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末之际,天下动乱,风雨如晦,义兵四起。隋文帝杨坚苦心谋夺来的政权,传到“能作大帝”隋炀帝手里,不过二代,就有即将崩盘之势。不知隋文帝泉下有知,会不会被不孝败家子气得再死一次。
许多有识之士要么投入造反阵营,为新事业、新生活奋斗一番,要么干脆辞官归隐,以全其身。隋末唐初的诗人王绩,就是后一种人。
王绩这个人,说起来不陌生又很陌生。不陌生是因为文学史家一般把他列为最早的唐代诗人。他的名作《野望》,在《全唐诗》和诸多唐诗的选本里都会率先露面。
他还有个哥哥,是隋末唐初大名鼎鼎的大儒,就是前文提到的王通。王通隐居河汾之地,续修六经,讲学授业,名动天下。他所传授的学派被后人尊为“河汾学派”,重倡儒家“性善说”;他所教授的门徒,日后多为唐初的股肱之臣。
河汾之学对“贞观之治”的产生影响甚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儒家先贤所倡导的理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王通当之无愧地做到了!
此外,王绩还有个更大名鼎鼎的侄孙——天才诗人王勃,这样说起来,是不是突然觉得倍感亲切?
陌生是因为这个人的生平相当简略,除了人人都有的基本信息:王绩,字无功,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就只知道他简单的为官的经历:王绩并不热衷于仕途,隋大业(隋炀帝杨广的年号)末,任秘书正字。因不愿在朝为官,外放扬州,做了六合县丞。不久因天下渐乱,他就托病辞官,回到家乡。
隋朝灭亡,唐朝继立。改朝换代后,新朝一般都要照例笼络一下士人,以示恩德。于是在武德(唐高祖李渊的年号)年间,征集曾经在隋朝任职的官员,以备任选。王绩到长安应征,任门下省待诏。贞观初年,他因病告退,回到故乡,隐居于北山东皋,自号东皋子——就是隐居在东坡下的人,和苏东坡的东坡,是一个意思。
他的名作《野望》,就是隐居北山时所作,诗曰: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野望》
这首名作,历来赏析很多,很透,评家多从这首诗的格律、意境谈起,高赞这首诗的文学水准。这首诗言辞古淡,意境高远,是毋庸置疑的。因它算是最早的一首唐代律诗,传达的又是文人一贯追慕的田园生活的状态,所以受赞并不为奇。
在王绩的时代,“律诗”这个专有名词还没有出现,一般只称“五言四韵”。随着诗歌的发展,律诗的要求越来越细,越来越规范,早期的诗歌,后来的人总能挑出一些所谓的“诗病”,但这并不妨碍王绩这首五言律诗在诗歌史上奠基的地位。
我小时候很粗心,第一次读到《野望》时,一眼扫过去,以为是王维的诗——王维确实写过类似的诗。后来仔细一看,不是!虽然风格有那么一点点相似,而且他们都姓王,都是山西人……我还暗自琢磨过这两人有没有亲戚关系,我是因为这个对王绩印象深刻,也算是歪打正着。
后来我才知道,王绩和王维没有亲戚关系,和王勃倒是有。这个发现,让我大大高兴了一下,果然是家学渊源哪!王绩诗风清淡如爽口野蔬,王勃则华丽隆重如法餐。先尝点王绩,再品王勃,也是挺健康的。
我其实很怕解析隐士的诗,因为隐士自己基本把要表达的意思都表达完了,读的人乖乖回味就好,再说点啥也是画蛇添足。好在王绩这个人相当有意思,说来并不乏味。
王绩这个人呢,其实蛮好玩的。虽然看简介只有那么简单的几句,看诗作也是一副成熟大叔、隐逸高人的样子,但他这个人,有个大大的爱好,就是喝酒。
在隋朝当官的时候,他就因为嗜酒而误事,幸好官小,没什么实权,加上天下大乱,大多数人各忙各事,自顾不暇,也没什么人找他麻烦,考核业绩,说他当官当得不好(其实真是当得不好,纯粹为了领份工资买酒喝)。
后来他再度出仕当了唐朝的官,那时候,他哥哥王通的门徒薛收、魏徵、杜淹、陈叔达等等,都已经身为唐初重臣,这些王通门下的佼佼者,勇于进言,献计献策,无不为唐朝的开国创业,乃至后面的贞观之治竭尽心力,做出不容忽视的贡献。
身为河汾学派师叔辈的人物,王绩却将当官混酒喝这一人生态度贯彻得淋漓尽致。
依唐代的制度,中书省负责诏令的草拟,门下省负责封驳审议,中书、门下通过的诏敕,经皇帝裁定后方可交尚书省贯彻执行。门下省与中书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如此看来,门下省待诏,身为皇帝的小秘书之一,再怎么闲,也不会闲到每天没事做。
王绩任门下省待诏以后,其弟问他当官感觉如何,王绩直言不讳地说:“当待诏很烦人,要不是图那三升好酒,我早不干了。”大叔真是性情中人,坦率敢说!
唐朝的工资多数时候会以实物的形式发放,当时待诏的工资是一天发三升酒。王大叔自己说了,他当官的最大动力是图那三升好酒。后来王绩的上司陈叔达(王通的问学者,算是挂名弟子),知道他的癖好,特意给他加工资,加到一斗,传为一时佳话,人称王绩为“斗酒学士”。
到了贞观初年,王绩听说任太乐署史的焦革善酿酒,主动要求改任太乐丞。一般都说是因他好酒所致,然而,深层的原因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勋戚集团与儒臣为敌,连带着有意压制在朝的王氏兄弟(除了王绩之外,王氏家族中还有一个担任监察御史的王凝)。王凝为人正直,因弹劾勋戚,与长孙无忌结怨,屡受打压。
王凝被贬黜,王绩被罢官。与王凝为官“几经播迁,终不言悔”相比,王绩的经国济世之愿没有那么强烈,焦氏夫妇相继去世后,王绩当官的动力完全丧失,干脆就告病还乡。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诗人在他熟悉的家乡养老安居,傍晚时登上高处,看到的是秋天的世界,感受到的是旧时代的衰飒。
按照《野望》所流露的意趣,以及众位诗家的解读,王绩这是“感隋之将亡,有隐居不仕之志”。这个解释比较扯,王绩归隐东皋的时候,隋已经亡了好几年了。他对隋朝又没有特殊的感情,不至于伤怀那么久,再说他后来还跑出来做了唐朝的官。
又有说他是失望于当时的时代,没有找到赏识他,可以投奔的人,所以“徙倚”多年,竟没有归宿之地。这样说倒是有些道理,然而这一层心意,必须要结合他在李唐王朝中的遭遇来体味。
本以为,改朝换代了,世道人心会为之一新,孰料入朝之后,还是免不了被权贵倾轧。
其兄王通作为当世大儒,人格,学问,著书立说的成就,本为当世翘楚。王通过世是在隋朝,按例,应该列入《隋书》。
唐初官方修撰的《隋书》,因是长孙无忌主持编修,从中作梗,《隋书》竟不立王通传。后来王氏兄弟在朝受屈,无辜受害,贞观朝中的王通门人竟无人援手,这一切都令王绩深感不平,他在文集中多次言及“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当是指此而言了。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暮色渐深,乡村里的人和物开始了象征性的“返归”。
他看到的是暮色,是秋景,虽然看到大乱之后的安定,心中宽慰,可联想到自身家族的际遇,难免不流露萧瑟、衰败的心意。他想到的是隐居山中,最后不食周粟、饥饿而死的伯夷和叔齐——是那样的孤耿,欣逢盛世,却无意迎合,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野望》平和雅淡的描述之下,潜藏的是,一个人深深的失落和愤懑,这是无须讳言,刻意美化的。
一个人选择远离世俗的生活,不代表他就必须消除世俗中人的情绪。
因为行事作风、精神气质相投,王绩在诗歌中自觉扮演起类似陶渊明的形象,有时是嗜酒的诗人,有时是怪诞的醉汉,有时是固执的隐士和自给自足的农夫。他的诗集中,除了隐逸的主题之外,还写了大量饮酒的诗。
除却陶渊明之外,王绩还很欣赏阮籍,他对阮籍的看法与魏徵很不相同。对于他来说,阮籍是蔑视世俗生活的畸人,而不是历史上为曹魏衰亡而忧伤的有头脑的道德家。
其实两种思想并存于阮籍的诗中,对后来唐代诗歌的启发同样重要。
王绩是一个企羡魏晋风度和隐士角色的人。他曾大量引用和模仿阮籍及陶潜的作品。这些诗比《野望》更能见出他的风格和思想:
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
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
——《醉后》
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
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
——《独酌》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过酒家》(之二)
阮籍生涯懒,嵇康意气疏。
相逢一醉饱,独坐数行书。
小池聊养鹤,闲田且牧猪。
草生元亮径,花暗子云居。
倚床看妇织,登垄课儿锄。
回头寻仙事,并是一空虚。
——《田家》(之一)
前旦出园游,林华都未有。
今朝下堂望,池冰开已久。
雪避南轩梅,凤催北庭柳。
遥呼灶前妾,却报机中妇。
年光恰恰来,满瓮营春酒。
——《初春》
比起《野望》,我更喜欢王绩这一系列的诗,性情毕露,又不乏小情趣。抛却道德上的束缚,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这样放松地去感受生活。
从《过酒家》和《初春》可以读出他真诚的喜悦,这世界的丰满和美好,展开在他眼前,他能够准确地捕捉到生活的佳意。
远离朝堂,隐居之后的他,不是一意孤行要做一个不食周黍,活活饿死的道德标兵。
王绩的诗措辞朴素,句法直率,自觉地修正了陶渊明和阮籍诗作的晦涩,同时又摆脱了初唐宫廷诗柔弱雕琢的气质,生发出新鲜的活力。虽然在当时,并不流行。
还有一首诗,虽然不如《野望》那么知名,但或许能更鲜明地体现王绩本人的意志,诗名《赠陈处士》,诗曰:
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
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
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
——《赠陈处士》
我说过,王大叔是极爱酒的,酒能帮助他消解那些莫名的苦闷、难言的隐衷。人世虽然苦短,也有数十年,世事纷扰繁杂,想论断是非曲直并不是那么容易。
在他看似糊涂的表象下隐藏着对世事清醒的认识。他笑斥礼法,说“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诗书礼乐,培育了许多人才,却也桎梏了太多人。
不拘礼法,率性而活才是值得推崇的,可古往今来,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连王绩自己,亦做不到得失不系于心。
放歌山野,高枕酣醉。一枕秋风,半梦半醒之间,总还有些旧事,如窗前月、心上霜,耿耿于心,拂之不去。
又及:《隋书》不载王通,是很大的缺憾。后代史家有意补救,《旧唐书》中,已对王通生平事迹有所记载,北宋的《资治通鉴》中,亦记载王通其人其事,司马光更为其撰写《文中子补传》(文中子是王通的谥号),流传至今。
接着说王勃,前文提到的大儒王通的孙子,诗人王绩的侄孙。因为诗歌所带来的名气,他的名声,比他的长辈们要大得多。
几乎没有人不曾读过那首《杜少府之任蜀州》(也就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最早的原作名,是没有“送”这个字的,本文沿用原名),不知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杜少府之任蜀州》虽然被推举得很高,然而单凭这一首,并不足以证明王勃是才子。起码对我而言是如此。我于是跑去找了王勃的诗集来读。结果发现,除却这首尽人皆知的成名作之外,王勃的诗集里尚有很多令人过目不忘的好诗。他有许多五绝,写得颇近于王维和孟浩然,而一些乐府歌行,如《临高台》,即使放在盛唐诗人里也毫不失色。考虑到他所处的时代和他的年纪,真不负才子之名。
我选几首录下来,供大家欣赏一下,以证明王勃实非浪得虚名,至于那首《临高台》篇幅比较长,后面有机会再详细说。
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归。
还伤北园里,重见落花飞。
——《羁春》
客念纷无极,春泪倍成行。
今朝花树下,不觉恋年光。
——《春游》
山中兰叶径,城外李桃园。
岂知人事静,不觉鸟声喧。
——《春庄》
山泉两处晚,花柳一园春。
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春园》
抱琴开野室,携酒对情人。
林塘花月下,别似一家春。
——《山扉夜坐》
这些诗句如春水幽凉,似山泉清洌,读了让人心里沉静,似看见一位安静优雅的少年,游赏春光,时而欢喜,时而忧伤。他知道很多事都是美好的,也是值得留恋的。他的心像玉壶里的冰一样,清澈无染。
如果这就是王勃,那么也许就没有日后生出的许多风波了。他会是孟浩然或是王维,却不是王勃。人性总是复杂的,王勃能写出如此空灵的诗句,行事却出人意表,叫人跌碎了一颗玻璃心。
王勃,字子安。这个表字,对他的人生真是一种反讽。
唐代的神童真是多,王勃是率先登场的一位。他成名真是早,是少年早慧的典型。也是家学渊源的缘故,从小就博学多闻,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进士及第。就连唐高宗读到他献上的颂,知是未及弱冠的神童所写,都连声赞叹他为“大唐奇才”。
上得君王赞赏,下得众人称美——身为当时朝廷最年轻的官员,他的才华惊动了整个大唐。即使是在传奇辈出的年代,出身名门、少年得志的王勃,仍是一个活着就可以类比为传奇的存在。
那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回头想起来,却是那么短暂。
明代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说:“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子安(王勃)其最杰乎?”我不能认同他对其他三人诗风的判断,对于王勃的评价却是恰当的。
在“初唐四杰”中,王勃年纪最轻,名声最大。关于“初唐四杰”的排名,后人争论很多,但不管如何争议,王勃都名列首位。
他的才华早早赋予他与年龄不相符的盛名,而他的儒学家教并没有令他的性格变得稳健。因为年轻,当之无愧的年轻,所以有任性妄为的轻狂。
二十岁时,王勃通过了一个特殊的考试,进入宫廷,担任了沛王府修撰,成为沛王李贤王府中的一名文学属官。因为年纪相仿的缘故,王勃很快博得了李贤的欢心。
从太宗朝开始到玄宗,唐宗室都有斗鸡的爱好(唐高宗本人不喜欢),李贤也不例外。某次他与英王斗鸡,王勃为讨他欢心,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这篇给沛王助兴的文章,模仿了军事檄文的写法,滑稽又特别不庄重。
文章流传开来,原本赞王勃为奇才的高宗,怒而批道:“歪才,歪才!”高宗之怒并非无由,二王斗鸡,王勃身为属官,不加劝诫,反而写作檄文,有意夸大事态,是失职。小惩大诫,一道圣旨降下,王勃被罢职,逐出王府,逐出长安。
我很能理解高宗的愤怒,他对李贤的看重,好比是看到儿子身边一帮不学好的人,唯恐把儿子带坏了,做父亲的首先想到的是让这些人远离。虽然他更应该反省的,是李唐皇室这悠久的家风和他自己对儿子的教育。
可能有人会觉得王勃冤,我倒觉得未必。王勃身为皇子的属官,不是等闲玩伴,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的职责之一,就是劝谏、约束皇子的行为。不管李贤听不听,这是他的责任,像贞观朝的魏徵对太宗的态度,才是正道。
如果做不到,最起码,他可以做到,不为了刻意讨主子的欢心,去作滑稽文章。才华不是用来这么不务正业的。
即使是以王勃自小接受的儒家教育理念来看,他的行为也是不妥的,已然违背了某种准则,趋向于佞臣,长此以往,若真的位高权重,真是不堪设想。无论高宗迁怒之下的处罚是否过重,王勃首先是错了。
这还只是开始,他的一生,总是重复着这样那样轻率的错误,让人又怜又恨。说起王勃,人们总爱说他英年早逝,言语之间充满了怜惜,仿佛是命运对不住他,然而他根本的问题,在于性格的轻率。
有才而无智,总是叫人惋惜的,若再添上少年的鲁莽,那就更要命了!
《杜少府之任蜀州》,是王勃最著名的作品。那时他还在长安。他有一位姓杜的朋友要到四川去做县尉,王勃为他送行,写下了这首诗。
依据唐代的官制,一个县的行政长官称为“令”。县令以下有一名“丞”,处理文事,有一名“尉”,处理武事,所谓“文丞武尉”,是协助县令的助手。在唐人的公文或书简往来中,常尊称县令为“明府”,县丞为“赞府”,县尉为“少府”,诗题作“杜少府”,可知此人是去就任县尉。
让我们再来细看这首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杜少府之任蜀州》
读这首诗,仿佛回到了那久远的年代,站在古老长安的城阙上,遥望着一场离别。
山河春而霁景华,城阙丽而年光满。秦川之地,山川峻烈,经过开国的数十年经营,越发显得城阙巍峨,市井逶迤。古道旁相送的人意气风发,姿态从容,不被离情所羁绊。
唐人送行,多作诗赠别。一部《全唐诗》,这类赠别诗占了不小的比例。钱锺书先生对此有精妙的论断:“从六朝到清代这个长时期里,诗歌愈来愈变成社交的必需品,贺喜吊丧,迎来送往,都用得着。”
“用得着”这三个字令人莞尔,不兴送礼,兴赠诗,这个方式很环保,很值得点赞。伴手礼多数会吃完、用掉、坏掉,诗却能一直记着,常忆常新,对送行的人而言,最没有经济压力,唯一考校的是才华。
赠别诗多半是临场发挥,才华和交情都要经受“考验”。水平自然是参差不齐,能流传后世的,多半是名作。
无论以何种标准评判,王勃这首诗都堪为典范之作。
习惯上,送别诗的第一联要点题,照顾到主客双方。首联“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是非常符合规范的。
唐人有“扬一益二”之说,扬是扬州,益是成都,在唐代人心中,成都是仅次于扬州的繁华大都市——蜀州是个物产富饶的地方,自从秦、蜀之间开通了栈道,秦中人民的生活资源,一向靠巴蜀支援,那里的每一个城市对京城都有辅佐之功。这样说的深意,是劝慰朋友,你并不是到荒凉之地为官,无须失落,要努力地施以善政。
次句“风烟望五津”,是说你走之后,我只能遥望那边的风景。这句话语淡情长,眷恋之情跃然纸上。
古人离开家乡或京城,到外地做官,就叫作“宦游”。第三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是王勃的名句,亦是唐诗中数一数二的名句。其知名是在于,这两句一扫离别之抑郁、颓唐,令人觉得心怀为之广,天地为之宽。
古诗词中哀伤离别的作品,数不胜数,大多是喋喋不休地抒发“相见欢,重逢难”的感受。王勃能说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真是如有神助。
只要四海之内还有一个知己好友,虽然远隔天涯,也近得好像比邻而居——要知道,王勃所处的年代并非资讯发达、朝发夕至的现代,亲友之间通常鱼雁不传音信杳。
这首诗不单有别于王勃其他的赠别之作(其他的赠别之作里多有“穷途倦游”的飘零之意,如《别薛华》:“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更直接或间接地启发了后来许多的唐诗名作。如高适的《别董大》,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何等雄健激昂!读到这诗的人,也会因此自信激动吧!
可我为什么忍不住喟叹呢?他们说得都太轻松写意了。知己不是一时的好友,否则钟子期不必摔琴绝弦,天下之大,以他的琴技,再找一个善听琴的人就是了。
只因,那人未必是知己。
我们往往需要用很久的时间,经历很多事情,才能验证谁是真正的知己,亦需要用很深的心、很多的付出,才能成为别人的知己。
知己,这个看似清淡的称谓,代表的是彼此最深的认可和信任。
就如人说的,有时候,你想证明给一万个人看。到后来,你发现只得到了一个明白人,那就够了。
说起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亦非王勃首创,他是从曹植的诗“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变化而来,既承转了丈夫之志远及四海之意,又深化了友情知己的力量。这两句诗被他用活了,比原诗更广为人知。
后来中唐诗人王建也有两句诗:“长安无旧识,百里是天涯。”这是将王勃的诗意反过来用,写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凄凉之感顿生。
流泪不舍是传统送别诗结尾流行的形式,如与王勃齐名的才子杨炯就有句云:“灞池一相送,流涕向烟霞。”——王勃创造性地将流泪的陈旧反应翻新,既然“天涯若比邻”,你我大可不必像小儿女那样哭哭啼啼。
人生聚散,大可平然视之。此处亦可看出承平之世的气象,如果是在烽烟乱世,朝不保夕,任他再有自信,大抵是不能如此磊落坦然的。
《杜少府之任蜀州》所宕开的诗意,犹如一道神光,劈开了笼罩在送别诗这个题材上浓重的悲戚——让人觉得离别的苦涩之中还有回甘。
王勃的创新本身又成为后来送别诗结尾的惯例,后代的赠别诗中,送别的不舍多以劝慰的形式出现。他的名声,凭这一首诗就可以不朽。
此处再多提一句,王勃这首著名的五律,在技法上远胜于其叔祖王绩。王绩的《野望》第一联“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是散文式句法的散联,而王勃起句所用即是对仗严谨的对联,从诗法的角度看来,难度无疑更高。
施蛰存先生也曾对这两首诗做过分析和比较:《野望》的第二联“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是典型的“正对”,词性相对,上下联的意思各自独立,每一句都是一个完整的概念。而王勃诗中“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两联,都必须联系上下句才能获得一个清晰的概念。这种意思不可分割的对句,被称为“流水对”,艺术性更高。
后来,民国才子弘一大师李叔同,写过一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瓠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虽然是词,却也有古乐府的韵味,更有唐人的磊落气象在。
人生多歧路,王勃想不到,在友人离开长安之后不久,他亦因罪离开长安,离开他渴望建功立业的帝都。
刚刚展开的仕途,因为他的一时轻率而遭受了巨大的冲击。我不知道,此时的他,是否还能自信地说一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离开长安之后,王勃开始了一系列漫游,先往东南地区,后来去了四川。他在四川旅居多年,设法谋得了一个小官职,任虢州(今河南灵宝)参军。据说,他在那里研究医术草药,以便奉养年迈的亲长。可是,这时候,他却犯下了第二个错误,这个错误更致命,不单摧毁了他自己的仕途,也连累了他的父亲王福畴。
王勃先是藏匿了一个逃亡的官奴,后来他后悔了,唯恐官奴被抓住连累了自己。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他解决此事的办法是杀死了这个官奴。后来事情暴露,他被判死刑,行刑前遇到大赦,侥幸捡回一命。王勃的父亲却因他的罪行而失官,被贬到交趾(今天的越南)任县令。
真是忍不住叹气,坑爹的“官二代”真是古今皆同啊!纵观王勃的所作所为,应了那句流行的话: No zuo no die (不作死就不会死)。
上元二年(公元 675 年)春,王勃为探望父亲从老家山西出发,九月,到达南昌,闲来无事去蹭饭,参加都督府的宴会。
这宴会本是都督阎公借滕王阁修缮一新的机会,大宴宾客,并让其婿吴子章在众人面前作序,展示文采,一举成就文名。与会来宾知晓阎公之意,当然纷纷谦让,早已准备好的吴子章正准备发挥的时候,初来乍到的王勃当仁不让,即席赋就《滕王阁序》。
计划被打乱,阎公很是不悦,初时以“更衣”(上厕所)为名,拂袖而去,实则仍在后面,听人奏报,留心席上的情况。
当听人报王勃写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公表示很淡定,说“不过是老生常谈”;等王勃写出“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时,阎公沉吟不言;到他写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句,阎公肃然起敬,站起来说:“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又再列席,立于王勃身侧,随其笔起笔落吟诵其文……
宴会极欢而散,滕王阁的聚会,便如昔日会稽山上兰亭中的聚会一样,成为千古佳话。
吴子章被王勃秒成渣,一点也不奇怪。《滕王阁序》这样挥洒自如的骈文,比王勃其他的诗作,更酣畅无忌地展现了他的才华。那样浓墨重彩,似漫天星河披散,似满江落霞涌动,叫人目不暇接。撇开那些词美义壮的描写不谈,王勃所尽兴宣泄的,是他绝世才华所不能担荷的生命之重。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只有在这些陌生人身边,享受着众人的赞颂和认可,他才可以稍稍拂去这数年的阴霾。
他虽是少年狂生,却也是深受儒家教诲多年的儿郎,连累了父亲,他不会不自责,断送了仕途,他不会不颓丧。所谓的“时运不齐,命途多舛”,若不怪他自己轻狂草率,又能怪谁呢?人的错误,旁人或许能暂时代为掩饰、分担,然而,后果最终只能自己承担。
如果说,《杜少府之任蜀州》表现出的是王勃性格中的豁达,那么,《滕王阁序》所流露出的王勃,则是豪情与失意并存的矛盾的少年。他的黯淡心思,都深藏在他华美的笔端之下。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我读王勃,总觉得是可惜的。
他性格造作,却不失真诚。他的才华,让他能够暂时地触碰到生命的玄机,他的智慧却不足以让他坦然面对人生的穷通。也许境界只是毫厘之差,但这一步之遥,却往往一生都跨不过。因此,当“胜地不常,盛筵难再”时,他很难真正地睁开眼睛,去直面生命的痛楚。虽然他写出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流传千古的名句,他的内心仍是一片混沌。眼前虽然山青水长,但未来,于他而言,终是茫然大过清醒。
像翻过几页书,就知道结局的人,我知道他已经没有未来了。他有的,是结局。
上元三年(公元 676 年)秋,王勃从交趾返回,乘船渡南海时,遇飓风失事,堕海而亡。人生如浪里行舟,风波难测。我不知道,他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是怎样地惊惶和恐惧。
他或许反省过,今后的人生将会经历更多的考验,他再也不愿令人失望。可死亡却以如此一刀两断的方式答复他,不会再有以后了!
沧海世界,一念成灰。也许每个人年轻时都觉得生命很长,长到可以肆意挥霍,青春和热情仿佛是用不尽的,可是,往往在短暂的明亮之后,就沉寂如尘。
他死时只有二十六七岁。巨浪覆面的时刻,他是否想起年高远谪的父亲?他是否想起那名被自己处死的官奴?他还来不来得及,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国治世的志愿,以及他那令世人侧目的才华?
转眼间,都散若流星……他的一生,像一场梦,却又过于清晰。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
似朝云,似暮雨,那些曾经的人都不见了,那些曾经的爱恨都如日影消失了。人生短暂如落花流水。可人心,偏偏眷恋那一点繁华温柔。
滕王阁是唐太宗之弟滕王李元婴所建,故人称滕王阁。后来《滕王阁》流传到京师,高宗读到“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时,想起旧事,曾叹息过,后悔自己对王勃的处置。
谁又说得清,是什么具体的因由造就了王勃的悲剧?人生太微渺了,一个看似无意的错误,一场不期而遇的风浪就足以打乱全盘的计划。
生如梦幻泡影,须臾即变。生与死,悲与欢,都潜伏在命运深处,等待人的遭逢。
慢慢地,想起这狂傲又萧瑟的少年,我想起他的另两首诗:
北山烟雾始茫茫,南津霜月正苍苍。
秋深客思纷无已,复值征鸿中夜起。
复阁重楼向浦开,秋风明月度江来。
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
——《寒夜怀友杂体二首》
仿佛是后人,站在他曾经登临的滕王阁上,写下了这首诗。但其实,这是他自己无意间写给自己的。
年华世事两迷离,令我们唏嘘的,看似是别人的事,却又似,在别人的故事里,照见了我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