桑树。它们本身虽无美可言,但也给那连串的横线条一点儿调和,使人有一种立体的感觉,不然真要以为自己在一幅图画前。我高兴极了,喉咙里哼着歌,步伐随着拍子踏着,轻快得像一个征归的兵士。

1941年11月19日

今天是“防空节”,街上家家户户挂着旗,师部〔九十八师〕的门口都装了彩架。公园里更热闹,树枝上牵着绳,绳上挂着红红绿绿的标语。月珥塘〔文庙大门前的一个半月形的池塘以及毗连的一个大广场,全城的群众集会都在这里召开〕热闹极了,站满了各色各样的市民。讲台上正在布置,大概要演戏。游动的人群,塞满了街巷。前几天在墙上画的飞机,今天也快完成了。许多人手中提着纸飞机。

1941年11月21日

外文系老同学张韵芳〔张熙〕来找谢菁,约我们上楼看她们的宿舍。我们两人还有俊贤、钟慧四人一同上去,遇见妈妈的学生王梦兰 ,她也是南开校友。我们看了三楼、四楼、五楼。四楼是她们的寝室。和我们的一比,真是天堂。尤其是王梦兰的小房,只有两人睡 ,靠窗放两张小桌子,铺了白台布,光线好极了。坐在桌前,可以眺望整个嘉定城,望到对面的江、峰,眼界很广。往下看,就是我们那可怜的睡房,黑压压一片破瓦,吞声忍气地俯在这高楼的势焰之下。

1941年11月24日

今天本系多了一位矮胖同学卢坤缇。晚上没事做,疲倦极了。一会儿钟慧提议出去吃东西,我也想吃糍粑,于是殷、谢、俊和我四人就一窝蜂出去了。街上很黑,我们挽了手走到白塔街尽头,到糍粑摊上,一人吃了一个5角钱的白糖豆粉糍粑。还不满足,又走回来到汤圆摊上,一人吃了5角钱一碗的汤圆。因为怕人看见,就面墙坐在一张条凳上,那样子简直笑死人了。回宿舍又买了两块钱的花生吃。吃过晚饭,我们四人出高西门逛。下午还有一线蛾眉月,现在已给云遮住了。我们走出高西门〔即瞻峨门,晴天可遥望峨眉山〕,顺着大路走,一路上许多工学院的同学 。一群群的影子移过来,又晃过去。工厂的炼铁炉正在噗噗地喷火,红红的火光在黑影的山中闪着,同时发出警报般的呜呜声,令人感到神秘。从路的左手望下去,是大渡河。暗蓝、浅灰、深黑组成和谐的线条。河对岸有黄澄澄的灯火,在水中拖着长而颤动的光影。路旁有一个人在吹洞箫,幽幽的声音萦绕着黑夜的树梢。真是很奇怪的景致,多么幽秘!

1941年11月28日

英文课是作文,题目是The Enjoy of Life〔《享受生活》〕,我们都做不完,先生叫我们星期一再交。回家后妈妈大吃一惊,没想到我回得这么早。她冲了一碗鸡蛋阿胶给我吃。继续作文。吃过中饭,洗了一个澡,就收拾东西回校。我真舍不得离家。家是多么可爱。在家里,我永远是个小孩子。出了家,就要学做大人,痛苦的事啊!晚饭后,年芬她们都到海风歌咏团开会去了。她们本要我去,我也很想去,但是,我心中战斗的结果,决定不去。但引诱力很强,如果不是年芬停止拉我,也许我会抵抗不住。她们走后,我又很难过。现在,我对自己说:“开始先把功课弄好,功课的底子打好,再顾别的不迟。”所以,就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了这学期不参加海风歌咏团,下学期再说。

1941年11月29日

吃过晚饭和宜姐她们一同到殷牧师〔基督教牧师〕家去。人到齐后就一同玩游戏,热闹极了。这次我已经习惯了,很自然地跟在里面玩。中间又吃了许多好点心,最好吃的是sandwich〔三明治〕,夹的肉酱。吃过又玩了许久。当我感到疲乏时,就靠在椅上,静静地看别人闹。每一个人,无论男女,都在竭力beautify themselves〔美化自己〕,连我自己也在内。可爱的是Briming-stoll夫妇〔基督教传教士〕,他们真活泼,但又不失身份。我想外国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他的生活是充满生气的,同时是正当的。回来以后,我照照镜子,里面一个又红又白的柔静的姑娘。是的,今夜我的样子不难看。我不禁有些得意了。可笑,一个女孩子的心理!

1941年12月4日

早上下国文后就走回家。妈妈给我看她做的羊冻,样子好看极了,美味无比。还有一碗和菜,也好吃极了,是红萝卜、楠菜、芋头、羊油几样合起来的,还有一碗油渣炒豆豉,冬苋菜汤,都非常好吃。

1941年12月6日

回校路上碰见宜姐,她要我陪她去买酒精,说是许多女同学生虱子。啊哟!真吓死人。别看那些女同学一个个打扮如花,在她们鬈曲的云鬓中却藏着这些不妙的小生物。真要小心,别也染上了。

1941年12月7日

妈妈用油渣炒豆腐干和豆豉,装了一罐给我带到学校去吃。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分桌,私菜公添的一桌,私菜私添的一桌。我们私菜私添的一桌有焕理、焕葆、杨令如、刘曼青、仝俐春、张筱龢、年芬和我。晚自修时我们商量明晚的表演〔女舍迎新会〕怎样对付,决定扮“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我做马面,谢做阎王,杨做小鬼,孙做牛头,殷做女鬼,刘做判官。谢、杨去买了红黄纸,我将它们画了牛头马面,又用白纸画了小鬼判官,涂黑了画阎王。她们才知道我会画。哼!我想,还没到时候,你们还没看见我的真本领哩!

1941年12月8日

今晚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参加女同学妇慰会的迎新会。开会前,我们把那“阴司告状”预习了两遍,毯子大被单面具等都备好,送到洗澡房搁下。开会仪式过去,接着是余兴,茶点也开始送来了。但是当那大盘子一端过,一大堆手伸过来,几把抓去一半。等传到我们这边来,一人只分得一块。那些余兴节目一点儿趣味都没有。轮到我们表演时,就慌慌张张化妆,挤在那一间小洗澡房里,你给我穿衣我给你戴面具,闹了很久才弄好。一走进去,直觉得笑不可忍,唱也唱不出来。喝!观众可被我们惊了,全挤到前面来看,一个个睁目张嘴,也够让我们欣赏的。她们都夸赞我们的面具,我的杰作。弄完后,开起留声机,大家跳起舞来,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就收拾东西回来了。因为吃得不过瘾,又画栏 买花生米和橘子回来。正当玩的时候,忽然一个消息传来:美日正式开战;同时一个纸条传来,说是美国一百架飞机炸东京。啊!我喜得一声尖叫,接着是放肆地狂笑。但接着我又不敢相信第二个消息是确实的。这是太好的消息呀!

1941年12月9日

上通史课陶振誉先生讲美日战争,我们都很高兴。

1941年12月10日

下午忽地动了文兴,提出旧题目,以西藏女子为主角。这是极困难的,我知道。起头又是顶难的事。磨了很久,把那山上策马的一节作为开始。我这东西也许不会完成,因为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故事在脑中,都是零星片断的,很不容易连缀起来。同时西藏的风俗我是完全陌生的,叫我怎样描写?还是慢慢来,找妈妈想办法去。晚上几乎一句书也没念,谈了一大堆话。题目是日记。殷、谢、杨、我四人都记日记,但各人的格式不同。殷的,照她自己说,大概是很特殊。“你们再也猜不出我的格式。”殷似乎有些文才,有些幻想,有些见解,同时似乎相当自负。她的日记全是做文章。她念了一段给我们听,全是感慨,没有一点儿实事。她自己也说,简直不能叫作日记。我也这么想。菁,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一种人。从表面上看,似乎很坦白,直筒子,没有花套,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有一丁点儿赤化。她的日记里写了我。我要求她给我看了,啊!真吓倒了我。那一次我无谓地发牢骚,说什么活着没有意思,什么希望也没有的话,她竟记上去了。当时我说过那些话不禁有些后悔,我真是如此吗?果真是厌世的吗?这样想法,连我自己也不容。不想她竟记在日记上了。但我想她是好心的,因为日记上说:“我怎样安慰她呢?这不是安慰可做到的事……”大概她听了我的话很难过,大概她没有轻视的意思,只是同情吧!至于杨,我认为比她俩要稍为innocent〔单纯〕一点儿。虽然,她也照样是有灵魂的,她们全是。我相信学生中没有灵魂的多着咧。

1941年12月11日

今天回家,好几样好事:鸡生了一个蛋,妈妈、弟弟留给我吃了,其甜无比。成都的皮鞋来了,很合脚,式样也好看,我非常满意。但是,记住它的价钱:90元!父母的血汗!爹爹回来,买了一匹布和白家分,一共500多元。他告诉我们一个消息:英国的主力舰威尔士亲王号和一主力巡洋舰被日本飞机炸沉。唉!这回英美的损失真不小。但英国从此也许可以觉悟了吧!它卖飞机给日本,结果被它们炸了,这不是报应?但是千万不要损失太大了,那对我们不利。爹爹又说,武大的教授们好多没有sense〔头脑〕的,蒋××固不必说,娄××是个学政治的,怎么也这么糊涂,竟说出“我们何不给英国作附庸”的话来。我想,这话不是正经说的,大概是讽刺的话。妈妈说,讽刺怎么可以这样说?太不像话了。爹爹还说,蒋××说:“日本既然这样强盛,我们何不与它联合攻英美?”这真使我惊奇极了。日本留学生,是亲日派,但尽管心里亲日,怎么有这大的胆子说出来?

1941年12月18日

下午和妈妈弟弟到河边〔岷江〕去玩,美极了。在对岸山脚下,水边,一条很直的黄色细线画在山腰上,那是川中公路的终点,是一条极重要的交通道。这是我们国家的工程,我真爱它。回校吃完饭后,宜姐叫我,说叔哥〔杨叔湘,我大伯杨桂五的三子,读经济系〕来了。叔哥比我还矮,至多一样高,穿一件黑大衣,头发是平头又带点西式味,脸黑黑的,小眼睛,大嘴巴,戴一副眼镜。虽然我们已有十年没见面,还没有显得生疏。我觉得有趣,堂兄妹这么多都聚在一块了。

1941年12月21日

早上考英文,考完和同学一同到嘉乐门浸礼会 〔练唱圣诗〕。同行共六人,四女二男。李是一个洋派的轻浮青年,长得还漂亮,只是太矮。他既轻浮,又骄傲。唱歌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声特别大,专门显示他的嗓子。蕴好像很欣赏他(因为他的洋气?嗓子?),说:“他英文很好。”是的,英文好比中文好神气得多,也够朋友得多。还有一位姓陈,陈美玉的弟弟,我和年芬都觉得他还好,直率些,可亲些。唱完诗,我就直接回家了。饭后和妈妈、弟弟到河边沙滩上散步。弟弟、妈妈和我被一种和谐、亲密的气氛包围着,小弟弟真可爱,我喜欢他。

1941年12月22日

晚上,我们同书桌八个人大谈性问题。每个人都很坦白,很纯洁,谁也没有把这些话当作神秘莫测的事。我们很庄重地讨论这一切,由月经、生育、性交等一直谈到贞操、结婚等。结论是,上帝造人不公平;贞操观念完全错误;儿女与父之关系远不如与母关系之密切,所以子女应属于母亲;婚姻不是为满足性欲。那边一桌人听了不知做何感想,但我们不在乎。这是正当的问题,并不是邪言秽语,我们问心无愧,怕谁?

1941年12月24日

接到苏〔雪林〕先生一个条子,说是替戴〔铭巽〕先生订的高望山庄的房子许多人要抢,要我晚上睡进去,占住房子。我一想不妥,一个人睡那样一间房子怎么好,就立刻找苏先生。她告诉我现在还不急,以后必要时再通知我。她叫进小狗来,逗它玩。那小狗肥得像只小肉虫,蹒跚地爬着。她逗着它,以一种慈母(年轻的)逗她的头生子的那种温柔与满足。我心里很感动,很同情她,一颗热情无处寄托的心呀!今天是圣诞前夕,女同学大多数期待着过一个最美的夜。有好几处开晚会,尤其是基督教团契的同乐会。她们要演戏要唱歌,早已练了一个多星期。整个女生宿舍动荡着,要参加晚会的女同学都心浮意躁,真像王大主任〔王文田,南开中学女生部主任〕所说的“头上生脚,心里长草”。每人有每人的心情,表现出各色各样的姿态,好一个人类心情大观园啊!我们几个人,衬在中间是异常的安静、泰然、自若。我们没有一个人受圣诞夜的影响,还是像平日一样自然地走出去,往高西门外散步。今天有月亮,虽是缺月,光却很大,而最美的还是那颗明净的星儿。它第一个出现,挂在稀稀的树梢上,在我看来,它比月亮还富于吸引力。我们七人今晚特别快乐,我们唱歌,把会唱的歌全拿来唱,好几个是合唱,我总是唱tenor〔男高音〕。到河岸上时,就坐在一大堆木料上,对着江、山、月、星、风与夜唱歌。我们是完全属于自然的,自然之骄子,我可以说。唱得很响,和着夜之韵律,显得庄严与神圣,但又活泼与生动。我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激动,清亮,充满青春。我们忘去一切物质的事,只是一群艺术之精。来往的人很多,不是同学,就是乡下人,我们谁也不管。这是一个江、山、月、歌、欣喜的世界,怡然的世界,完全属于我们。唱完了,又在路上来回走,边走边唱,舍不得回去。走到城门口,又折回来,最后一次走到城门口时,才投下最后一眼,无可奈何地钻进城的血口,进入它污秽的肚肠。我们自问这样一个圣诞夜,要比那热的、脏的、不健康的集会有意思多了。我能想象出,他们那里有的是:热而不新鲜的空气,刺目的颜色,触鼻的恶香,牵强的笑,做作的姿态,不自然的谈吐,佯装的媚态,纷杂的情绪,骄傲、妒忌、轻蔑、厌恶、崇拜、冷漠……一切一切,算了。也许我完全猜错了,也许他们那儿正是在一种亲密、欢乐、和谐的空气中联系着,完全感情的联系,但我忍不住要那样想。也许不健康的是我自己的心理吧!

1941年12月25日

回家的路上,兵多极了,因为今天是民族复兴节,各处的军队都在检阅、游行。过技专,走进雾的世界,雾包围着四周的山河,更包住了我。对着这一片乳色的银纱,似乎一切都成了不真实的。那藏在雾后的,是真正的东西还是美丽的虚象?我几乎不相信那是手可以摸到的实物了。我的视线被迷迷蒙蒙的乳溶化了,不能穿透过去。这个世界忽然变得这么小,它给一层网罩住了。谁知道它的外面是什么一种情形?人是多么渺小,多么可怜,谁也没有能力跳出空间之网,站在太空中俯视整个的宇宙!谁也不能跳出时间之网,走到过去与未来。人,永远是被它们——无情的铁律统治着的。回校后接到妇慰会壁报组的聘书,我和俊贤两人。开会的结果,要在新年出一期。我和俊贤担任文艺栏。俊贤很快找到写稿人,两篇都有了着落。我交游不广,面皮又薄,不敢找人,也请不动人。只好硬起头皮自己来写。 XT9Ykuui/jpOsL/ogWE7VtygH8xBLUYp8U+WhQ3slhFtq9/hgAQEJYfkxLPuFG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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