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音乐制定美学标准的十年间,在它获利发展成一个井井有条、合理的行业的过渡阶段中,我不希望由韩国人、日本人、欧美人来给中国人定标准,说这个好那个不好,一定要由我们自己人来定,我们有自己的审美观和文化背景。
——李宗盛
人们认为,很多台湾音乐人在几年前纷纷来到大陆寻求发展,是台湾流行音乐没落的标志,对大陆流行音乐有帮助。大陆、香港、台湾流行音乐的格局也该发生实质变化。到底现在整个华语歌坛处在什么样的状态上?它该何去何从,大陆流行音乐又是什么样的?李宗盛对现在的华语流行音乐是这么看的——
Q:最近这几年华语歌坛的变化——原来大陆比较弱,但这几年有上升的趋势,香港、台湾地区有衰落的迹象,滚石唱片出现了一些问题,这是否意味着一种新的格局出现?
A:我不见得对大陆音乐有了解,正在开始了解,所以我不确定我的观察就是对的。我并不认为港台衰落、大陆上升三者之间有相互联系,并不是因为港台弱了,大陆就向上了,我并不认为大陆音乐制作的水平跟听众的层次因为港台的衰落而上升。大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社会气氛比较松弛,流行音乐必须架构在一个有明显消费的、比较小资的、媒体活动空间比较大的前提上,这样的环境中才比较容易存活。而大陆在这方面这几年进步是比较明显的,但在制作上并不能说整个大陆就超过了台湾或超越了香港。港台的弱是在经济面和社会面的,跟文化的关系不大。到目前为止,你随心取样台湾出的十张唱片、大陆出的十张唱片,比较一下制作的工法,各方各面,台湾仍保持着相当明显的优势。大陆当然有个案,很不错,整体来讲我认为还有一段距离。
Q:台湾流行音乐曾经有过一段辉煌时期,你也是辉煌时期参与的一分子,当初台湾流行音乐是如何走向一个辉煌的顶峰的?
A:流行音乐必须等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才会着床,才能够茁壮。我觉得时间点掌握得很好。我们往回看,从民歌运动开始,往后十五年,是最好的时期,那个时候也是台湾经济起飞的时候,这两个时间点刚好吻合在一块。当老百姓的生活状态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开始需要娱乐。民歌运动对于整个华语圈最大的意义,就是它导入了大量的知识分子。民歌运动是从“唱我们的歌”这个概念开始的,被大批知识分子所接受和认同,并且他们成为华语流行音乐的骨干,使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素质变得非常好,所以起点很高。大陆的问题就是当整个社会需求出现的时候,你回过头看它,音像产业的从业人员是值得忧虑的——大部分都是野心家、投机家、资本家。这些年,流行音乐最大的倒退是知识分子并不支持这个行业,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同,这是大陆流行音乐最吃亏的地方。
Q:台湾、香港流行音乐的衰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以前听到最多的是盗版和网络下载破坏了这个行业,是不是还有别的深层原因?
A:因为我是干制作的,所以只能从制作的层面去看。最开始,制作人最受尊重,二十年以后,制作人在一张专辑中的角色是非常卑微的。这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我们回过头去看台湾过去十年出版的唱片,你把唱片封面打开,你会得到很充分的证据,整个流行音乐的外移是非常严重的。一张唱片大概只有百分之二三十是在台湾完成的,从乐手、编曲、词曲创作者的名字就能看出来这些人都跟台湾无关。可以这么解释,整个流行音乐的制造基础已经扩大了,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状况?台湾基本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写歌,也很少有人愿意天天练琴,编曲就剩那么两三个,对做A&R(艺人与曲目部门)的人来讲,就是采买,一笔预算,马来西亚可能比台湾便宜,而且比台湾还好。所以整个产业外流得非常厉害。台湾到今天已经不是华语流行歌曲生产的地方了,它已经慢慢变成一个舞台,就是台湾变得香港化了。那么台湾有没有受益呢?并没有。所以,台湾、香港、大陆三者之间的角色正在发生变化,香港比较难的是它现在不是音乐中心,也未必就是一个音乐舞台。以前在红磡办一个演唱会很了不起,现在是在首体办一个才了不起。
Q:大陆是否会出现您刚才说的“外移”情况?
A:我觉得还可以,以比例来讲,不会那么大。我认为大陆还有它的审美观,这是我对大陆有最大信心和感兴趣的地方。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过程,大陆现在正在经历定自己的标准的时期,以前都是以外面的为标准,未来几年,包括自信心的增强,比如他就认为刀郎好听就去听刀郎,我认为大陆会有自己的一套,不会永远跟在港台后面,这是一个过渡的时期。以我对这个行业的了解,不管是五大公司还是台湾公司的决策层,都调到大陆来。甚至有的艺人,很明显地不把港台市场当成第一位,在台湾,可能花十五天做宣传,但是在大陆可能就会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我相信大陆会有一套自己的机制的,当中需要外面的协助是很正常的。
Q:以往科技的进步会促进流行音乐的繁荣,从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科技进步实际上对全球流行音乐发展起到的是破坏作用。这种科技的进步对整个流行音乐领域的影响,会让流行音乐的未来出现哪些变化?
A:已经是这样了。新科技发展对音乐这个行业来说,唯一受害者我认为只是唱片公司,对爱乐者没有影响。现在做音乐是全民运动,也正是因为电脑和制作软件的出现,造就了各种各样新的音乐形式。以总量来讲,现在全球每天产生新的音乐数量远远超过过去,整个产值也是过去很多倍,音乐创作本身是非常蓬勃的、对人类有益的,产值也没有更小,只是唱片公司没有挣到钱。所以必须要有一个新的模式出现,现在大家还没有找到这样的一个模式。唱片公司可能要转型成立一个市场媒介的公司,唱片这种形式在中国是最后一丝希望,中国能不能卖出合法的唱片,如果可以,就有救了。现在很多公司的最大收益都不是来自唱片这一块。
Q:我从2002年就注意到了,很多港台音乐人来大陆,但好像没有在大陆找到一个发展的点,是不是你们有些水土不服?或者音乐理念上与大陆有什么冲突?
A:我不知道大陆是怎么看我们这些人,大陆人对我们有期待很正常。其实对我而言,我只想换个地方住一住,我该完成的事已经完成了。对罗大佑来讲,可能有这方面的困难。整个机制都还没有完成,虽然一片好景,但还是在过程当中。任何一个来北京的人都是保守和谨慎的,我来北京就是过日子,多认识些人、了解一下状况,在北京是生活的经验。我觉得整个架构没有完成,所以连五大公司审美都没有品位,什么挣钱他们就做什么,刀郎一火,环球不就来了嘛!没有任何一家海外公司在大陆赚钱的。但他们又不可能不来,大陆的水太深了,你也摸不透是怎么回事,大陆人都不见得能搞定,更何况外面的人呢?
Q:纵观整个华语地区的流行音乐,你认为大陆是否会成为流行音乐的中心呢?
A:以市场规模来看,现在已经是了。可是现在大陆引起巨大经济效益的案子大概只有10%,大陆是一个市场,但会不会是制作的中心,我认为不会这么快。
Q:大陆和海外相比,流行音乐还存在哪些问题?
A:机制还不够完善,这是最主要的问题。从创作上面来讲,我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是那种感觉还不够。从根本上说,大家可能都太急了。大家看到一片繁荣景象,这个行业的门槛又很低,力量又无穷大。文化产业所能引起的冲击是很大的,有太多的产业跨平台进入到这个产业。我接触的年轻的“小朋友”,都比较急功近利。你说他对音乐没热诚吧,也不是,他总想有个目的。但是很多人看得到,却做不到,又不肯学。以前资讯不发达,学得比较慢,情有可原。现在资讯这么发达,这么久的时间了,我也没有看到大陆大步追上谁。当然,我们宽容地讲,这是一个过程。在这时候有没有静下心来把基础东西做好,这是我最担心的。你看,一部韩剧,横扫全中国,后面带来的手机、冰箱、汽车的上百亿的市场……很多中国人认为韩国的东西牛,这种文化的影响是巨大的,全亚洲什么时候都听中国人的歌呢?这是我来大陆的原因,就是在定标准的过程中,我希望提供我过去的经验。流行音乐制定美学标准的十年间,在它获利发展成一个井井有条、合理的行业的过渡阶段中,我不希望由韩国人、日本人、欧美人来给中国人定标准,说这个好那个不好,一定要由我们自己人来定,我们有自己的审美观和文化背景。我没有大张旗鼓,在平常的聊天中我会把这些观念跟朋友们讲。
Q:那您具体怎么做呢?
A:我还没开始呢。大陆太大,另外,这个环境让我变得很孤单。
Q:大陆将来有一天是否会变得像港台那样越来越商业,让音乐本质上的东西没了?
A:没办法,基本上流行音乐是最一针见血、躲都躲不掉地反映一个地区现象的东西。台湾有段时间流行音乐空洞、无病呻吟,男欢女爱啊,事后回头再看,那时候的歌舞升平和物欲横流是一致的,歌曲就是反映那个时期的社会形态。大陆要出什么发人深省、登高一呼的摇滚,你说摇滚现在有什么好愤怒?都吃得饱饱的,当初的那种苦闷都没有了。过去有些人可能扛着革命的旗帜,可是摇滚得一塌糊涂,烂透了,你把鼓给我打到点子上行不行?这是一个大转移的阶段,如果这时候流行歌呈现的是浮华,没办法。
Q:有人说,中国有两样东西不适合走向世界,一个是电影,一个是足球,那么流行音乐呢?
A:我不这样看。我觉得中国流行音乐不必对世界有什么影响,因为这边就是你的世界,有十几亿人,一定要先有音乐对这边的人有影响,再想世界。我们不必去在乎日本人、法国人是不是喜欢我们。如果我在中国是一个超级的大腕儿,制作水准是世界级的话,他们会来找我,所以我不会想先得到西方人的认同。
Q:您的新专辑什么时候出版?
A:正在做,它是我新的心情,对音乐的新的见解,它是非常“我”的音乐。过去我是一个唱片从业人员,职业作曲家、作词家,在我的角色里,必然要完成的任务是让歌星红,让歌卖钱。在我下面要做的专辑中,我比较在乎我自己是什么感受,专辑已经做了一半了,明年发行。
Q:能谈谈您年底演出现在是种什么心情吗?
A:我明天就去马来西亚排练,我挺紧张的,因为我没有过一个多小时的演出经验。虽然紧张,但我很雀跃。总的来讲,我认为歌要经过时间的洗礼,激情也必须经过时间的考验。我把这场演唱会当成朋友的相聚,时隔二十年,你还来看我,你现在还爱我,相隔二十年,看来你是真爱我,真爱这些歌的。我把这二十年当成一个检验和沉淀,所以我紧张、在意,有大部分是来自这方面。我们要碰面了,我站在你面前要把歌唱一遍,那种感动、期待和恐惧是造成我紧张的一个原因。我从来没做过个唱,所以才紧张。之所以选择和周华健合作,是因为相互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另外他有很丰富的舞台经验,他比较奔放,我比较闷。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