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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几个小时后,两个女人就被持续不断的闹铃声吵醒了。“起床,沐浴阳光。”索妮娅故作愉快地说道,凝视着床边的钟表,“差不多该走了。”

“才八点。”玛吉哼哼唧唧。

“你忘了对对你的手表。”索妮娅回答,“已经九点了,我们十点就得到那儿。”

玛吉将被子拉过头顶。索妮娅起床洗澡,用一条破旧的毛巾擦干身体。九点二十分,她就已经穿戴整齐。格拉纳达之旅,她是有目的而来。

“快起来,玛吉,我们可不能迟到。”她好言相劝,“你快穿衣服,我去喝点咖啡。”

索妮娅一边吃早餐—一只软沓沓的牛角面包和一杯温吞的咖啡,一边查看格拉纳达地图,寻找目的地。舞蹈学校离这儿不远,但她们必须集中精神,不能走错路。

索妮娅小口啜着咖啡,沉思着一切是如何演变的。一切起源于一场电影。没有电影,舞蹈就永远不会发生。就像一场棋盘游戏,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将被带到哪里。

在工作日,詹姆斯偶尔同意的仅有的几件事之一,就是去本地电影院看电影,虽然他总是在电影结束前很久就睡着了。南伦敦电影院坚决拒绝放映流行大片,但是本地有很多人愿意看高雅的艺术电影,大多数夜晚总能坐满一半座位。克拉彭社区的这一边离他们的住所只有一英里左右,气氛却活跃得多:加勒比外卖餐馆、烤串馆以及各种风味的特色小餐馆林立,与他们家附近单调的都市餐馆对比鲜明。

看完电影后,他们走入街边,那条阴郁的街道与脑海中萦绕不去的阿莫多瓦电影十分相配。他们往前走时,索妮娅发现了自己不曾见过的东西。一块耀眼的拉斯维加斯风格的广告牌:“萨尔萨!伦巴!”霓虹灯组成的这几个字十分夺目。在昏暗的街道上,这块灯牌有种令人安心的愉快。

走到近旁,他们能听到音乐声,能看到结霜的窗内有朦胧的舞蹈动作。去看电影的路上一定曾经过这栋房子,但他们甚至不曾看过它第二眼。像是在看电影的两小时中,这栋单调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筑挤进了这片在闪电战中曾遭炮击的地方,突然间焕发了生机。

他们从一旁走过,索妮娅留意到一个更小的发光牌。

星期二—初级班

星期五—中级班

星期六—混合班

里面传来一阵几乎低不可闻却动人心魄的拉丁美洲音乐节拍。尽管听不出旋律,她仍然被深深吸引。詹姆斯鞋跟的脆响仍在街上继续,她更加确定,他甚至没注意到这些。

几个星期后,她从办公室回到家,像往常一样,不得不使劲推开前门,将后面堤坝般的报纸推到一旁。散页广告堆满了走廊,像冬天路边的烂泥一样恼人,其中包括各种外卖和送餐服务广告单、从不想去的DIY商店的目录、半价清洗地毯广告、根本不需要的英语课简介……但有一张广告传单绝不能丢进垃圾箱,正面是几个星期前朝她眨眼的霓虹灯牌的照片:“萨尔萨!伦巴!”背面则是课程日期和时间。页面底部的那几句话十分可爱:“学会跳舞。跳舞为生。生而跳舞。”

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曾十分喜欢每周一次的芭蕾舞课,后来又爱上了踢踏舞。十几岁时,她不再上舞蹈课,但在学校组织的每一场迪斯科舞会上,她都跳到散场才恋恋不舍地离去。结婚后,詹姆斯曾清楚地表示跳舞不是他的“事”,因此他们很少有机会去跳,偶尔遇到半正式的生日派对或詹姆斯的公司有活动,才会有一小块舞池,一位DJ断断续续地演奏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几首迪斯科名曲。但这些不是真正的跳舞。也许哪天可以在离家不到十分钟车程的某个地方学跳舞,这个念头又浮了上来。也许有一天,她能鼓起勇气去实现。

那一天来得比她想象得更快。只过了几个月。他们本打算看场电影,当她来到电影院后,詹姆斯打她手机,说他在办公室有事不能来了。隔着那条街道,舞蹈学校的霓虹灯正朝她眨眼。

大厅里面看上去像外面一样破旧。天花板上的油漆脱落了一些,四壁都有齐腰深的水印,好像这间屋子过去曾经像巨大的鱼缸一样装满了水。这也许可以解释那种毋庸置疑的潮湿味儿。六盏光秃秃的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电线长短不一。墙上贴着几张宣传西班牙狂欢节的海报,用来活跃气氛,它们的破旧增强了整体的破败感。索妮娅几乎丧失了勇气,但一个老师在门前发现了她。她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一节课马上要开始了。

她发现自己很快跟上了节奏。那天晚上下课之前,旋律竟然可以变成臀部微妙的颤动,而不是小心翼翼地数着的一系列舞步。两个小时后,她满面红光地走进凉丝丝的夜晚空气中。

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原因,索妮娅感到狂喜。音乐已经将她带到了巅峰。她完全“溢”出来了—激情横溢,她只能这样形容自己。她毫不犹豫地报了一门课。每个星期,舞蹈都让她更开心,有时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勃勃生机。下课大约一个小时后,舞蹈课的气氛仍然萦绕在身边。舞蹈有一种魔力,仅仅几分钟,她就能进入近乎迷醉的状态。

她喜欢每周二晚上与胡安·卡洛斯约定的一切。这个壮实的小个子古巴人穿着闪亮的尖头舞鞋,而那种旋律、动作和音乐风格让她想起阳光和温暖的地方。

不管什么时候,一有需要,他就会与更加娇小的妻子玛丽莎共同演示复杂的舞步。十多名学生静静地站在旁边痴痴地看。他们娴熟轻松的舞步让这一小群形形色色的人想起,为什么要每个星期都来到这里。大多数时候,女人与女人跳舞。班上仅有两位男同学,其中一位老人在年轻时一定是个优秀的舞者。现在,他已经快七十岁了,脚步却仍然像羽毛一样轻盈。他坚定地引导着舞伴,绝不会弄错旋律。他从不会错过一个节拍,也从未误解过一个指令。无论索妮娅何时与他跳舞,她都感觉他心中想的一定是妻子。索妮娅曾与他聊过几句,知道他妻子三年前去世了。他十分勇敢,充满了活力和深情。

另一个男同学是个刚刚离婚、稍微发福的男人,四十多岁,将跳舞当作结识女人的途径。尽管男女比例悬殊,他仍然发现课程让人失望,因为这里没一个人对他有丝毫兴趣。每周他都约不同的女人喝咖啡,一个又一个,但她们都拒绝了。也许是因为他出汗太多,即使最慢的舞步也令他出汗。姑娘们互相伴舞,比起绝望地与一个汗流浃背的身躯脸对脸跳舞,显然快乐得多。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索妮娅公然承认星期二是她最爱的一天,而舞蹈课是她日志中最不可错过的一项安排。开始是娱乐,这时成了一种激情。萨尔萨CD在汽车的行李箱中随处可见,当她开车上班时,脑中也在跳舞。每周她都从舞蹈课的巨大喜悦中回来,暖洋洋的,容光焕发。有几次她到家时,詹姆斯也在家,他会用一句屈尊纡贵般的评语迎接她,刺破她狂喜的泡影。

“舞蹈课很开心吧?”他问道,从报纸上抬起头,匆匆投来一瞥,“那些穿芭蕾小短裙的小姑娘漂亮吗?”

詹姆斯的语气尽管像在开玩笑,却带着特有的讽刺意味。索妮娅竭力不被他激怒,但觉得必须回应他的批评。

“就像教舞步的课程。你不记得吗?两三年前我总是去上这种课。”

“唔……记不清了。”报纸后面传来他的声音,“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每个星期都得去?”

有一天,她向学生时代最要好的朋友玛吉提到这项新爱好。两个女孩曾在文法学校一起度过了亲如姐妹的七年时光。二十年过去了,她们仍然像往昔一样亲密,每年总有几次在酒吧里彻夜长谈。玛吉对索妮娅的舞蹈课充满了热情。她也能去吗?索妮娅会带她去吗?索妮娅太乐意了,带玛吉去只会更有意思。

她们之间的友谊从十一岁就建立起来,从未间断。最初,让她们走到一起的仅仅是她们都考入了奇瑟赫斯特镇的同一家文法学校,都穿着磨痛脖颈的海军夹克衫和坚硬的及膝多褶法兰绒裙子。入校第一天,她们因姓氏首字母相邻而被安排到登记簿的第四排:苍白、娇小的索妮娅·海恩斯和人高马大、多嘴多舌的玛格丽特·琼斯。

从那天起,她们就开始发现并欣赏对方的不同之处。索妮娅羡慕玛吉对作业的轻松心态,玛吉则赞赏索妮娅精细的笔记和注释得干净清爽的课本。玛吉将索妮娅家的彩电视作宇宙间最了不起的东西,索妮娅却随时愿意拿彩电换朋友可以穿出去的厚底鞋。索妮娅希望有像玛吉的双亲那样开明的父母,容许她待在外面直到半夜才回来,而玛吉知道,如果家里有只小狗蜷在温暖的壁炉边等候,她肯定会早点回家。无论她们各自拥有什么,在对方看来都值得艳羡。

她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对比鲜明:索妮娅是独生女,刚上中学,母亲就坐在轮椅上了。在她家整洁的半独立式房子里,气氛相当压抑。而玛吉住在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有四个兄弟姐妹,开明的父母似乎从不介意她是否在家。

在那所女校,学业只占用她们很少的精力。个人恩怨、迪斯科和男朋友才是她们关注最多的东西,坦诚和信心是她们友谊的氧气。多发性硬化症缓慢地摧毁索妮娅母亲的身体,最终夺走了她的生命,索妮娅只能向玛吉哭诉。玛吉在索妮娅家陪了她一段时间,索妮娅和父亲都很欢迎她的到来。她将家中可怕而悲伤的阴霾一扫而光。这时,两个少女正上中学六年级。第二年,玛吉有了自己的危机—她怀孕了。父母暴跳如雷。玛吉再次住进索妮娅家,直到几个星期后她父母接受了这个事实。

尽管她们如此亲密,但离开校园后仍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玛吉的孩子不久后出生,至今没人知道父亲是谁,也许连玛吉自己也不知道。她最终以在几个学院和夜校教陶艺为生。女儿坎迪现在十七岁,刚考入一所艺术学校。乐观地说,当她们戴上硕大的耳环、穿上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时,人们很容易将她们误认为一对姐妹,但要是苛刻一点说,有些人则会对玛吉很好奇:为什么她这个年纪还穿Topshop少女装的裙子。虽然她黑色的长鬈发几乎与女儿的一模一样,但多年的抽烟已经在她麦色的皮肤上刻下了皱纹,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她们一起住在克拉彭和布里克顿交界处,附近是一排一元店和德里最好的印度素食餐馆。

索妮娅的生活方式、她在公共关系领域的工作、昂贵奢华的房子,还有詹姆斯,这一切对于玛吉都如此生疏。她也从不隐藏自己的好奇与疑问:为什么闺蜜要嫁给这样一位“自命不凡的老顽固”?

她们的生活方向也许截然不同,但从地理上说仍然很近。她们都住在河流南岸,两家距离只有几英里。二十年来,她们总是勤勉地记得对方的生日,用彻夜的饮酒畅谈来滋养友谊,将生活的点点滴滴告诉对方,直到酒吧关门才分开。然后,就是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不联系。

这是玛吉在克拉彭的第一节萨尔萨体验课。最初的半节课里,她都坐着观察。她一直用脚踏出节拍,轻轻摇晃臀部。老师演示当晚的舞步时,玛吉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老师的双脚。胡安·卡洛斯那天晚上将音乐开得很响,持续的节拍中,地板似乎都要颤动起来。在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每个人都拿起瓶子喝水。之后索妮娅将玛吉介绍给大家。玛吉已经准备尝试舞步了。常来的几个人都表示怀疑,他们不相信一个以前没上过课的人中途加入就能跟上进程,还担心这样会耽误自己的进度。

古巴老师拉起玛吉的手,站在镜子前带着她跳。学员们都在观看,有几个人希望她摔倒。玛吉的眉毛专注地蹙了起来。她记得那天晚上练习的每一个动作和半转身,她每一步都跳得很完美。跳完后,一阵掌声像涟漪般响起。

索妮娅对此印象深刻。她花了好几个星期才达到的程度,玛吉半小时就达到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在一家酒吧喝里奥哈红葡萄酒时,索妮娅问玛吉。

玛吉承认,在几年前的一次西班牙之旅中她曾经学过一点萨尔萨舞,基本的技巧还没忘掉。“就像骑自行车一样。”她淡淡地说,“一旦学会,就永远忘不了。”

几节课后,她变得比索妮娅还狂热。玛吉生活中没有多少要做的事,她开始去萨尔萨俱乐部,在黑暗中与几百人一起跳舞,直到凌晨五点。

再过几个星期,就是玛吉的三十五岁生日了。

“我们要到西班牙跳舞。”她宣布。

“听着很有意思。”索妮娅说,“和坎迪一起去吗?”

“不,是和你一起去。我已经买了票,四十英镑,到格拉纳达的往返票。我还预订了一门舞蹈课,我们一到那儿就能跳舞。”

索妮娅完全可以想象,这事在詹姆斯眼中有多糟糕,但她不可能拒绝玛吉。她清楚这位朋友毫不同情优柔寡断的做派。玛吉是自由的精灵,她从不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放弃自由,不肯随心所欲地去爱去的地方。但最重要的是,索妮娅压根儿不想拒绝。舞蹈似乎已经是她生活的动力,她迷恋它带来的放松感。

“太棒了!”她说,“具体是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后启程,这样玛吉正好可以在度假时过生日。

这个计划遭到了詹姆斯的耻笑,毫不奇怪。詹姆斯本来就不喜欢妻子的新爱好—跳舞,此刻听到她宣称要去格拉纳达旅行,他的敌意更加强烈。

“听上去像是女人的聚会。”他轻蔑地说,“不过你们也太老了点,不是吗?”

“噢,玛吉错过了我们的婚礼,可能正因为这样,她才要大张旗鼓地庆祝生日。”

“玛吉……”与往常一样,詹姆斯毫不隐藏对玛吉的蔑视,“她为什么不结婚?人人都结婚,为什么她不结婚?”

对于索妮娅的大学同学、同事、邻居和熟人,他与索妮娅持相同态度,但对玛吉例外。作为妻子遥远而昏暗的学生时代的一部分,玛吉整个儿不合拍,他根本不愿知道为什么索妮娅与她保持联系。

此刻,索妮娅坐在圣安娜酒店,与丈夫远隔两地。她同情地盯着早餐室里一杯廉价的新调“纯真玛丽”,发现自己已不再关心詹姆斯如何看待她这位非传统的朋友。

玛吉出现了,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廊里。

“喂,真抱歉迟到了。还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没时间了,如果还想赶上第一节舞蹈课,最好马上就走。”索妮娅发出指令,急切地想粉碎玛吉拖延的念头。白天由她来负责,而到了晚上,她们会互换角色,一直都是这样。

出门走上大街,炽热的空气让她们吃了一惊。四处几乎没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本地老人在遛狗,其他人都坐在咖啡馆里。很多商店的前门仍然藏在金属卷帘后面,只有面包店和咖啡馆显露出生命的气息,甜点和炸糕诱人的浓香在空气中飘散。许多咖啡馆里已经弥漫着咖啡机的蒸汽和香烟的雾气。再过一个小时,这个城市的其他部分才会醒来。那时,狭窄的街道上为索妮娅和玛吉这样的早起者留下的空间仅能转身。

索妮娅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地图,她们穿街走巷,按图索骥地向目的地走去。每一步都遵循陶瓷街牌上的蓝色字母,那些带着音乐魔力的名字—埃斯库拉斯、米拉索尔、贾丁斯,令她们越来越接近目的地。她们穿过一个刚刚用水龙头冲洗过的广场,走过一个个泥泞的水滩,路过一个在两家咖啡馆之间的绚烂的卖花摊位,硕大的花朵鲜艳明媚,散发出清香。脚下,人行道上的大理石石板平滑柔和,这段十五分钟的路程好像只需五分钟一样。

“我们到了。”索妮娅兴高采烈地说着,将地图叠起来装进口袋,“拉扎帕塔。就在这儿。”

那是一栋陈旧的房子。前面的墙上贴满了经年累月留下的小广告,一层层粘在砖墙上,宣传城中各处举行的弗拉门戈、探戈、伦巴和萨尔萨晚会。城中每个电话亭、灯柱和候车亭似乎都作了同样的用途,告诉游客哪里有演出。一张广告上的晚会还没举行,另一张新广告就覆盖了它。这个学校很混乱,但它代表了城市的精神:丰富多彩的歌舞就是这座城市的血液。

“拉扎帕塔”的里面像外表一样破旧,没有什么迷人的东西。这个地方不用于演出,而是用于排练。

走廊里有四扇门。两扇开着,两扇关闭。从一扇关闭的门后面传来震耳欲聋的踏步声,即使是一群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公牛,恐怕也制造不出比这更喧闹的声响。踏步声突然停止,随即是一阵有节奏的击掌,就像打雷之后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一个女子沿着没有照明的走廊从她们身旁匆忙跑过,铁制的鞋跟和鞋头在石地板上咔咔作响。一扇门开了一下,爆发出一阵音乐声。

两个英国女人站在那里,阅读着墙上框中的海报,内容是几十年前举行的演出,她们有些茫然若失。玛吉终于引起了一位女士的注意,她五十岁上下,瘦骨嶙峋,眼神疲惫,正坐在接待处一个舒适的小窝里。

“萨尔萨?”玛吉充满期待地问。

女士敷衍地点点头,以示自己的存在。“菲利普和科拉松教的,在那边。”她说着指了指一扇打开的房门。

她们将背包放在角落里,换上舞鞋。她们是教室里来得最早的。

“我想知道会有多少人一起学。”玛吉边若有所思地说着这句并不需要回应的话,边扣上带扣。

一面镜子横贯了教室的一整面墙,另一面墙上则有一个木头把手。这是个临时的场所,高高的窗户俯瞰着一条狭窄的街道,即使蒙尘的玻璃不透明,仍有少许阳光照进了房间。一种浓烈的增亮剂气味从黑暗的木地板上渗出来,地板因长期磨损而变得十分光滑。

索妮娅喜欢教室经历岁月和磨蚀的四壁散发出来的淡淡霉味,喜欢木板裂缝中塞满尘埃、煤灰和蜡印的样子。古老的暖气片间隙里长出了绒毛,银色的蛛丝轻柔地从天花板飘荡下来,每一层尘土中都藏着这个地方的一段历史。

六七个人陆续走进来。先是一群学西班牙语的挪威裔大学生,大多是女孩。后来又有几个二十出头的本地小伙子。

“他们肯定就是所谓的职业舞者。”玛吉对索妮娅悄声说道,“宣传册上说,他们花钱雇这些人来,好凑够人数。”

最后,老师来了。菲利普和科拉松都是满头黑发,像小牛一样瘦长健壮,但他们衰老的皮肤暴露了真实年龄—早已年过花甲。科拉松瘦削的脸上布满均匀的皱纹,这不只是光阴流逝的刻痕,也是她无所顾忌地表达情感的印记。每当她微笑、大笑、扮鬼脸时,皱纹就在皮肤上绽放。两人都穿着黑色衣服,身材更显修长。站在教室的白色背景下,他们仿佛黑色的剪影。

班上的十二个人分散开来,每个人都面对老师站着。

“你们好!”菲利普和科拉松齐声喊道,微笑地看着面前站成一排的学生,带着股正合期待的满意。

“你们好!”这群学生也齐声喊道,像个由一群六岁孩童组成的纪律良好的班级。

菲利普把带来的一台CD播放器放在地板上。当他按下“播放”键时,这片共有的空间顿时变了。小号演奏的欢快序曲刺破了空气。学生们自动模仿着科拉松的动作,而不需要她说一个字,这显然就是她的意图。过了一会儿,学生们更活跃了,转动手腕和脚踝、弯曲足跟、转动脖颈、扩展肩膀、扭动臀部……自始至终,学生们都注视着老师,被他们烟斗通条般修长柔韧的身体吸引住了。

虽然是在弗拉门戈的传统中长大,菲利普和科拉松却看到了风往哪个方向吹。用教学术语来说,起源于古巴的萨尔萨舞更加符合商业利益,它可以吸引那些对弗拉门戈舞的戏剧张力不感兴趣的观众。一些与他们年纪相仿的舞者仍在演出,但菲利普和科拉松明白,这样无法维持体面的生活。他们的策略起作用了:他们精通萨尔萨舞,又创造了新的舞蹈作品,吸引了很多格拉纳达人和外国人来上舞蹈课。人们喜欢萨尔萨甚于弗拉门戈,因为它更流于表面,不必流露出比真实情感更多的激情,就像淡淡的赫蕾丝酒之于醇厚浓烈的里奥哈葡萄酒。

几年来,想学萨尔萨舞的群体稳定下来,年老而资深的菲利普和科拉松轻松地变成了专家。仅仅演示几个简单的舞步,就能看出两个人可能跳遍了世上所有的舞。就像那些音准完美的音乐家只将一段复杂的曲子听上一遍,就可以演奏出来,而且旋律完美;而再次演奏时,会对它进行变动和改编,这两个人也是如此。或许有一天,他们仅仅将男伴和女伴的舞步观察一遍,就能掌握它们。

萨尔萨课程开始了。大部分时间是科拉松在喊叫,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甚至盖过了从萨尔萨旋律中喷薄而出的刺耳的爵士小号声。

“再来,一、二、三!再来,一、二、三!再来,啪、啪、啪,再来,啪、啪、啪,再来……”

节拍重复,重复,又重复,直到在人们脑中萦绕不去,甚至渗入梦境。

学生每学会一个转身,老师都会用极大的鼓励和热情给予肯定。“对,就是这样!”

到了学习新东西的时候,菲利普会高喊一声“好”,然后开始演示下一个转身或旋转。

“太棒了!”两位老师会高喊起来,毫不以夸张为耻。

两个女人想学会每种新动作,都在找舞伴跳舞,因此课程到了一半时,她们已经和班里所有的职业舞者跳过了。即使那些人中没一个会讲英语,这两个年轻女子也能用萨尔萨的舞蹈语言顺利地表达情感。

“我喜欢这个。”在舞池里遇到索妮娅时,玛吉说道。

索妮娅心想,也许玛吉在跳舞中展示了真实的自我。她以各种姿势在一个男子身边旋转,看上去很快乐。她的手从他的颈背往下走,得到他精确的指令。他的手轻轻一弹,就能告诉她何时该旋转,她毫不犹豫地回应他的节拍。看到朋友已经习惯于展现复杂的舞步序列,索妮娅奇怪地发现,玛吉似乎被这种完全由男人主导的舞蹈吸引了。这位暴躁易怒、渴望自主的女权主义者似乎很乐意被人带着旋舞。

玛吉受到老师的赞扬,脸上闪过一种索妮娅在学生时代就熟悉的表情:一丝惊讶,伴着巨大的喜悦。

课间休息时,大杯的冰水端了进来,倒进塑料杯。教室里令人窒息,每个人都在大口喝水,不同国籍的人们彬彬有礼却磕磕绊绊地交谈着。

解渴后,两个英国女人去了衣帽间。在那里,索妮娅发现了许多涂鸦之作,尤其是最初的几幅,现在已经深深地印刻进古老的木板里。有些笔画已经在岁月中磨去,有些却很新鲜,仍是鲜嫩木纹的颜色。其中有一幅由字母组成的装饰画让她想起了教堂的雕刻,堪称艺术作品。一定是最深沉的爱使得它深深刻在坚固的门上。让人困扰的不是如何随意表达短暂的激情,而是如何宣告真正而持久的爱。“J-M”,沉重的木门将永远承载这一爱的表达,直到被拆下铰链,变作柴薪。

她们漫步回到走廊,在教室外停下。墙上拥挤地贴着许多镶了框的海报。其中一张海报上是菲利普和科拉松。风格要追溯到一九七五年前后,那是一份弗拉门戈舞演出的广告。

“看,玛吉,这是老师的照片。”

“天哪,真的!岁月太残忍了!”

“他们变化没那么大吧。”索妮娅试图维护他们,“身材和以前很相似。”

“可是看看那些鱼尾纹—那时候她没有皱纹,对吧?”玛吉评论道,“你觉得他们会为我们表演弗拉门戈舞吗?教我们怎么踏步?怎么演奏响板?”

玛吉没有等到回答,就已回到教室,用手势告诉菲利普她想让他们做什么。

索妮娅站在门口等她。

最后,菲利普找到了几句能表达想法的英语。“弗拉门戈舞不是教会的。”他沙哑地说,“它流淌在血液里,而且只在吉卜赛人的血液里。但如果你喜欢,可以试试。课程结束后我会跳一段给你看。”

这句话注定要受到挑战。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重复前半节课的动作。然后,在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时,菲利普拍了拍手。

“现在,”他说,“弗拉门戈舞。”

他大步走到CD播放机面前,轻轻打开CD包,小心翼翼地抽出想找的那一张。同时,科拉松在角落里换鞋,她换上的那双舞鞋带着沉重的鞋跟和铁制鞋头。

学生们纷纷往后退,静静等待。他们听到击掌声和低沉的鼓乐,它黑暗浓烈,与轻松明快的萨尔萨音乐如此不同。

科拉松阔步走到大家面前,仿佛她已经不再理会他们的存在。吉他声响起,她举起一只手臂,接着举起另一只,纤细轻柔的手指像雏菊花瓣一样伸出。至少五分钟,她的双足按照复杂的序列以鞋跟和鞋头踏步、踩跺,愈来愈快,变成雷鸣般的震响。突然,她坚硬的舞鞋在坚固的地板上果断地踏出最后一声,“”,一切戛然而止。这是舞蹈,更是力量和惊人绝技的展示,再加上她的年纪,这一切似乎更让人刻骨铭心。

最后的节拍刚落,扬声器中就响起一阵哀恸的歌声,怪异地笼罩了教室里的每个人。这是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似乎想表达一种与科拉松起舞时浮现的表情相同的痛苦。

在科拉松的舞步跳完之前,菲利普已经开始跳舞。他跳了几秒钟,动作与妻子的完全相同。这向观众证明:这并不是即兴起舞,而是精心排练过的艺术作品。现在,菲利普代替了妻子在舞台中心的位置。他有窄窄的臀部,修长的后背弯成“C”形。亮相后,他开始旋转,踏出一组猛烈敲击地板的舞步。金属在木板上的敲击声在镶着镜子的墙壁间回荡。他的动作比妻子的更性感,当然也更诱人。他的双手上上下下地抚摸身体,臀部从这边甩到那边,仿佛在挑逗整个班上的学生。索妮娅完全惊呆了。

仿佛是为了与科拉松竞争,他展示了一组更加复杂的舞步,一次次,舞步都奇迹般精确地落在同一点上,双足的敲击声淹没了音乐。其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激情,看上去却似乎无迹可循。

菲利普的结束姿势—双眼望着天花板,一只手臂环绕着后背,另一只放在身前—带着纯粹的高傲。后面传来一个静静的声音:“真棒。”那是科拉松。即使是她,也为丈夫的表演和他此刻的全情投入而感动。之后便是沉寂。

过了一瞬,玛吉用热烈的掌声打破了沉默。其他学生也开始鼓掌,但不如她那么热烈。

菲利普的脸上绽开了微笑,所有傲慢的痕迹都已融化。科拉松来到这群观众面前。

“弗拉门戈?明天?你们想学?”她闪着泛黄的牙齿问道。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表达,几个挪威少女有点窘迫,她们转身谈论起来。同时,职业舞者纷纷看表,像是在看工作时间结束了没有,他们不想加班。

“对,”玛吉说,“我想学。”

索妮娅觉得很不自在。弗拉门戈与萨尔萨如此不同,在过去的十二个小时里,她看到的与其说是舞蹈,不如说是一种情感状态。

萨尔萨却无忧无虑,它是一条情感逃逸之路,而且她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提高萨尔萨的水平。

这时,班上其他学生都已散去,索妮娅也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再见,”科拉松说着装好背包,“下次再会。” 19woAbpNNGKbc3lTOJI4YU1vjAc1d0BPouutKRHcTLAy+ffihHXNIeqamCTztJ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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