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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题

般若波罗蜜多
PRAJNAPARAMITA

本经教法以般若波罗蜜多之名行世。般若为梵语,可以大致意译为“智慧”,其原文 prajna 系由前缀 pra (表示“在……之前”)与词根 jna (意为“认知”,佛书中通常意译为“智”,或音译“那”)两部分构成。在与梵语同属印欧语系的古希腊语中,有一同源词汇 pro-gnosis 。很显然,古希腊人的 prognosis 指的是那些关于未来的知识,而对于古代印度的佛教徒来说, prajna 则指向知识发生之前的状态。若用日本曹洞宗禅师铃木俊隆的话来说,就是“初心”。

在佛陀入灭之后的最初几个世纪里,佛教徒修行的重心,主要集中于智(那)的养成,其时般若并未受到重视。早期的佛教部派认为,现实世界是由一系列法( dharma )所组成的复杂系统,而智便是关于法的知识,也是通往解脱的必由之路。在完成于公元前三世纪前后的说一切有部根本论书《阿毗达磨发智论》里,作者迦多衍尼子精心建筑了这样一个由法构成的复杂系统,并将其作为世间一切知识的根本基础。由此看来,般若部佛经的结集,也许正是为了反抗这种过于强调智的倾向才应运而生的。尽管关于《心经》的集成年代至今仍无统一认识,但“般若”二字出现在它的标题中,在在表明本经的教法已超越了说一切有部那种主张“法体恒有”、并以智分析法来把握现实的路径。所以,古代禅师在讲授般若时,常常提示弟子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就是提示他们超越知识,找回知识发生之前的状态。

般若也有境界的高低不同。佛教徒指出了三种不同层次的般若。第一种称为世间般若,这种般若指的是世俗之人所拥有的智慧,也就是众生赖以生存的各种技巧。世人执以为真,却看不出它染污的本质:世间般若于无常执为常,于不净执为净,于无我执为我。

第二种称为出世间般若。掌握此种般若的人,已通过修行了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对世界之本质已经获得更为深刻的洞察。不过,这种般若仍有局限:它只是脱离了欲望的纠缠和轮回之苦,却还未能彻底超越分别心,也就没有证悟最后的“正觉”。说一切有部等早期部派佛教徒的追求基本上属于此类。

第三种,也就是最高境界的般若,被称为无上般若。这种智慧真正领悟了世间世外一切皆为空幻的本质:它们既非恒有,亦非无常;既非染污,亦非清净;既非我,亦非无我。相比之下,世间般若和出世间般若都离不开智的引导,而无上般若则超越了智的束缚,它来源于一种根本性的领悟:世界是不可以分别心来把握的,是自性皆空、不可言说的。这种不可言说的智慧对于早期佛教徒而言并不陌生,但是,正如历史文献所示,这种最高境界的智慧起初并未引起佛教徒的重视,直到佛陀入灭四五百年之后,般若部佛经的出现才改变了这种状况。

这种至高无上的般若,又被称为般若波罗蜜多。关于波罗蜜多一词的来源和含义,《心经》的早期论师提供了两种不同说法。第一种认为,波罗蜜多应为“圆满,究竟”之意,此说可证之以其他般若部佛经,如《金刚经》中除了提到“般若波罗蜜”之外,还有“第一波罗蜜”一词,考其梵本原文,则为 parama-paramita ,此处的 parama 意为“究竟,最上”,而 paramita 显然是由 parama 衍生而来。另一种说法则提示我们注意《心经》结尾处的般若波罗蜜多咒,其中有独立存在的“波罗”一词,原文 para ,意谓“对面,彼岸”。也就是说,梵语 paramita 也可以看作是由 param ita 两部分构成,其中的 m para 的宾格后缀, ita 则是动词词根 i (意为“去,行”)的过去被动形态——波罗蜜多也因此可以理解为“超越性的,无上的”,而在汉译佛经和注释文献中,波罗蜜多则通常译为“到达彼岸”。另外,由于 ita 的词性属阴性,所以般若波罗蜜多也就成了一个带有阴性属性的名词词组,可以兼指“到达彼岸的女性圣者”和“救渡我们到达彼岸的女性圣者”,并因此被一些佛教宗派神格化为“般若佛母”。以上两种不同说法各有其见地,而且在后世论师中都不乏支持者,所以不妨兼收并蓄。

在区分了三种不同的般若境界之后,佛教徒又进一步辨析了般若的不同表达:也就是作为文字、观照和实相的三种般若。根据这一理论,语言文字为正见的生起提供了手段,而只有通过正见的观照,我们才得以见到事物的“本来面目”,也就是实相。

生活在明朝末年的紫柏大师真可在《般若心经注解》里写道,“般若有三种:如实相,观照,文字是也。实相般若即人人本有的心,观照般若即心上光明,能悟达则心光发朗。凡吐一言一句,长篇短什,足为万古灯明,用除痴暗,故称文字般若。”

在他的《般若心经直谈》中,真可又说:“智慧与痴迷并无本质的不同,彼岸与此岸其实也系出同源。我们说某人痴迷,或者还在此岸,只是因为他执著相信肉体和灵魂是真实存在的;只要他不再执著于此,我们就说他是智慧的,已经到达彼岸。”

近代高僧印顺法师在开示《金刚经》时也讨论过实相般若,他说,“实相非凡常的思想、世俗的语言可表达,这如何可以说是空是有,更因此而诤论?然而,实相非离一切而别有实体,所以不应离文字而说实相。同时,不假借言说,更无法引导众生离执而契入。所以,‘不坏假名而说法性’,即不妨以‘有’、‘空’去表示它。

“有人说:实相是客观真理,非佛作亦非余人作,是般若所证的。有人说:实相为超越能所 的——绝对的主观真心,即心自性。……其实,不落能所,更有什么‘所证’与‘真心’可说!”(印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记》)

明末的另一位高僧憨山德清禅师也曾为《心经》解题,他写道,“本经标题中的‘般若’原是梵语,意为智慧。‘波罗蜜多’也是梵语,意为到彼岸。其用意是说,轮回之苦犹如大海般横无际涯,而世间众生的思虑和欲望也是无边无际。由于无明和痴迷的作用,众生不断产生疑惑并造作业障,在生死轮回和因缘果报之间尝遍无穷的苦果而无法逃脱,这就是所谓的‘此岸’。佛陀以大智慧为我们照破欲望的迷雾,根除烦恼苦厄,从而渡过苦海,证得涅槃,这就是所谓的‘彼岸’。”

唐代禅师大颠宝通如此解说“彼岸”,“佛经有云:‘渡河须用筏,到岸不须船。’ 若有人穷究诸法的真实本性,决意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一旦找到,便会立刻了悟不生不灭的空境,也就意味着到达了彼岸。而一旦到达,便从此了生脱死,不必再受轮回之苦,也不会再有肉体与物质的牵绊和束缚,从此成为逍遥快乐的精神存在。

“夹山善会和尚曾说:‘道无处不在’。他还说:‘只要见色,便是见到真心。’然而众生只见色相,从未见到真心。如果你能精思慎行,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无时不加以观照,终有一日,你会突然见到自己的真心。这就叫做见性。如此见证的本性,是无法通过知识来理解的,而且也不可能通过知觉来感受到。本性是没有形象的,只有当你眼不见物时方能见到。”

法藏法师写道:“《大智度论》有云:‘以须弥山主峰之广大,是不会无缘无故或者随便因为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动摇的。’ 般若教法的出现也是如此。般若教法勃兴的大因缘众多,要而言之,则有十项:第一,般若教法能破除外道邪见;第二,它可引导声闻、缘觉等道路上的信众走向大乘法门;第三,可令刚证入菩萨果位的行者不致迷失;第四,有助于这些初位菩萨领悟世俗、胜义二谛与中道法门,生正知正见;第五,可彰显佛的殊胜功德,令信徒树立清净的信心;第六,启发信众立下证悟大菩提心的弘愿;第七,引导信众依照深广的菩萨道开展修行;第八,它能扫除修行道路上的一切障碍;第九,令修行者最终证得菩提,入无余涅槃;第十,后代众生皆能因此获益。正是由于这十种重要的因缘,般若教法才得以广为流布。”

他又说,“佛法有体用之分,其中般若是体,意为智慧,它能令人领悟奥义,证得本原;波罗蜜多则是用,意为到彼岸,也就是说,藉由此种神妙智慧,我们才得以超脱生死,抵达真正的空性境界。”

在《心经》的诸多汉译本当中,有的版本标题前面多了“摩诃”二字。摩诃是梵语 maha 的音译,意为“广大”。比如,许多古代文献在提到已经失传的支谦译本时,将其称为《摩诃般若波罗蜜咒经》,而引述鸠摩罗什译本的历代佛书也多称其为《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或者简称《摩诃大明咒经》。不过,除此之外的大多数译本都不含摩诃二字,而且它的梵本中也未出现 maha ,有鉴于此,我的《心经》译本中没有翻译这个词。此外,我还舍弃了 bhagavati 一词,这个词出现在《心经》的一些藏译本里,它的原意是“女神”,是与 bhagavan (音译“薄伽梵”,意译“世尊”)相对应的阴性词汇,因此在汉译经籍里出现时也常译为“圣佛母”,比如宋代施护的《心经》译本,原为密教传本,就题为《佛说圣佛母般若波罗蜜多经》,但在除此之外的其他汉译本以及梵本中,都不曾见到这个词。


HRIDAYA

孟尼尔-威廉士(Monier Monier-Williams)在他编纂的《梵英辞典》中为 hridaya 一词给出了如下定义:“可以指任何事物的心;中心;核心;本质;最好的部分;至爱之物;或者最为私密的所在。” hridaya 出现在标题中时,通常意味着这是一部总结或概论性质的作品。不过,在贞观二十三年玄奘的《心经》译本问世之前,《心经》的标题中似乎并不曾有 hridaya 这个词。它的汉译本或名《摩诃般若波罗蜜咒经》(支谦译本),或称《摩诃大明咒经》(罗什译本)。也就是说,在五世纪至七世纪之间的某个时候,这部经才开始被冠以《心经》之名,并从此变得家喻户晓。

《心经》标题的这次变易,我认为很可能是对说一切有部的一系列以“心”为名的阿毗达磨论书所作的回应。大约在公元前100年前后,有部论师法胜尊者在大夏(今阿富汗境内)作《阿毗昙心论》,此论兼采之前各部阿毗达磨论书精要,为整理阿毗达磨理论的重要著作。后三百余年,又有论师优婆扇多于280年前后造《阿毗昙心论经》,用以注疏法胜《心论》;紧随其后的是公元320年法救尊者所撰《杂阿毗昙心论》,并成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阿毗达磨论书。这后两部论书的作者当时都生活在北天竺的犍陀罗地区,而公元三四世纪的犍陀罗正是大乘佛教勃兴之地,众多大乘经典都是这一时期由此地涌现的。我们有理由猜测,也许正是法救的《杂阿毗昙心论》在犍陀罗出现,才引来某些大乘佛教徒将《摩诃般若波罗蜜咒经》更名为《般若波罗蜜心经》。

关于“心”的另外一种解释与咒语有关。日本学者福井文雅曾指出:“心”字除了用于《心经》的标题,还出现在若干其他佛教典籍的标题中,这些典籍并非总结或概论性质的作品,而通常是用于念诵功课。以“心”来命名这类典籍,反映的是陀罗尼和真言咒语在佛教修行中的重要地位(参见氏著《般若心経の歴史的研究》)。陀罗尼和真言被佛教徒认为具有护佑加持的力量,而《心经》在一开始就是被当作陀罗尼咒语来对待的,这一点从它早期的汉译本(支谦和罗什译本)标题可以看得很清楚。即使到了唐代,这部经已经改名《心经》之后,许多中国人还称其为“陀罗尼心经”或“多心经”。去印度求法的玄奘,一路上显然也是把《心经》当作能够护佑他平安的咒语来使用的。

古印度论师智友在他的《圣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解说》里写道:“《般若心经》之微言大义,已经包含了《十万颂般若经》中所有庄严深广的奥妙。”(引自洛佩兹《解空:心经的用法》142页)。

紫柏大师解释说:“此经以心为名,乃是用人的身体作譬喻:人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最重要的却是心。同理,《心经》虽篇幅短小,却是六百卷《大般若经》的心脏。”

憨山德清说:“此处所说的心,指的是引领我们到达彼岸的智慧之心,而不是世人胸中那团每每生起妄想的血肉之心。世俗之人本身已经拥有智慧光明之心却浑然不觉,只知追逐妄想与幻象,还因此将其身体之中那团血肉认作真心,将它所依附的血肉之躯认作自我。这血肉之躯不断造作各种业障,在邪念妄想中从生到死,轮回不止,没有一刻反思观照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就没有一刻不在苦厄中挣扎。怎样才能解脱呢?我们皈依的圣者佛陀,能够以自心觉悟,照破五蕴身心空幻的本质,从而立刻超脱苦海,到达彼岸;圣者佛陀又有怜悯世人的大悲之心,所以将他自心证得的觉悟法门传授给我们,要令所有人得见自己本来拥有的智慧光明之心,进而依自身之力照破妄想,领悟空性,从此不再造作恶业,远离轮回苦海,进入涅槃的境界。这便是佛陀宣说此经的目的。”


SUTRA

梵语 sutra 通常被认为是由词根 siv (缝合)衍生而来,与英语中的 suture (缝合,缝合线)为同源词汇,字面意思是指将事物汇聚一起的主线或线索。不过,也有学者认为它可能来源于另一个梵语词 sukta (箴言,哲人语录)。不论来源如何,古印度的婆罗门教、耆那教和佛教徒都用 sutra 一词来指称他们的经典。根据佛教徒的传统说法,最早的佛经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83年佛陀入灭之后不久,其座下众弟子在王舍城举行的第一次结集之会。许多学者则认为这一说法其实出于早期部派佛教徒的杜撰,他们希望以这样的故事来证明自己所传承的教法是佛陀亲口宣说的。此外,部派佛教徒曾经有一度将佛陀弟子所说的阿毗达磨释论也统称为 sutra ,后世进一步整理教法时,又将经、论分开,以 shastra (研究,释论)一词囊括后人的阿毗达磨论书,而 sutra 则专指佛陀本人所说、或由佛陀开许弟子代为宣说的教法。

紫柏大师引申其义说:“‘经’这个字里包含了‘恒常’与‘道路’两层涵义。因为恒常,所以邪魔外道不能破坏;因为是道路,所以贤愚圣凡皆可以由此通达觉悟。”

唐朝初年的高僧慧净在其《般若心经疏》里写道:“极致的虚空是没有形象的,然而却是所有形象的源头;玄妙的奥义无法用语言表达,却是一切语言的根本。所以,形象来源于无相,语言来源于无言。无言之心语,乃是感悟世间万物成化所生;无相之像,也是从心头化现。心语无言,却正是众菩萨用以弘法的四种无碍智慧所在;心像无相,则正是佛陀示现世间的宝相。这部‘多心经’,正是一切众生由以证悟正觉的无上法门,在无数上乘佛法经籍中也能显得卓尔不凡,尤为珍贵。” kfdNoNLspHpGaU0Z/hy2Y+GpU0CwM8anqEzDpT0bXbp5HB02JJBRR6ZBVAW3oc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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