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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叛变


马斯南路不宽,正好能容对行车辆通过。布满天空的梧桐叶不时飞落,鸟儿叫得更欢了。旧天地,新成色。二十几幢花园式洋房排在街道两侧,错落有致。它们的主人多是富商权贵,因而分外新亮。
也有个别的,像这幢。锈迹斑斑的铁门,窗户又圆又黑,被茂密的爬山虎遮蔽得紧,各处的阳台挂满长竹竿,竿子上串着衣服,随风飘荡。花草零散,不像是着意的点缀,却仿佛自生自灭的天意。攀上它的二楼,再走过一段吱扭作响的走廊,尽头数过来左手第二间,就是夏一钧的住所了。
夏一钧是中共地下党员,在情报科工作,科长是陈荣。最近几天,上海地下党的机关遭到国民党特务非典型的严重破坏。虽然多数领导人都幸免于难,但该转移的转移,该撤退的撤退,组织体系已支离破碎。经过一番折腾,夏一钧就住到了马斯南路的公寓里。其实以前他也在这里呆过,但是不经常来。这是他的老同学沈秋雨的房子,后者去了南京,没再回来。至于老同学在南京干什么,他并不清楚。
夏一钧的公开身份是一名记者,在《大公报》上海馆工作。组织上让夏一钧在《大公报》潜伏下来,一方面批判国民党的罪恶种种,一方面跟同情共产党的报业同人联络、沟通。本来在媒体干信息就很灵通,自然也能搜集不少情报。
虽然夏一钧在情报科,叶平文不是他的直接上司,但他俩关系很好。叶平文年轻有为,才华横溢,交友广泛,正好能帮助夏一钧采访到很多上海的重要人物,尤其是青帮三巨头。而夏一钧总能拿到头条,很让同行羡慕,连老板吴鼎昌也夸赞他说,看你像很有背景,是不是南京有什么人啊。
叶平文的叛变让夏一钧心痛,原来朋友是这样的不可靠,所谓的同志转眼间就成了死敌。当你与他握手,也许是握到了枪口上。当你冲他微笑,或许就是在棺材前照镜子。叶平文的叛变改变了他很多很多,那无冕之王的大脑从此戴上了成熟的礼帽。
夏一钧在屋子里憋得难受,就想起写稿子,然后投到《大公报》,或其它什么报。于是,他展开稿纸,挥动钢笔,可墨水没了。他想,莫非这是党在警告我,投稿也会暴露。他停下笔,打着腹稿,感觉就像女人打毛衣。
那天,夏夫人正在窗旁缝补,听到一阵泉声。她对尿骚敏感,探头张望,便发现一人在墙根儿方便。她觉得怪,以为是特务,就叫来夏一钧。后者一看,果然,但不是国民党特务,而是自己人 —— 李景峰!
李景峰方便完,抖抖裤子,走了。他背影高大,正好把弄堂口下来的光挡住。
夏一钧知道,一定有个啥纸条在那里。他就让老婆赶紧去,怕弄堂的风把纸条吹到爪哇国去。老婆从墙缝里取出纸条,回到家,交给他。他打开,上写:速劝杨离沪。

杨登瀛原是上海一家日本洋行的职业经理,也用日文撰写些通讯稿。一九二四年加入改组后的国民党,就此跳入大革命的惊涛骇浪。夏一钧是在一九二六年和他相识的。那时夏一钧仰慕其名,上门求教日语。杨登瀛很热情地接待了夏一钧,与他高谈阔论,还谈到中日局势。夏一钧那时已是共产党,但没跟杨登瀛明说。组织上派夏一钧在上海做法南区委宣传部长,也做些统战工作。同时,夏一钧还在应聘《大公报》上海馆的记者,也求杨登瀛帮过忙。

一九二八年,蒋介石当上了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主席和军事委员会主席,就让陈立夫组建了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杨剑虹任采访股总干事,就推荐杨登瀛为驻上海特派员。而杨登瀛呢,既看不惯国民党的独裁与腐败,同情共产党,却又不信共产主义。他把自己的心事对夏一钧和盘托出,后者感到机会来了。
杨登瀛跟夏一钧说他自己很不喜欢国民党,觉得国民党腐朽得很快,出乎他的想象。夏一钧说专制必然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所以,国民党的下场是必然的,那就是腐败至死。杨登瀛点头称是,马上就联想起共产党。他说起这三个字的时候,眼里冒着热气儿。夏一钧谦虚地说像共产党呆的那个山沟沟,想腐败都没机会啊。杨登瀛笑称的确的确,地缘政治啊。夏一钧马上又严肃地说共产党早晚要夺取天下,因为它的政策是土地革命,走的是工农路线。杨登瀛诺然道草根万岁。当夏一钧告诉杨登瀛自己就是共产党时,杨登瀛并没把杯中的茶洒掉一点,而是用杯盖捋着水面荡起一阵清雾。杨登瀛缓慢地走到夏一钧面前,夏一钧只好站起来。杨登瀛忽然伸出手,夏一钧毫无准备地和他握了握。杨登瀛说他很理解,说像夏一钧这样的想法这样的作为不是共产党才怪。夏一钧发现杨登瀛的觉悟相当的高,不是不信仰共产主义,而是对啥都持一种相对的怀疑。杨登瀛也知道共产党和红军的一些事迹,很景仰。夏一钧给杨登瀛一个建议,既应承下特派员的差事,又为共产党干些事情,这样脚踩两只船一明一暗可保未来无忧。杨登瀛很高兴,说自己终于找到出路了。
为了撑起杨登瀛的面子,地下党不仅给他提供经费,而且还给他添置了一辆宽大笨重的奔驰轿车,并出钱给他租了办公室。党希望他尽快打入淞沪警备司令部和租界情报机构,至少要获得他们的信任。于是杨登瀛极力逢迎陈立夫和张道藩,每当他们来上海时都招待得无微不至。声色与犬马相闻,觥筹和玉腿交错。当他为张道藩搬掉了后者在中央组织部里的政敌,二人就成了密友。作为调查科驻沪特派员,杨登瀛还是有任务的。于是夏一钧就把一些组织上批准的假作真来真亦假的情报提供给杨登瀛,还卖一赠一地把飞行集会的传单和红色杂志也递了过去。有时候,地下党还为杨登瀛布置一些假机关,让后者去破获,以便他在上司面前邀功。
夏一钧收拾停当,正欲出门,却想起还未化装。于是粘了胡子,连着络腮,倒是英武不少。这是他第一次化装实战,效果如何,需要杨登瀛的检验。
夏一钧来到杨登瀛的公馆,让门房通报,说是老朋友自南京来访。他报的是化名,相当于暗号。他进门前观察四周,稀松如常。
杨登瀛还真的在,很安详。他一眼就认出了夏一钧,这让后者很奇怪。他看出夏一钧的疑惑,就说:“看人先看步态,你以后这走路的样子也得改改。”
“真是朋友如鉴啊。”夏一钧惭愧地说。
等夏一钧把叶平文被捕的情况通报了,杨登瀛就说:“你能冒险来此,很够朋友。但我是这么想的,国民党虽然腐败,但还有些人情味。再说张道藩是个艺术家,不是那么绝情。”
“可叶平文叛变,会指认你。你很危险!”

“你来我这里,你也很危险啊。”
“所以我化了装,而且我在暗处,等会儿从旁门走掉就是了。”
“我若是跑了,恰恰说明心虚,也就算承认了。所以,我就不走。这样一来,徐恩曾就心虚了,就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呵呵,老兄自有生存术啊。我是不会承认任何事情的,打死我也不承认,到时候张道藩他们会保我的。”
道罢珍重,夏一钧告辞出来。他脚步轻快,心中升起层层的佩服。原来间谍还可以这样,这么大义凛然!他默默为杨登瀛祝福,祝他一路走好,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快乐地活着,早晚还有东山再起的那天。看来杨登瀛确实很有市场啊,想那国民党里面肯定还有很多这样的,既能两方都不得罪,又能辗转腾挪、明哲保身,以后对此要多加研究才是。
《孙子兵法 · 用间篇》把间谍分为乡见、内间、死间、生间、反间五种。那么,依据这古老的人斗智慧,杨登瀛算哪种呢?他不仅跟自己的上级关系极好,还把关系深入到淞沪警备司令部、上海市政府、市党部和宪兵系统,而且还成了租界巡捕房的座上宾。他可说是内间,却不是策反来的,而是主动的。若说是反间,人家比反间明白事理,自觉自愿。死间呢,他将敌间与己间合二为一,不但没死,而且活得好着呢。相信他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上海地下党的这一系列的变化,令夏一钧很沮丧。残酷的斗争不光来自敌人,也来自同志或曾经的同志。叛徒一定会告密,这个很自然。但泄密的不一定是叛徒,这个就很可怕了。夏一钧常常站在窗口,幻想看到了告密者的身影。他会是谁,认识、还是不认识,他的游走会是怎样的曲线呢。
夏一钧老是发呆、出神,挨了老婆不少骂。于是他不免自觉起来,老婆一做好饭菜就赶紧去端。
饭桌上,一种跟时代无关的气息扑鼻而来。它吸引着夏一钧,也吸引着夏夫人。他们围坐起来,开始打发人生的温馨半小时。
“我们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老婆温柔地问。
夏一钧被噎着了,咳嗽起来。
“别装。”老婆皱着眉。
夏一钧止住喉咙的无规则振颤,下了口饭。盯着白墙,煞有介事地说:“我觉得还不是时候。等形势好转,我们的种子一定会发芽的。大环境影响小环境,优生优育很重要。”
“别老提革命革命的,万一生了个反革命怎么办。他首先是咱们的后代,其次才是革命的后代。这要看他的造化。”
自叶平文叛变后,上海地下党和其它省委的机关多被破坏。被捕的地下党人有的牺牲,有的叛变,有的获救。中共的叛徒渐渐多起来,被徐恩曾收容,由顾建中统领着。

上海地下党的干部不断疏散,被派遣到外地。李景峰、钱英宁去了江西苏区,胡天去了鄂豫皖,陈荣去了北平。 nxqE9bka1yNJTHhbr5uX81G8uJ/ywYUPRjFcXZi+qiXSfzrxkbwwa27eNFQhMS9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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