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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

单一神话

神话与梦境

无论我们是带着超然的兴致倾听刚果某位红眼睛巫医如梦呓般的咒语,还是怀着满心的欢喜阅读老子深奥文字的浅显译文;无论是试图理解阿奎那(Aquinas)艰深的观点,还是试图领悟离奇的爱斯基摩神话故事中的非凡意义,我们会发现,故事只有一个,虽然形式不断变化,但主题却亘古不变——我们需要去探索的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所见所闻。

自古至今,只要是人类曾驻足的地方,人类的神话都经久不衰。人类身心活动的成果都源自神话的鼓舞和启发。可以说神话是一扇秘密的门扉,宇宙通过它将无尽的能量倾注到人类文化中。宗教、哲学、艺术、社会形态、历史人物、科学与技术的重要发现以及惊扰睡眠的梦境都源自神话的魔法指环。

令人吃惊的是,触及并启发深层创造力的核心之力就蕴藏在孩童的神话故事中,就像海洋的味道蕴藏在每一滴海水中,或像是整个生命的奥秘蕴藏在跳蚤的虫卵中一样。由于神话的象征符号不是制造出来的,因此它们无法被定制、被发明或永远被抑制。它们是心灵的自发产物,而且每一个象征符号都包含来自其源头的萌芽力量。

永恒幻象的秘密是什么?它源自心灵深处的什么地方?为什么在多种多样的外衣下,各地的神话本质上是相同的? 它给予我们怎样的教诲?

如今,许多科学家都在致力于解析这个谜题。考古学家在研究伊拉克、中国河南、克里特岛和尤卡坦半岛的废墟。文化人类学者在探究鄂毕河的奥斯底亚克人(Ostiak)以及费尔南多波岛上的布比人(Boobie)。近一代东方学者让我们认识到了东方的宗教经典及《圣经》在希伯来人之前的起源。与此同时,许多从19世纪开始研究民族心理学的学者一直在尝试建立语言、神话、宗教、艺术发展和道德规范的心理学基础。

每个人都拥有他自己蕴藏强大能量的梦中的万神殿

然而,最值得注意的是来自临床心理学的新发现。精神分析学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胆作品对神话学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无论人们如何看待某些个案和问题的详尽的、有时矛盾的解释,弗洛伊德、荣格和他们的追随者都无可辩驳地证明,神话中的逻辑、英雄和行为在现代依然有生命力。在缺少普遍有效的神话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拥有他自己的、未被识别出来的、不成熟的,但蕴藏强大能量的梦中的万神殿。俄狄浦斯最新的化身正站在第五大道和第42街的交叉口等红绿灯,准备续写美女与野兽的浪漫故事。

一位美国年轻人这样写给联合报业的专栏作者:

我梦到自己在房顶重新铺木瓦,突然听到下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他在叫我。我猛地转过身,想听得更清楚。就在这时,锤子从我手中滑落,沿着倾斜的屋顶向下滑,消失在屋顶的边缘。我听到砰的一声,好像是身体摔倒的声音。

我吓坏了,赶紧顺着梯子爬下来。父亲倒在地上,已经死了,满头是血。我伤心欲绝,一边啜泣一边喊我的母亲。她走出屋子,用胳膊抱住我。她说:“不要紧,孩子,这完全是意外。我知道你会照顾我,虽然他已经死了。”当她吻我的时候,我醒了。

我是家里的长子,那时二十三岁。我和妻子曾分居一年,不知怎么回事,我们无法和睦相处。我非常爱我的父母,除了我父亲坚持让我回去和妻子同住,我和他从来没有意见不合。但是我和妻子在一起时并不快乐,所以我永远不会回去。

毗湿奴梦到了宇宙 (印度石像,400—700年)

这位婚姻不幸的丈夫表现得很无辜,他没有将精神能量引入爱情和婚姻问题,相反,他栖息在想象的幽深之处,想象中有着非常不合时宜的戏剧场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投入了情感。那是幼儿时期的三角恋悲喜剧——儿子为了对母亲的爱而对抗父亲。人类心灵中大多数恒久的秉性显然源自这样的事实,即在所有的动物中,人类在母亲怀抱中的时间最长。人类出生得太早,身心都还稚嫩,没有准备好应对这个世界。因此他们依靠母亲抵御危险,处于母亲的保护之下,在子宫内的时期被延长了。 在灾难性的分娩之后,无法独立的宝宝和他们的妈妈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会组成二元单位,这种依赖不仅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父母长时间不在身边会导致婴儿紧张,之后会造成攻击的冲动。当母亲不得不阻止孩子时,同样会引起孩子的攻击性反应。因此孩子第一个敌意的对象便是他们第一个所爱的对象,他最初的理想就体现在圣母与圣子的二元单位中(之后这一直是所有真、善、美和幸福形象的潜意识基础)。

这是对子宫中完美情境的再现,而不幸的父亲带着另一种现实秩序侵入到这种至福状态中,因此父亲会被认为是敌人。最初与“坏”母亲或失职的母亲联系在一起的罪名被转移给了父亲,而与充满关爱、给予保护、无时不在的“好”母亲联系在一起的渴望依然是母亲的。这种婴儿期对死亡冲动(自我毁灭的本能[thanatos]: 破坏欲[destrudo])和爱的冲动(性本能[eros]:力比多[libido])的分配构成了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的基础。大约五十年前,弗洛伊德提出了俄狄浦斯情结,并认为它是成年人做出不理性行为的主要原因。正如弗洛伊德所说:“俄狄浦斯国王杀死了他的父亲拉伊奥斯,娶了自己的母亲约卡斯塔。它只不过表现了我们童年愿望的实现。不过我们比俄狄浦斯幸运,成功地摆脱了对自己母亲的性冲动,忘记了对父亲的嫉妒,没有变成神经症患者。” 或者就像他所写的:“所有性生活方面的病理性失调都可以被看成是发展受到了抑制。”

很多人在梦中看到自己娶了自己的母亲,

不在意这类事情的人,

便能活得悠然自在。

未知的阿拉丁洞穴埋藏着宝藏还住着危险的精灵

身为人妻,如果爱人的情感不成熟,依然被封闭在幼儿期的浪漫情怀中,那么通过妻子看似无厘头的梦境便可以了解她悲惨的困境了。在这里我们开始感到我们正在进入古代神话的领域,但这种转折却很奇特。

一位困惑的女子写道:

我梦到一匹高大的白马,无论我走到哪儿都始终跟着我。我感到害怕,于是把它推开。我回头看它是否还在跟着我,发现它变成了一个男人。我让他走进一家理发店,把鬃毛剃掉。他这样做了,当他从理发店走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个男人,只是长着马的蹄子和马的脸,而且我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他向我靠近,我醒了。

我是一个已婚女人,35岁,有两个孩子。我结婚已经14年了,确信丈夫对我很忠诚。

潜意识将各种幻想、古怪的东西、恐惧和具有迷惑性的想法送入意识,无论是在梦中、在日间,还是在疯狂的状态中。对于人类来说,在被我们称为意识的这片较为整洁的小住所下面延伸着未知的阿拉丁洞穴,那里不仅有珠宝,还住着危险的精灵:那是我们不愿面对或被我们抗拒的心理力量,我们不想或不敢将它们整合到我们的生活中。它们始终是未知的,然而不经意的话语、风景中的某种痕迹、茶水的味道或眼睛的一瞥可能会触及魔法般的源泉,接下来危险的信息开始出现在头脑中。这些信息很危险,因为它们威胁到我们为自己以及为家庭构建起来的安全架构。但是它们同样非常吸引人,因为它们携带着开启整个发现自我的历险领域的钥匙,这场历险既令人渴望,又令人畏惧。这将破坏我们构筑、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破坏这个世界中的自我,然而接下来是精彩的重建,重建更无畏、更干净、更开阔、更丰富的人生。这是来自神话王国的深夜来客带给我们的诱惑、希望和恐惧。

知晓超凡力量的所有秘密方式和语言的现代神话大师

精神分析,现代的释梦科学,教导我们要留意这些虚幻的意象,同时找到让它们发挥作用的方法。这样人们便可以在有经验的、熟悉梦的知识和语言的人的保护下渡过自我发展的危机,这些人在古代起着神秘教义传播者、灵魂向导或巫医的作用,他们在原始丛林的庇护所中主持试炼和入会仪式。这些心理医生是现代神话领域的大师,知晓超凡力量的所有秘密方式和语言。他们的作用就是神话故事中的智慧老人,他们的话语帮助英雄战胜奇异冒险中的考验和恐惧。他们指点英雄如何得到屠龙宝剑,告诉英雄等待他们的新娘和藏满珍宝的城堡在哪儿,在英雄致命的伤口上涂抹神奇药膏,最后当英雄完成了在被施魔法的黑暗世界中的历险之后,再把他们送回平凡世界。

当我们带着这些想法,思考原始部落和古代伟大文明中许许多多奇怪的仪式时,它们的目的和实际作用会变得很明显,那就是引导人们跨越困难的蜕变阈限,这不仅要求意识形式要发生改变,无意识生活也需要改变。所谓的“通过仪式”在原始社会的生活中占据重要的位置(出生礼、命名礼、成年礼、婚礼、葬礼等),它们通常很正式,有着严格的分隔仪式,从那时起要与过去的态度、情感和生活方式彻底一刀两断。 接下来是一段或长或短的退隐时期,在这个时期仪式设计的过程会展现出来,生命冒险者将形成新身份应有的形式和情感,最后在时机成熟之时,冒险者回到正常世界,被传授了奥义的冒险者就像获得了新生。

最令人吃惊的是,仪式中的考验与形象与接受精神分析的病人在梦中看到的考验与形象是一样的。当病人开始放弃幼稚的固着,迈向未来时,在他们的梦中便会自动出现这些考验与形象。例如对于澳大利亚的土著来说,成人仪式的考验最主要的特点之一是割包皮仪式(通过这种仪式,青春期的男孩脱离母亲,进入社会,学习有关男人的秘密知识)。

当默宁人部落的小男孩要被割除包皮时,他的父亲和年长的男性会对他说:“大蛇父亲闻到了包皮的气味,要来取走它。”男孩们信以为真,感到非常害怕。他们通常到母亲、祖母或其他最喜欢的女性亲属那里寻求庇护,因为他们知道男人已经联合起来,要把他们带到有大蛇正在咆哮的男人场地去。女人们会仪式化地为男孩恸哭,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大蛇把男孩们吞掉。

现在来说一说来自潜意识的对应物。荣格写道:“我的一位病人梦到一条蛇从洞中蹿出,咬住他的生殖器。这个梦发生在病人开始相信精神分析中的真相,并将自己从恋母情结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的时候。”

神话和仪式是引领人类心灵前进的象征

神话和仪式的一个主要作用就是提供能够引领人类心灵前进的象征,与那些不断将心灵向后拖的人类幻想是对立的。事实上,当我们拒绝这类有效的心灵帮助时,神经质的发生率会非常高。我们固着在婴儿期未完成的意象上,不愿意成长为成年人。令人悲哀的是,美国强调的是一种逆向的发展:目的不是逐渐成熟变老,而是保持年轻;不是与母亲脱离,而是始终黏着母亲。因此,丈夫们依然在崇拜孩提时的神圣之物,成为父母希望他们成为的律师、商人或才子,而妻子们在结婚十四年,养育了两个孩子之后依然在寻找爱情——这只能来自半人马、精神病院、色情狂以及睡梦中的淫妖,他们要么像上文引用的第二个梦境中的那个男子,要么像现代银幕上的男主人公,化着妆,颇受女性青睐,位于淫秽性爱女神的神殿里。

最后精神分析师不得不再次重申经过锤炼的智慧,即戴着面具的驱魔舞者和实施割礼的巫医所教导的古老的、具有前瞻性的智慧。于是我们发现,正如在被蛇咬的梦境中,当病人解脱时,这种永恒的成人象征便自发地产生。显而易见,这些成人意象中包含着心灵所必需的东西,如果外界没有通过神话和仪式来提供,那么它们便会从内部通过梦境来彰显——否则我们的能量便会一直被闭锁在陈腐的、早已过时的游戏室里,深藏在心底。

男人和女人都会经历一系列标准的变化

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中强调了人类生命周期前半部分(婴幼儿时期和青春期)的转变与困难,在这个时期我们如日中天。而另一方面,荣格强调了后半部分的危机。在这个时期,为了获得发展,明亮的太阳必须下沉,最后消失在坟墓的黑暗子宫中。在人生周期的下午,欲望与恐惧的象征符号开始转向它的反面,因为我们的挑战不再是生命,而是死亡。这时我们难以割舍的不是子宫,而是阴茎——除非已经对生命心生厌倦,那么死亡便可能带来极乐,就像之前爱情的诱惑。在从子宫的坟墓到坟墓的子宫这个完整的周期中,我们在物质世界中懵懵懂懂地走了一遭,这个世界很快会像梦中的事物一样渐渐消失。回顾我们自己独特的、不可预料且危险的历险之旅,最终我们会发现在有记载的人类历史中,在各种各样古怪的文化伪装下,男人和女人都会经历一系列标准的变化。

例如,据故事讲,克里特岛伟大的迈诺斯王在经济鼎盛时期聘请著名的艺术家兼工匠代达罗斯为自己设计并建造了一座迷宫,迷宫里藏着一个令人羞愧、令人害怕的东西——王后帕西法厄所生的怪物。当迈诺斯王忙着打仗以保护贸易线路时,帕西法厄被一头海里出生的雪白而健美的公牛诱奸。但再也没有比发生在迈诺斯王自己母亲身上的故事更糟糕的了。迈诺斯的母亲叫欧罗巴,众所周知,她被一头公牛带到了克里特岛。这头公牛本是宙斯,他们的结合产生了受人尊敬的儿子——迈诺斯王。帕西法厄怎么会知道她自己失检的行为产生的是一个怪物:她的儿子有人的身体,公牛的头和尾巴。

社会上对王后多有指责,但国王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责任。那头公牛是海神波塞冬很久以前送来的,当时迈诺斯正在和自己的兄弟争夺王位。迈诺斯认定依据神授的权力,王位非他莫属,并且祈祷神送给他一头海中出生的公牛作为信物,发誓得到公牛后会立即把它献祭,作为敬神的象征。公牛出现了,迈诺斯获得了王位,但他看到公牛非常俊美高贵,心想拥有这样一头公牛应该很有好处,于是决定狸猫换太子——他猜想神应该不会太计较。他把自己最好的白色公牛献上了波塞冬的祭坛,而把神送来的公牛藏在了自己的牛群中。

克里特王国在这位著名的立法者兼公德楷模明智的管辖之下,变得非常繁荣。首都克诺索斯成为了奢华、高雅的中心,拥有文明世界中最重要的商业力量。克里特的船队来到地中海的每一个岛屿和港口,克里特的商品在巴比伦王国和古埃及广受赞誉。胆大无畏的小舰船甚至突破了赫拉克勒斯之门,进入开阔的海洋,然后沿海岸航行,向北获取爱尔兰的黄金和康沃尔的锡; 向南绕过塞内加尔凸出的部分,来到遥远的约鲁巴里以及象牙、黄金和奴隶市场。

西勒尼与酒神的女祭司 (黑像式双耳壶,古希腊,西西里岛,公元前500—前450年)

但是在国内,王后被波塞冬唆使,激起了对公牛不可控制的情欲。她说服了艺术家兼工匠,无与伦比的代达罗斯为她制作一头可以骗过公牛的木制母牛。她急不可耐地进入木制母牛,公牛果真上当了。她生了那个怪物,他长大到一定的时间后开始变得危险起来。代达罗斯再一次被召唤来,这次召唤他的是国王。国王让他建造一个巨大的迷宫,迷宫里有一些封死的通道,怪物就被藏在里面。代达罗斯的迷宫非常具有迷惑性,以至于在完成后,他自己差点没找到出来的路。怪物弥诺陶洛斯被安置在迷宫里,他吃掉了许多活生生的少男和少女,他们来自克里特领土中被征服的国家。

按照古代的传说,主要过错不在王后,而在国王。他真的不应该指责她,因为他知道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他把公众之物变成了个人利益,而他获得王位的全部意义在于他不再只能为了自己的私利。归还公牛的行为本应该象征着他绝对无私地履行国王的职责,而将公牛据为己有代表了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膨胀的冲动。因此承蒙天恩的国王变成了危险的自私自利的暴君。正如通过传统的仪式教导人们舍弃过去,在未来获得重生一样,授职仪式使他摆脱私人的身份,让他承担起天职。这是理想情况,无论那个人是工匠还是国王。拒绝这种仪式是亵渎神明的行为,个体作为一个小单元与整个社会的大单元割裂开。这样一个整体被分裂成许多个体,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互相争斗,只有用武力才能够统治他们。

神话、民间传统、传说甚至噩梦中都存在暴君兼怪物的形象,而且无论在什么地方,他的特点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他将大众利益囤积起来,据为己有。他是怪物,贪婪地渴望私人的权利。神话和童话故事描写了他所制造的大破坏,在他的王国中,无处能幸免。受到破坏的可能不仅仅是他的家庭、他自己备受折磨的心灵、他的朋友和他帮助过的人,还包括他所触及的文明。暴君膨胀的自我是对他自己、对他所处世界的诅咒,无论他的事业看上去多兴旺繁荣。自我恐吓、萦绕不去的恐惧、四面楚歌、时刻准备迎击来自他所在环境的攻击,这些都是内心无法控制的贪婪冲动的反映。这种不受约束、自行其是的巨人预示着世界的灾难,尽管他可能还沾沾自喜于自己善意的初衷。无论他插手哪里,哪里便有呼号(如果不是公开的呼喊,那就是更悲惨的内心呼喊),呼唤能够拯救他们的英雄,英雄手持闪亮的宝剑,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存在将解放这片土地。

这里不能站、不能躺、不能坐,

甚至在山中也找不到寂静。

干打雷但没有雨落下,

甚至在山中也找不到隐居之所。

在龟裂的房屋的门口,

一张张愠怒的红色脸庞在冷笑,在咆哮。

只有诞生能够征服死亡

英雄是自觉服从的人。但是他们服从于什么?那正是我们今天不得不问我们自己的问题,也是世界各地的英雄用主要的美德和历史性的行为已经解决了的问题。正如阿诺尔德·汤因比(Arnold J. Toynbee)教授在他研究文明产生与瓦解规律的六卷巨著中所指出的那样, 灵魂的分裂、社会主体的分裂无法通过回归旧日好时光的计划(拟古主义)来解决,同样无效的还包括保证实现理想未来的计划(未来主义),以及通过最现实、最冷静的努力来再次融合各种变质的要素。只有出生能够战胜死亡——不再是旧有的事物,而是新事物。在灵魂深处,在社会主体中,如果我们想要长久的人生,便必然存在连续的“反复出生”(轮回),以消解反复不断的死亡。因为,假如我们未曾获得新生,报复女神涅墨西斯便会通过我们自己的胜利来进行报复:死亡从我们的美德中破壳而出。由此,和平是圈套,战争是圈套,改变是圈套,永恒也是一个圈套。当我们临近死亡的胜利时,死亡便渐渐迫近,除了被钉在十字架上之外,我们什么也不能做——然后复活,被彻底分解成碎片,然后重生。

杀死弥诺陶洛斯的英雄提修斯从外面来到克里特岛,他是希腊新兴文化的象征和力量。但是重生的源泉也可以在暴君的王国中被找到。汤因比教授用“脱离”(detachment)和“变形”(transfiguration)来描述获得更高精神维度的危机,这使得创造过程得以重新开始。

第一步是脱离或退隐,其中包含重点的转变,从外部世界转向内部世界,从宏观世界转向微观世界,从荒原的绝望境地转向内心永恒王国的平静安宁。正如精神分析告诉我们的,这个王国是幼儿时期形成的潜意识,是我们在睡梦中进入的王国。我们永远把它放在心底。那里有我们幼年时期的所有吃人妖魔和神秘援助者,还有童年时的所有魔法。

更重要的是,潜意识中有我们从来不曾在成年期实现的生命潜能,那正是我们自我的其他部分,就像依然有生命力的金种子。如果这失落的整体中的一小部分能够被发掘出来,我们的力量便能获得惊人的扩展,那是生命充满活力的复兴。我们将变得高大伟岸。此外,如果不仅我们自己,整整一代人或者我们整个的文明也能够挖掘出一些被遗忘的东西,那么我们将成为恩赐者,成为时代的文化英雄——不仅是区域性的,也是全世界的历史性人物。

总之,英雄的首要工作是从次要的“果”的世界舞台退出,来到困难真正所在的“因”的心灵地带。在那里澄清困难,根除自己的困难(例如与当地文化中幼儿期的魔鬼战斗),突破束缚,获得未被扭曲的直接体验并实现荣格所说的“原型意象”的同化。 对印度教教徒和佛教徒来说,这个过程被称为清辨(viveka),即辨别区分。

正如荣格所指出的,原型的理论并不是他自己的发明。

与尼采的理论进行比较:“在睡梦中,我们经历了早期人类的所有思想。我的意思是人们在睡梦中的思维方式与他们几千年来清醒时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梦境将我们带回了人类文化的早期阶段,为我们提供了更好地理解它的手段。”

与阿道夫·巴斯蒂安(Adolf Bastian)的民族“基始观念”理论(Elementargedanken)比较:这些基本观念具有原始的精神特征,应该被视作精神的原始倾向性,整个社会结构便是从中有组织地发展起来的。因此,它们应该被用做归纳研究的基础。

与弗朗茨·博厄斯(Franz Boas)的理论比较:“自从魏茨对人种统一问题进行了彻底的探讨以来,我们便不必怀疑世界各地的人基本上拥有相同的心理特征……巴斯蒂安首先提出,全球人类的基本观念具有惊人的单一性……在各种各样的文化中,我们可以识别出这些观念的特定模式。”

与詹姆斯·弗雷泽(James G. Frazer)的理论比较:“通过古代和现代的一些探究者,我们可以认为西方人从东方古老文明中借鉴了死亡与复活神的概念,还借鉴了庄严的仪式。在仪式中,这个概念被戏剧性地呈现在崇拜者的眼前。东西方宗教在这方面的相似性不仅仅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偶然巧合,尽管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相似原因的结果在相似的人类思维构成的基础上以相同的方式发挥作用,尽管人们位于不同的国家,在不同的蓝天下生活。”

与弗洛伊德的理论比较:“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梦境中存在象征意义。但那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随着经验的增加,我最终充分了解了梦境的范围和重要性。我的研究工作受到了威廉·斯泰克尔(Wilhelm Stekel)的影响……斯泰克尔通过直觉获得了对象征符号的解释,因为他具有直接理解象征符号的独特天赋……精神分析经验的发展使我们注意到一些病人,他们能够直接理解这类梦境的象征意义,理解程度令人吃惊……这种象征性质不是梦境所特有的,它是人类潜意识思维过程的特点,我们可以在民间传说、受人欢迎的神话、传奇故事、成语、谚语式的名言和流传的笑话中发现它,而且比梦境中的更完备。” 尔墨斯文集》、奥古斯丁(Augustine)等。

荣格指出他的“原型”的概念借鉴了一些经典的出处:西塞罗(Cicero)、普林尼(Pliny)、古希腊著作《赫尔墨斯文集》、奥古斯丁(Augustine)等。 巴斯蒂安注意到他的“基本观念”理论与斯多葛学派“逻各斯的种子”(LogoiSpermatikoi)的概念是一致的。“主观已知形式”的传统事实上与神话的传统有着共同的范围,它是理解和运用神话意象的关键,这正如以下章节所大量呈现的。

在整个人类文化的记录中,正是这些需要被发现并被同化的原型激发出仪式、神话和幻想的基本意象。这些“梦境中的永恒者” 不会与出现在噩梦和疯狂状态中的被个人修改了的象征符号相混淆,后者仍然在折磨着人们。梦境是个人化的神话,神话是去个人化的梦境。梦境和神话都以相同的精神动力学方式来体现象征意义。然而在梦境中,做梦者的独特困扰改变了象征符号的形式,而神话中的问题和解决方法直接适用于整个人类。

弥诺陶洛斯之战 (红色酒樽上的画,古希腊,公元前470年)

因此英雄就是能够战胜个人的和当地的历史局限性的男人或女人,这些局限针对的是普遍有效的常规人类模式。英雄的愿景、观点和灵感来自人类生活与思想的原始动力。因此他们雄辩,具有说服力,他们表达的不是当下分裂的社会和精神,而是社会重生的永恒源泉。作为一个现代人,英雄已死,但作为一个不朽的人——更加完美、非特定的、普遍存在的人,他已经得到了重生。因此英雄的第二项神圣任务与功绩是他们在改变模样后回到我们之中,传授他所学到的有关重生的经验与教训(正如汤因比所主张的,也正如所有人类神话所表明的那样)。

读者一定会注意到,这有违汤因比教授的观点。他大肆宣扬基督教是唯一教导第二项任务的宗教,他严重误解了神话学。所有宗教、各地所有的神话和民间传说都能教导第二项任务。汤因比教授之所以会误解,是因为他采用了对涅槃、佛陀和菩萨这些东方概念的陈腐且错误的解释,然后在错误解释的基础上,将这些理想与基督教天堂的概念进行比较。这便导致了他的错误,认为目前世界状况的救赎之道在于回归到罗马天主教会的怀抱中。

一位现代女性这样描述她做过的一个梦:

我独自走在一个大城市的北部,穿过肮脏、泥泞的街道,街道两侧是粗陋的小房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我喜欢这样的探险。我选择了一条非常泥泞的街道,它穿过一个敞着口的阴沟。我沿着成排的简陋小屋向前走,发现在我和一片高而坚实的地面之间有一条小河,那片地面上有铺设好的街道。那条河非常清澈可爱,河水从河底的水草间流过。我没法过河,于是走向一幢小屋,想找一条船。屋里的一个男人对我说,他很乐意帮我过河。他取出一个小木箱子,把它放在河边。我立马看出来用这个箱子我可以轻松地跳过河。我知道危险都过去了,我想好好报答那个男人。

在回想这个梦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完全可以不走这条路,而选择一条舒服的、铺设好的街道。我之所以来到了这个肮脏、泥泞的区域,是因为我喜欢冒险,而且既然开始了,就不得不走下去……在梦中我那么固执地向前走,就好像我知道前面一定会出现美好的事情,比如那条绿草如茵的可爱小河,那条铺设好的、高高的、安全的道路。从这些角度来考虑,这个梦境就像是一个出生的决定,或者从某种精神意义上看,不如说是重生的决定。一些人在找到平静之河或通过灵魂目的地的大路之前,必然先经过黑暗而偏僻的小路。

做梦的人是一位杰出的歌剧艺术家,就像所有追随隐约可闻的历险召唤(这些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召唤传入了他们敞开的耳朵),而不是选择一条标志可靠的寻常大路的人一样,她不得不独自前行,克服罕见的困难,“穿过肮脏、泥泞的街道”。她知道灵魂的黑夜,即但丁所说的“我们人生之旅中的黑暗森林”以及地狱的悲痛之坑:

这里是通往悲惨之城的道路,

这里是进入永恒悲哀的道路,

这里是成为迷失者的道路。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梦境细致地复制了神话故事中英雄冒险经历的普遍方式的基本轮廓。我们会发现这些有关危险、障碍和好运的重要主题在接下来的内容中变化为几百种形式。首先是跨过敞开的阴沟 ,然后是流过青草的清澈河流 ,在关键时刻出现了自愿的帮助者 ,最后是高而坚实的地面(这是人世的天堂,约旦河彼岸的乐土) 。它们是灵魂冒险之歌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每一个敢于倾听并追随神秘召唤的人都知道这种孤独的转变过程是危险的:

难以越过那锋利的刀刃,

诗人说,这是一条艰难之路。

这位梦者在小木箱的帮助下渡过了河,不过在这类梦境中,更常见的是小船或桥梁。这是她自己的天赋与美德的象征,她借助这些天赋与美德渡过了世界之河。做梦的人没有给我们解释她的联想,因此我们不知道这个箱子里装着什么,但它一定是某种潘多拉的盒子——那是诸神送给美丽女人的天赐礼物,其中装满了福与祸的种子,还有给予人们支持的美德和希望。梦者借助它抵达了彼岸。通过类似的奇迹,每一个努力完成自我发现、自我发展这项艰难而危险的任务的人都可以被运送到生命海洋的彼岸。

众多的男男女女选择不那么危险的道路,这是比较无意识的公民和部落的常规做法。然后这些探索者借助继承而来的社会象征符号,通过仪式、赐予恩典的圣餐来获得拯救,它们是救世主给予古代人类并经过千万年的传承。只有那些既听不到内在召唤,也不了解外在教义的人的困境才是真正令人绝望的,他们就是如今的大多数人,身处内心和外界的迷宫中。唉,向导,温柔多情的童贞女阿里阿德涅在哪里,她为我们提供简单的线索,给予我们迎击弥诺陶洛斯的勇气,当怪物被杀死时,她给予我们找到自由之路的方法。

神道的火仪式 (约瑟夫·坎贝尔摄,日本,1956年

当迈诺斯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看到英俊的提修斯从船上下来时,便爱上了他。这艘船装载着一群可怜的雅典少男少女,他们将被献给弥诺陶洛斯。她设法和提修斯交谈并且表明如果提修斯许诺带她离开克里特岛,并娶她为妻,她便会提供方法帮助他逃出迷宫。提修斯对她做出承诺。阿里阿德涅向代达罗斯寻求帮助,也就是设计建造迷宫的人,依靠他帮助阿里阿德涅的母亲生下迷宫里的怪物的工匠。代达罗斯给了她一卷麻线,英雄提修斯可以把它系在入口处,在走入迷宫时一点点解开麻线。我们需要的东西确实微不足道,但没有它,进入迷宫的冒险便没有成功的希望。

我们需要的小东西近在眼前。最令人奇怪的是,为罪恶的国王服务的科学家,也就是恐怖迷宫背后的智者很乐意帮助他们获得自由。不过他的身边必须有一位英雄。若干个世纪以来,代达罗斯一直代表艺术家兼科学家:他们对人类现象漠不关心,甚至是残忍的,超出了社会评判的正常界限,他们为之献身的不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道德,而是献身于艺术。他是思维方式的英雄——专心致志,充满勇气和信念,一旦发现真理,他将使我们获得自由。

因此现在我们可以求助于他,就像阿里阿德涅那样。他制作麻线的亚麻是从人类想象的田野中收集而来。若干个世纪的耕种,几十年的挑选,无数头脑与双手进行栉梳、分拣和纺纱,终于制成了紧紧扭在一起的麻线。而且我们从来不是独自历险,之前有过许许多多的英雄,迷宫的奥秘已经被彻底解开,我们只需要跟随英雄的麻线前行。在本以为会发现可憎之物的地方,我们看到了神祇;在本以为会杀死另一个人的地方,我们杀死了自己;在本以为会向外远游的地方,我们来到了自我存在的核心;在本以为会孑然一身的地方,我们却与全世界在一起。

悲剧与喜剧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泰用这句预言性的话作为他小说的开篇,小说描写了女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精神上的分崩离析。在这位意乱情迷的妻子、母亲兼充满盲目激情的情妇卧轨后(以一种象征她灵魂状况的姿态结束了她迷乱的悲剧人生),至今的七十年里,赞美浪漫爱情的文章、新闻报道和未被记录的痛苦传闻不断地喧嚣着,向迷宫中那牛头的魔鬼致敬:这是神愤怒发狂、具有破坏性的一面,而当同样的神变得温和仁慈时,他便是世界生机勃勃运转的原则。现代浪漫故事,就像古希腊的悲剧一样,赞美着肢解的秘密,那归根结底就是生命。幸福的结尾被嘲笑为一种歪曲,因为正如我们所知、所见,世界只有一种结尾:随着我们所爱的形式的消逝,我们的心会死亡、肢解、瓦解、被钉在十字架上。

“怜悯就是当面对不祥而持久的人类苦难时,攫住人们的思想并与受苦难者合为一体的情感。恐惧就是当面对不祥而持久的人类苦难时,攫住人们的思想并与神秘的原因合为一体的情感。” 正如吉尔伯特·默里(Gilbert Murray)在因格拉姆·拜沃特(Ingram Bywater)翻译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 (Poetics)的前言中所指出的,悲剧的卡塔西斯(Katharsis)(例如,悲剧观众通过怜悯和恐惧的体验所获得情感上的净化或涤罪)类似于早期仪式中的卡塔西斯(洗除过去一年的污点和毒害,以及罪恶与死亡的不良影响,使社群得到净化),这是节日和神秘剧中肢解公牛神狄俄尼索斯(Dionysos)的功用。在神秘剧中,深思的头脑不是与将死的身体连在一起,而是与被身体占据了一段时间的持续的生命之源连在一起。在那段时间里,深思的头脑就是被包裹在幻影中的现实(既是受难者也是秘密的原因)。当摧毁了人们自信的悲剧 撕裂、粉碎并分解我们的血肉之躯时,深入幻影中的根基,即我们的自我也会随之分解。

无论你的形状和姓名是什么,出现吧,出现吧,

哦,大山一样的公牛,一百个头的蛇,喷火的狮子!

哦,上帝、野兽和神秘之物,来吧!

在时空世界中意外的逻辑承诺与情感承诺的消亡;在亲吻我们的毁灭中,对庆祝自己的胜利并因此兴奋不已的普遍生命的承认与重视;对死亡不可避免的命运的热爱,构成了悲剧艺术的体验——其中有喜悦和救赎的狂喜:

我的岁月流逝,作为仆人,

从初识伊达山的天神朱庇特开始,

我在扎格列欧斯午夜游荡之地游荡。

忍受他雷霆般的叫喊,

我完成了他流血的红色盛宴,

高举着圣母的山火,

我终于获得自由,

用披着铠甲的祭司巴克斯的名字来命名。

现代文学在很大程度上致力于勇敢地且有辨别力地观察破碎得令人厌恶的事物轮廓,这些轮廓大量存在于我们的前面、周围和内部。在抱怨这种破坏的自然冲动被压抑的地方——不论是大声指责还是开出灵丹妙药,出现了一种比希腊悲剧更强有力的悲剧艺术:现实而深刻的、丰富有趣的民主悲剧。在这些悲剧中,神祇不只是在名门望族的灾难中被钉在十字架上,在普通人家的灾难也是如此(包括每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悲剧中没有虚构的天堂、未来的幸福和缓解巨大痛苦的补偿,只有彻底的黑暗、不满足的空虚,接纳并吞噬那些来自子宫并注定会失败的生命。

揭示从悲剧到喜剧这条黑暗的内心之路所隐藏的危险

与所有这一切相比较,我们获得成就的琐碎故事显得那么可怜。我们非常了解即使那些令世人嫉妒的人也会体味到失败、丧失和幻灭的痛苦,以及具有讽刺意味的一无所长的折磨。因此我们不愿意给喜剧赋予像悲剧一样高的地位。讽刺性的喜剧是可以接受的,它们是令人愉悦的逃避之所,但是“从此以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童话故事无论如何无法让人认真对待。它属于幻想的儿童世界,避免儿童看到他们很快就会认清的现实。这就像写给老年人的“从此以后便进入天堂”的神话,他们即将结束生命之旅,他们的心必须准备好走过最后一个入口,进入漫漫黑夜——现代冷静的西方人对悲喜剧的评判建立在对童话故事、神话和救赎喜剧所描写的现实的彻底误解之上。在古代的世界中,童话故事、神话和救赎喜剧被认为比悲剧的地位更高,它们包含着更深奥的真理、更艰难的实现、更合乎逻辑的结构和更完整的启示。

童话故事、神话和有关神的灵魂喜剧的幸福结局应该被看成是对人类普遍悲剧的超越,而不是一种否认。客观世界依然如故,但由于主体内在的重点发生了转变,因此客观世界会被认为也发生了转变。之前生与死相互斗争的地方,现在出现了永久的存在——它对时间中的意外事件漠不关心,就像壶里的开水对气泡的命运、宇宙对星系的出现和消失漠不关心一样。悲剧打破了形式和我们对形式的依附,而喜剧体现了生命中不可战胜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野性而无忧无虑的乐趣。因此两者是同一神话主题与体验的两种表达方式,神话主题与体验包含这两者,同时它们构成了神话主题与体验的边界:下降和上升(希腊语是kathodos和anodos),它们共同构成了全部的启示,那就是生命。如果个体想洗涤罪行(不服从神的意愿)和死亡(认同死的形式)的不良影响,就必须知道并热爱这个启示。

“万物在改变,但不会消亡。灵魂一会儿游荡到这儿,一会儿游荡到那儿,占据它喜欢的任何形体……因为曾经存在的已不复存在,曾经不存在的变得存在了。因此整个运动的过程周而复始。”

“据说只有身体是有终结的,而永恒不灭的、高深莫测的自我是它内在的精神。”

怪物驯服者 (镶嵌的贝壳和青金石,苏美尔人,伊拉克,公元前2650—前2400年)

神话和童话故事的任务就是揭示从悲剧到喜剧这条黑暗的内心之路所隐藏的危险,以及所需要的技巧。因此神话和童话故事中的事件非常荒诞离奇又“不真实”:它们代表心理上的胜利,而不是有形的胜利。即使是关于真实历史人物的传奇,胜利行为也并不是以逼近生活的形式呈现的,而类似于梦境。因为关键点不在于这种行为在现实中是否发生过,而在于这种行为发生之前,在我们都知道并且在梦中去过的迷宫里,必须发生另一件更重要、更基本的事情。神话中英雄的转变可能是外显的、偶然的,但本质上它发生在内心——为了实现世界的改变,英雄要在内心深处克服隐藏的阻碍,恢复长期遗失和被遗忘的力量。当完成这种行为后,生命不会再在无处不在的灾难的蹂躏下绝望地承受痛苦,不会再被时间和空间摧毁。虽然仍然会有恐惧,仍然会有纷乱喧闹的痛苦哭喊,但生命中会弥漫着支持一切的爱以及对自己不可征服的力量的了解。在混沌的深渊中燃烧着的光亮突然迸发出来,变得越来越喧闹。可怕的蹂躏因此看起来像是无处不在、永恒不灭的阴影,时间屈服于荣耀,世界唱出了奇妙的、天使般的,但最终也是单调的塞壬之歌。就像幸福的家庭一样,神话和被救赎的世界都是相似的。

英雄与神

神话中英雄历险之旅的标准道路是成长仪式准则的放大,即启程—启蒙—归来。这可以被命名为单一神话的核心单元。

英雄从日常的世界勇敢地进入超自然的神奇区域(X);在那里遇到了传奇般的力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Y);英雄带着这种力量从神秘的冒险之旅中归来,赐福于他的人民(Z)。

佛陀成道的故事最能体现英雄任务的艰巨

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上升到天国,盗取神的火后又回到尘世。伊阿宋(Jason)驾船驶过撞岩进入充满奇异事物的海洋,用计谋战胜了守卫金羊毛的毒龙,带回金羊毛,使他有能力从篡位者手中夺回王位。埃涅阿斯 (Aeneas)进入冥府,渡过可怕的死亡之河,把面包扔给三个头的看门狗刻耳柏洛斯(Cerberus),最后终于和他死去父亲的幽灵相见,他明白了一切真相:灵魂的命运、他将建立的罗马的命运以及如何能避免或承受住所有的重负。 他通过象牙门回到了他的世界。

当英雄的任务被深入地理解并实施时,其困难性和崇高的意义才会体现出来,而佛祖历尽艰辛的传奇故事便是很好的代表。年轻的王子乔达摩·释迦牟尼偷偷骑上皇室的骏马犍陟,从他父亲的皇宫里出发,奇迹般地通过了守卫森严的大门,在两万四千个神祇为他用火把照明的夜色中穿行,轻松地跨过一条宽1 128肘尺 的大河,一剑割断了自己皇族的头发,剩下的头发大约只有两指宽,头发卷向右侧,紧贴在他的头上。他穿上僧侣的衣袍,以乞丐的身份游走于世界,在这些看似毫无目的的游荡中,他实现并超越了冥想的八个阶段。他放弃了王位的继承,在六年多的时间里进行极端的苦修,身体非常衰弱,看起来像是死了,但不久后恢复过来。之后他重新回归到不那么严格的修行生活。

一天他坐在一棵树下,凝视着世界的东方部分,他的光辉把大树照亮了。一位名叫苏耶妲的牧羊女走过来,把装在金碗里的乳糜呈献给他。当他把空碗抛入河中时,碗逆流漂走。这个迹象预示着他即将取得胜利。他站起来,沿着一条神祇装饰过的道路前行,这条路宽一千一百二十八肘尺。蛇、鸟和树林与田野中的诸神用鲜花和芳香向他表示敬意,天国的唱诗班洒下美妙的音乐,芳香、花环、和谐的欢呼声充满了整个世界,因为他正在走向悟道之树,即菩提树。在菩提树下,他将拯救宇宙。他以坚定的决心将自己置于固定不动之地,爱与死亡之神魔王玛拉(Kā ma-Mā ra)径直向他走来。

菩提树下的释迦牟尼 (印度,片岩雕刻,公元9世纪晚期—公元10世纪早期)

这位危险之神有一千只手,每只手都持有武器,他骑着大象出现了。他的军队围绕着他,前面、左面和右面的军队曼延了十二里格 ,后面的军队远至世界的边界,上方的军队高达九里格。保护宇宙的神祇逃之夭夭,但未来的佛陀在菩提树下一动不动。接下来爱与死亡之神攻击他,试图摧毁他的定力。

旋风、岩石、雷电与火焰、有着锋利边缘且冒着烟的武器、燃烧的煤块、炙热的灰、沸腾的泥浆、灼热的沙子和层层的黑暗向救世主袭来,但是这些投射物都被乔达摩志高的完美力量转化为天国的鲜花和药膏。接下来魔王玛拉让他的女儿们上阵,她们是淫欲、爱欲和性欲,妖娆的侍女簇拥着他,但是伟大的乔达摩没有被分散注意力。最后魔王玛拉对乔达摩占据固定不动之地的权利发起挑战,愤怒地向他投掷锋利如剃刀的圆铁饼,并吩咐大批军队将大山的岩石碎块砸向他。但是未来的佛陀只是移动他的手,用手指尖触碰地面,让大地女神证明他有权坐在他所坐的地方。她发出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怒吼来作证,以至于魔王玛拉骑乘的大象屈膝跪倒向未来的佛陀敬礼。军队立即散去,大千世界的众神撒下花环。

在日落之前征服者取得了初步胜利,初夜时分他知道了自己的前世;二更天时他的眼睛拥有了洞察一切的视力;到晨更的时候他理解了因缘法则;在破晓时分,他体验到了大彻大悟。

在接下来的第一个七天里,乔达摩,即现在开悟的佛陀一动不动地坐着,沉浸在极乐中。在第二个七天里,他站在旁边并凝视着他获得觉悟的地点。在第三个七天里,他在站的地方和坐的地方之间徘徊。在第四个七天里,他暂居在一个众神布置的亭子里,回顾有关因果与解脱的全部教义。在第五个七天里,他坐在少女苏耶妲用金碗送给他乳糜的树下,冥想着涅槃的美妙教义。他移坐到另一棵树下,一场狂风暴雨肆虐了七天,但蛇王从树根处出现,用他膨胀起来的头巾状颈部保护佛陀。最后佛陀在第四棵树下坐了七天,享受着解脱的美妙。之后他怀疑自己获得的启示能否传递给别人,他曾想把这些智慧保留给自己,但梵天神从天而降,恳求他成为众神和众人的导师。佛陀被说服了,决定去宣扬成佛之路。他回到城市,在市民中游走,赐予他们无价的恩惠,那就是道的知识。

《旧约全书》中的摩西传奇也记录了类似的英勇事迹。在他带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的第三个月中,他们来到了荒野的西奈山。在那里以色列人正对着山扎起了帐篷。上帝在山上呼唤摩西,他向上帝走去。上帝把《十诫》赐予他,命令他带着《十诫》回到以色列人中间,他们是上帝的子民。

犹太人的民间传说声称,在上帝赐予启示的那天,人们可以听见从西奈山传来的各种隆隆声。

闪电伴随着越来越响的号角声,人们吓坏了,不停地颤抖。上帝弄弯天空,移动大地,撼动世界的边界,深渊为之摇晃,众天神都害怕起来。上帝通过火、地震、暴风雨和冰雹四个大门发出了他的光辉。大地认为死亡者将要复活,对于它所吸收的被屠杀者的血,对于它所掩埋的被谋杀者的尸体,它必须做出解释。直到听见第一句摩西十诫,大地才平静下来。

天空打开,西奈山摆脱大地升到空中,它的顶峰高耸地插入天空,厚厚的云遮住了四面的山坡,和上帝王座的底部相连。上帝的一侧陪伴着两万两千个头戴利未人花冠的天使,利未人是唯一忠于上帝的部族,其他部族都崇拜金牛犊。上帝的另一侧是六万三千五百五十个天使,每个天使拿着送给所有以色列人的烈火冠冕。第三个侧面有比这个数量多一倍的天使,而第四个侧面的天使更是多得不计其数。因为上帝并不只出现在一个方向,而是同时出现在四面八方,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的荣耀充满天空与大地。尽管西奈山上容纳了这么多人,但一点儿不拥挤,也没有骚乱,每个人都有容身之处。

回归社会并与它重新融合

正如我们很快将会看到的,无论是在东方神话广阔的、几乎无边无际的形象中,还是在希腊神话充满力量的叙述中,或是在《圣经》壮美的传奇中,英雄的冒险经历通常遵循以上描述的核心模式:离开凡人的世界,进入某种力量之源,然后返回凡人的世界,生命得到了提升。释迦牟尼带回来的恩赐曾保佑着整个东方世界,那是关于佛法的美妙教义,就像摩西的十诫保佑着西方世界。希腊人认为火是人类文化最早的证据,这应该归功于普罗米修斯超越世俗的行为。罗马人则把支持整个世界的城市的建立归功于埃涅阿斯,他离开了沦陷的特洛伊城,来到可怕的地下死亡世界。在任何地方,无论在什么兴趣领域中(无论在宗教、政治还是个人领域中),真正富有创造力的行为都被描绘成来自某种死亡状态的行为,都是在英雄的无名期发生的事情。因此英雄的回归就像重生,他变得伟大而且充满了创造性的力量,人类也一致拥护他。因此,为了反复认识到其中的启示,我们应该跟随许多英雄人物经历冒险的经典阶段。这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些形象对当代生活的意义,而且有助于理解人类心灵在渴望、力量、变迁和智慧等方面的同一性。

以下的内容将以一段冒险经历的形式呈现,它是由一些人类命运的象征性承载者的故事混合而成。第一部分第1章将呈现第一个阶段,即分离或启程,其中包含五个子部分:

(1) “历险的召唤”,即英雄使命的迹象;

(2) “拒绝召唤”,即逃离神祇的愚蠢行为;

(3) “超自然的援助”,即历险者所获得的意外帮助;

(4) “跨越第一个阈限”;

(5) “鲸鱼之腹”,即进入黑暗王国的通道。

第2章呈现的是“启蒙过程中的考验与胜利”阶段,其中包含六个子部分:

(1)“考验之路”,即众神危险的一面;

(2)“遇到女神(玛格那玛特)”,即婴儿重新获得幸福;

(3)“妖妇的诱惑”,即俄狄浦斯的领悟与苦恼;

(4)“与天父重新和好”;

(5)“奉若神明”;

(6)“最终的恩赐”。

“回归并与社会重新融合”是灵性能量在俗世中不断地循环所必不可少的,而且从社群的立足点来看,这使得英雄的长期隐退有了合理的理由。英雄自己可能会觉得这是所有阶段中最困难的。因为如果他像佛陀一样克服难关,实现了大彻大悟后的深层平静,那么众生的悲苦以及对他们的关心或希望都会彻底湮灭这种平静体验带来的极乐。或者启发被经济问题困扰的众生似乎是一个艰巨得无法解决的难题。另一个方面,如果像普罗米修斯一样,英雄没有承受所有启蒙的考验,只是直奔目标(通过暴力、花招或运气),攫取他意欲得到的恩惠,那么他所不能平衡的力量便会做出剧烈的反应,从内部和外部将他摧毁,就像普罗米修斯被岩石所困,岩石代表他那被玷污的潜意识。在第三种情况下,如果英雄没有经历艰险,也愿意回到世人中间,他可能会遭遇严重的误解,被他打算帮助的人轻视,以至于事业落空。第3章将通过六个子部分来探讨这些可能发生的情况:

(1)“拒绝回归”,即摒弃世人;

(2)“借助魔法逃脱”,即普罗米修斯的逃脱;

(3)“来自外界的解救”;

(4)“跨越归来的阈限”,即回归平凡的俗世;

(5)“两个世界的主宰”;

(6)“生活的自由”,即终极幸福的性质和作用。

在以洪水泛滥为主题的故事中,英雄轮回式的冒险历程会以相反的形式出现。在这类故事中,并非英雄求助于神力,而是神力与英雄作对,然后重归平息状态。地球上任何地方都发生过洪水泛滥的故事。它们构成了世界历史中原型神话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此第二部分“宇宙创世的周期”对此进行了探讨。洪水中的英雄是人类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即使在最严重的灾难与罪恶的紧要关头,人们也能存活下来。

单一神话中复合而成的英雄是具有卓越天赋的人物。他通常受到他所在社会的尊重,也常常不被认可或受到鄙视。他发现他和/或他所处的世界缺少一种象征性的东西。在童年故事里,缺乏的可能是像某种金戒指那样不重要的东西,然而在预示大灾难的幻象中,整个人世的物质与精神生活变得崩溃或濒临崩溃。

一般来说,童话故事中的英雄能够获得国家的、微观的胜利,而神话中的英雄获得的是全世界的、历史性的宏观胜利。前者——最年幼或让人看不起的孩子会成为具有非凡力量的大师,战胜压迫他的人,而后者则会从冒险经历中带回来使整个社会获得重生的方法。部族的或当地的英雄,比如黄帝、摩西、阿兹特克人的特斯卡特利波卡(Tezcatlipoca)把恩惠带给一个民族,而全世界的英雄,比如穆罕默德、耶稣、佛陀,给整个世界带来启示。

无论英雄是荒诞可笑的还是令人崇敬的,是希腊人还是野蛮人,是异教徒还是犹太人,他的旅程在基本结构上没有什么差别。民间故事更多描绘的是英雄有形的行为,而更高层次的宗教呈现的则是精神上的行为,然而我们会吃惊地发现,在冒险的形态、人物的作用以及取得的胜利方面,两者几乎没有差异。如果某个童话故事、传说、仪式或神话省略了原型模式中的某个基本要素,那么这个要素会以某种方式或其他方式被暗示出来——被省略的部分本身便能够充分说明这个例子的历史与反常情况,正如我们一会儿将看到的。

第二部分“宇宙创世的周期”展现了世界被创造与破坏的宏伟想象,这是赐予英雄的启示。第5章“产生”探讨了宇宙如何凭空形成。第6章“童贞女得子”描述了女性力量创造性的救赎作用,首先描述的是宇宙规模上的宇宙之母,接下来在人类星球上再一次探讨英雄的母亲。第7章“英雄的蜕变”通过一些典型阶段,追溯了人类历史的传奇进程,根据不同民族的不同需要,英雄会以各种形式登上历史舞台。第8章“消解”讲述了曾被预言过的结局,首先是英雄的结局,然后是世界的结局。

在各大洲宗教作品中,宇宙创世的周期具有惊人的一致性。 这使得英雄的冒险历程有了一个有趣的新变化,因为现在危险的旅程不是为了获得,而是为了重新获得;不是为了发现,而是为了重新发现。这说明英雄历尽艰险寻找并赢得的神圣力量一直存在于他的心中。他是“国王的儿子”,逐渐认识到自己真正的身份,于是开始行使自己作为“上帝之子”的权力,他终于知道这个称谓有多么重要。从这个视角看,英雄是我们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的创造与救赎的神圣形象的象征,只是等待我们去认识它,使它呈现出生命而已。

年轻的圣徒西缅(Symeon,949 1022)这样写道:

变成许多部分的上帝依然是完整的上帝,但每一部分都是基督的全部。我看到他在我家里,他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所有的那些日常事物中,以难以言表的方式与我融合在一起,向我跳过来,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有,就像火之于铁,光之于玻璃。他使我像火,像光。我成了以前从很远的地方看到的东西。我不知道如何将这个奇迹与你联系起来……我生来是个人,而上帝的恩典使我成为上帝。

伪福音《夏娃福音》 (Gospel of Eve) 描述了类似的幻想: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看见一个巨人和一个矮人。我仿佛听到一声雷鸣,于是走近些倾听。他对我说:我是你,你是我,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在你那里。我分散在万物之中,只要你愿意,你便可以把我汇聚在一起,汇聚我等于汇聚你自己。

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两者——英雄和他最终的神,探求者和被找到者,理解为单一的自我反映这一奥秘的内在和外在,这与世界的奥秘完全相同。超级英雄的伟大事迹就是逐渐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认识到这种统一性并将它传播给其他人。

世界的中心

英雄成功的冒险历程将生命之流重新释放到世界的身体中。生命之流的神奇可以用营养物质的循环,能量的动态流动或恩典在精神上的显现来代表。这种形象的多样性便于交替使用,分别代表生命力的三种浓缩程度。丰收是神的恩典,神的恩典是灵魂的食粮。电闪雷鸣是雨水的先兆,雨水会让土地变得肥沃,同时它也彰显了神释放的能量。恩典、营养物质和能量,它们被倾注到有生命的世界中,在它们难以发挥功效的地方,生命就会死亡。

生命之流来自不可见的源头,进入点就是象征宇宙的圆形中心,也就是佛陀传说中不可移动之点, 据说世界围绕着这个点旋转。在这个点的下面是支撑大地的宇宙之蛇,即龙的头,它象征着深渊之水。深渊之水是创造生命的神圣能量,是造物主的本质。 生命之树,也就是宇宙本身,便是从这个点生长出来的。它扎根在具有支持作用的黑暗中,金色的太阳鸟栖息在生命之树的最高点,一口永不枯竭的泉水在树根部汩汩地喷涌。它还可以呈现宇宙之山的形象,山上有众神之城,就像山顶上由光构成的莲花。在它中空的部分有群魔之城,由各种宝石照明。另外,它还可以是宇宙男人或女人的形象(比如佛陀或跳舞的印度女神卡莉),他们坐在或站在这个点上,甚至被固定在树上(阿提斯、耶稣、沃坦),因为作为神的化身,英雄本身就是世界的中心,永恒能量通过它进入时间的中心点。因此世界的中心是不断创造的象征:万事万物中不断涌出的赋予生命的奇迹使世界得以保持的秘密。

在堪萨斯州北部和内布拉斯加州南部波尼族人举行的哈冠(Hako)仪式中,祭司会用脚趾画一个圆。一位祭司曾说:

宇宙树 (蚀刻版画,斯堪的纳维亚,19世纪早期)

这个圆代表鸟巢。我之所以用脚趾画圆是因为老鹰也用它的爪筑巢。尽管我们在模仿鸟类筑巢,但这个行为还有另外一种含义:我们在思考蒂拉瓦创造的人类得以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如果你登上高山,环顾四周,会看到天空的各处与大地相连,人们生活在这个圆形的围场中。因此我们画的圆并不只代表鸟巢,还代表蒂拉瓦为所有人创造的居住地。这个圆形还代表亲属、氏族和部落。

天空的穹顶被放置在大地的四个角上,有时由四根象柱支撑,柱子的形状可能是国王、巨人、矮人、大象或乌龟。因此从传统上看,圆形求面积的数学问题很重要:它包含着从天空形式转化为大地形式的秘密。家中的炉灶和寺庙的祭坛是大地之轮的轮毂,是宇宙之母的子宫,其中的火便是生命之火。房屋、皇冠、山峰或灯笼顶部的开口是天空的毂或中心,灵魂通过它从永恒中归来,就像在生命之火中焚烧的祭品,上升的烟就像车轴,将祭品的气味从大地的轮毂托举到天空之轮的轮毂。

它们填满了神的饭碗,也就是太阳,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圣杯,承载着丰富的祭品物质,祭品的肉确实就是肉,祭品的血确实就是血。 太阳同时也是人类的供养者。点燃炉灶的太阳光象征着被传递到世界子宫的神的能量——它也是连接并转动两个轮子的轮轴。通过太阳之门,能量的流动持续不断。神通过它降临大地,人通过它升入天空。“我是门:任何通过我进入的人能够得到拯救并能自由出入,发现牧场找到牧草。” “他吃我的肉,饮我的血,住在我的里面,而我也在他的里面。”

对于依然从神话中获取营养的文化来说,象征性的暗示使得人类存在的景象和每一个阶段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超自然的保护者保护着山丘和小树林,它们与有关创世的当地历史中众所周知的事件存在联系。此外,到处都是特殊的圣地。只要是英雄出生、历练或重返虚空的地方,都会被记录下来并被神圣化。庙宇被建造起来,用以表明它完美的中心性并激发出它的奇迹,因为这里是进入丰饶的突破点。有的人在这个点找到了永恒。因此这个地点可以帮助人们进行有益的冥想。设计这类庙宇的一个规则是模拟地平圈的四个方向,位于中心的神龛或祭坛象征无穷尽之点。进入庙宇群并来到祭坛的人是在模仿最初英雄的行为。他的目的是重演这种普遍的模式,以此唤起他心中聚集生命、恢复生命的记忆。

古代城市修建得像个庙宇,四个方向上有大门,中心位置是城市创建者的主要圣祠。市民在这个象征物的范围内生活劳作。全国和世界的宗教区域本着同样的精神,是以某座母城为中心的,比如西方基督教以罗马为中心,伊斯兰教以麦加为中心。全世界的穆斯林每天三次朝着克尔白礼拜,这就像是在世界那么大的一个轮子里,轮辐都指向了克尔白这个中心。它构成了所有人都“服从”阿拉意志的象征。我们在《古兰经》中可以读到:“因为正是阿拉将告诉你一切行为的真理。” 或者宏伟的庙宇可以被建立在任何地方,因为最终整个宇宙无处不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力量的所在。在神话中任何一片草叶都承担起救世主的形象,引导上下求索的流浪者进入他自己内心的至圣所。

因此世界的中心无处不在。它是所有存在物之源,它产生了世界上形形色色的善与恶、丑与美、罪行与美德、快乐与痛苦。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指出:“对神来说,万物都是公平、美好而正确的,但人认为某些事物是正确的,某些则是错误的。” 因此在世界各地庙宇中受人膜拜的形象绝不会都是美丽的、仁慈的,甚至也不一定道德高尚。比如《约伯记》中的神祇,他们远远超出了人类价值观的范围。与之类似,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也不都是品行正直的人。美德只是教学法上达到最终领悟的前奏,这种领悟超越了所有成对的对立物。美德战胜了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使得超越个人的中心性成为可能。但是当超越这种中心性时,快乐或痛苦、邪恶或美德、我们自己的自我或其他任何人的自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通过万事万物感知到这种超越的力量,它存在于万事万物中,在所有事物中它都是美妙的、有价值的,我们应该对其表示深深的敬意。

圆锥形神石 (黄金的小瓶子,色雷斯人,保加利亚,公元前4世纪—前3世纪)

因为赫拉克利特曾经主张:“不相似的事物结合在一起,会从差异中产生出最美好的和谐,一切事物产生于冲突。” 或者正如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告诉我们的:“狮子的怒吼、狼的嚎叫、汹涌的大海的狂暴和具有破坏性的利剑,都是永恒的一部分,凡人无法认清它们。”

约鲁巴的一则轶事生动地解释了这个观点,这段轶事是关于恶作剧之神埃德舒(Edshu)的。

一天,这位古怪的神沿着两块田地之间的小路前行。他看到两块田地里各有一位农夫在耕作,于是决定和他们开个玩笑。他戴着一顶一侧是红色,另一侧是白色,前面是绿色,后面是黑色的帽子(它们是世界四个方向的颜色,也就是说埃德舒成了世界中心的化身)。两位友好的农夫在回村时,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今天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戴白帽子的老人经过?”另一个人回答说:“什么,明明戴的是红帽子。”第一个人反驳道:“不对,就是白帽子。”他的朋友坚持说:“那是一顶红帽子。我亲眼所见,你一定瞎了。”第一个人反驳道:“你一定是喝醉了。”他们的争吵发展成了打闹,他们开始互相动刀子,邻居把他们带到酋长面前,让酋长做评判。在审判现场,埃德舒也在人群中。当酋长很为难,不知道怎样判才公平时,这位老恶作剧之神现了身,把他的玩笑告诉大家,给人们看他的帽子。他说:“这两个人忍不住争吵起来,这正是我希望的。制造冲突是我最大的乐趣。”

在道德家义愤填膺时,在悲剧诗人遗憾与恐惧时,神话把完整的人生变成了一出宏大而可怕的神的喜剧。奥林匹斯山神的笑声至少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冷酷无情,它具有生活本身的冷酷性,我可以把这看成是造物主的冷酷无情。从这方面来看,神话使得悲剧性的态度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可笑,简单的道德判断显然是目光短浅的。然而一种信念可以抵消这种冷酷无情,那就是相信我们看到的一切都反映了持久的且不会受到痛苦影响的力量。因此这些故事既冷酷无情又无所恐惧,它们充满了超然的匿名性的快乐,这种匿名性存在于所有在时间中出生、在时间中死亡、以自我为中心、战斗着的自我中。

I fied Him ,down the nights and sown the days;
I fied Him ,
down the arches of the years;
I fied Him ,
down the labyrinthine ways
of my own mind; and in the mist of tears
I hid from Him ,
and under running laughter. n2bfKw2LnbnQb7BNBwSjcj/1trtgUPuPv+poTgwtfulSKld41WJVPgA+FcGigQ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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