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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变脸

叶平文十指交叉,扣在小腹上。他面色红润,一点儿不像身陷囹圄的样子,倒像是准备参加啥会议。两眼放着光,前胸深沉地起伏,鼻翼有节奏地一闪一闪。
忽而,他对蔡孟坚道:“ 我可不是普通的共产党,而是——”他看了眼蔡孟坚,觉着自己应该这么说,便道,“共产党的事,我都知道,任何秘密机关都是由我安排设置。这次我护送张国焘去豫鄂皖边区,经过武汉。你找到我,正好。我有个国共两党合作的方案,但不能在此多谈。那些重要的问题,请你安排我去和蒋主席面商吧。”
蔡孟坚有些不屑,却又觉得兹体重大,应该大方些。就说:“先去见武汉行营 主任何成浚吧。”
叶平文斩钉截铁道:“见了何成浚,也还是这几句。不如见了蒋介石一起说。”
蔡孟坚无法,只得去找何成浚商量如何安全解送叶平文去南京,最后决定派 宪兵护送他乘招商局小轮船顺江而下。
南京的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里,报务员连续收到六封来自武汉的加急密电。在每一封上都写着:徐恩曾亲译。
这天正好是礼拜六。调查科科长徐恩曾已经跑到上海找情妇度周末去了,办公室里只有徐恩曾的机要秘书钱英宁。
钱英宁本是共产党员,大革命失败后与组织失去联系。他在报上看到无线电训练班招考的广告,就去应试,以第一的资格被取录。原来这个训练班是国民党新建的一个特务组织,领导者就是徐恩曾。在徐恩曾眼里,钱英宁是个工作勤奋、忠诚、有才华的年轻人,值得培养嘛。钱英宁从不多说什么话,也不打听工作范围以外的任何事情,只是非常熟练地执行徐恩曾的命令。徐恩曾太喜欢这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助手了,就任命他作自己的机要秘书。
钱英宁立刻联系了李景峰,说自己现在非常受徐恩曾信任,一定可以为党获取很多重要情报。李景峰汇报给上级,上级就指示由钱英宁、李景峰、胡天等人组成一个特别小组。而后,钱英宁介绍李景峰、胡天加入上海无线电管理局,而局长就是徐恩曾。后来,胡天被徐恩曾派往天津成立了长城通讯社(其实是驻天津的特务情报机构),并担任社长。李景峰则升任了上海无线电管理局特务股长,成为无线局的实际负责人。
徐恩曾的手下,原本就有很多中共叛徒,有的部门有时候甚至清一色全是。这让 徐恩曾很是骄傲,而更让他骄傲的是 钱英宁、李景峰和胡天。他们在徐恩曾眼里,是很纯正的左膀右臂。
国共两党由于历史渊源和现实机缘,一直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的时候还彼此不分。他们一起创办了黄埔军校,一起组织了广州国民政府、武汉国民政府,一起发动了北伐战争,一起搞起了农民运动。一旦国民党开始清党,就会调查那些怀疑对象的政治背景、家庭出身和经历。而这些也就立刻变得扑朔迷离,尤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政治立场。
譬如眼下这位钱英宁同志,被徐恩曾用公开招聘的方式归入自己帐下,却不曾发觉此人的立场有甚问题。想那徐恩曾也未深入调查过身边这位机要秘书的政治背景和履历吧。那时候没互联网,没身份证,户籍制度也很不完善,怎么编瞎话都是可以的。徐恩曾也是爱才心切,才如此的不小心,以致于坏了大事。
那是钱英宁和李景峰商议而设下的一计。徐恩曾到上海歌舞厅去寻花问柳。陪同他的钱英宁便把他随身携带的机要密码本偷了出来,快速拍照后完璧归徐。但从此那些到过徐恩曾这里的机要电报就再也没逃出过钱英宁的手掌心,蒋介石几次重大的军事行动计划还没布置给作战部队,就已经成为中共地下党的讨论话题了。这里的故事,很多还是后话,就留点儿悬念吧。
再说钱英宁从报务员那里接过电报,嗅到了些许糊味儿,马上就拿出机要密码本翻译起来。原来那电文说的是, 叶平文已经自首,想要来拜谒蒋介石,陈述其国共合作的大计。一共六封鸡毛信,无非是商量怎么来南京、走什么路、如何采取措施等等。

【电报一】匪首李明,于昨日下午在汉口被捕获。
【电报二】李明已归顺中央,有消灭共匪的重大计划,欲面陈蒋总司令。
【电报三】何长官电请陈部长,速报蒋总司令,调军舰一艘即赴汉口,以便押解李明赴宁。
【电报四】虑事关十万火急,汉口方面已征招商局客货轮一艘。即刻解押李明赴南京。

【电报五】调查科驻武汉特派员蔡孟坚将于明日飞抵南京,向钧座秉报。
【电报六】蔡孟坚将于明日中午抵达南京,即行报告。
钱英宁意识到大祸将至,却又感到无比幸运。叶平文自水路而来,还需几日才到,要是坐飞机来那就惨了。不管怎样,先要把这个消息赶紧报告李景峰才好。他就找来自己的女婿刘杞天,让后者连夜乘车赶往上海报警。
钱英宁又仔细看着电报的内容,想那蔡孟坚一定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就会在电报里说了。又或者他故意隐瞒不告诉徐恩曾,想立个小功,给徐恩曾献上个惊喜。那么,明天、也就是周日他就会来南京了。可是,徐恩曾还在上海玩儿呢,要想找到他不太可能啊。如此说来,明天对自己还是安全的。不过要仔细注意蔡孟坚的举动,才知他到底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情况。还有,叶平文假如跟他说了自己,那么他还会这样左一封右一封地发报吗。看来,他或许还不知道。
历史有的时候说不清楚,有的时候说清楚就没意思了。因而,不仅要向史官们质疑,也要向野史的作者脱帽。没有什么历史是完整的,它需要想象力去补填。在这样一个回填的过程中,中国人对史的尊重油然而生。
历史,不再是一段事实、一回叙述、一曲故事,而是更为抽象的雄伟,比山脉更绵延,比大海更磅礴。中国人的信仰,不就是人格化的历史么。
于是,中国人特别崇拜那些能够改写历史的人,他们同时也是能与历史对话的风流人物。这不,一个曾经想改写历史的人物在一个周日从历史的天空降落到了南京。
意气风发的蔡孟坚少将觉得自己的事业太顺了,更为令人羡慕的是自己的年纪——二十六岁。但他也有个小疏忽,就是叶平文嘱咐他别发报的时候,他已经发了六封了。再沉稳些,沉稳些吧。蔡孟坚想像着那上海的共产党被一网打尽时的情景,快哉,快哉。叶平文这个家伙什么也不说,故作神秘,难道调查科里有他们的内线。蔡孟坚自慰着,没事的,谁也译不出来,除了徐科长。
于是,蔡孟坚直奔调查科,见徐恩曾不在——这也在意料之中,不然早就有回电了。他就径自往中央党部而来。在党部,他碰到了中央组织部秘书张道藩。张道藩告诉他,部长陈立夫去上海了。
蔡孟坚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不,是叶平文出现得不是时候,为啥非得是周末呢。时间啊,在这短短的休息日中流逝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于是,蔡孟坚就把捕到叶平文的事告诉了张道藩。
张道藩立刻起身道:“老弟真是幸运,更是党国之幸啊。”
蔡孟坚苦笑着说:“好像党国在度周末啊。”
“ 哎,党国也得劳逸结合啊。正巧,今天我有个个人画展在展览室,蔡参议不妨去看看,与党国同乐嘛。”
“ 张秘书的高才我早有耳闻,不过我们还是安排下明天叶平文来京的事吧。”
“ 那就等他下船后,你先把他安排在 正元实业社 暂作停留好了。在那里等我电话。”
“ 好的。”
蔡孟坚说罢就起身告辞,路过展览室时向内瞟了一眼。嗬,居然观众还不少呢,只是没几个相识的。这位道藩兄不是在追求徐悲鸿的夫人蒋碧微么,可惜他没机会跟人家一起过周末啊。
周一上午,蔡孟坚早早来到下关码头。看叶平文还没到,他就静静地望着滚滚长江,望着被云雾遮蔽不堪的太阳, 想起了 刘禹锡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历代王朝在这脂粉气息浓郁的金陵,可曾有过兴盛的时候呢。东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都在南京建都。南京的六朝古都就是这么来的,没一个强盛的。直到一三五六年,朱元璋在此称帝,可到了永乐帝时,又迁都去了北京。还有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也只十一年就覆灭了。
难道北京作为都城就合适吗? 离长城也太近了,离游牧民族太近了, 离海也太近了。世纪之初,八国联军攻占天津塘沽的 大沽炮台后很快就可以打到北京了,慈禧与光绪被迫西逃。
蔡孟坚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南京被攻打的景象。溯江而上的敌军很快就包围了石头城,军舰上和地面上的炮火打得守城将士抬不起头。这个敌人会是谁呢?非小日本儿莫属了。
一声闷钝的汽笛打碎了蔡孟坚的灾难性战略构思,一艘轮船徐徐靠岸。从上面走下几个宪兵,夹在中间昂头走来的正是叶平文。
叶平文一见蔡孟坚,急忙打招呼:“嘿,蔡将军,等了很久吧?”
蔡孟坚对叶平文反囚为主的姿态很是惊讶,问:“叶先生,你的大计方针已经在肚子里装好了吧。”
叶平文见蔡孟坚直奔主题,便道:“哎呀,还真是,落在武汉忘装船了。”
蔡孟坚哈哈笑道:“以后我们精诚合作,成果岂是一艘小轮能载得了的。”
叶平文上了蔡孟坚的汽车,坐在后排。他的旁边,是一个张道藩安排的特工。蔡孟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时回头和叶平文寒暄。
车进了南京城,沿着中山路而行。
叶平文不住点头,道:“好地方,王气很盛啊。”
蔡孟坚说:“你很快就能见到蒋主席了。”
叶平文眨眨眼睛,故作矜持地说:“昨晚没睡好啊。”
当车子来到与张道藩约好的 正元实业社 门口时,叶平文看到了门牌号——中山路三 ○ 五号,着急地说:“这里是我们的一个秘密据点。钱英宁,就是徐科长的秘书,就在这里。他是我们的重要内线!”
蔡孟坚听罢,便知不好。他为自己的那六封鲁莽电报而后悔,更为徐恩曾竟然有这样一个要命的秘书而愤懑。他赶紧走进办公室,抓起电话就挂到徐恩曾那里。
再说那位被夜上海的五光十色泡得浮肿的徐恩曾正在欣赏那六封鸡毛信,真是一封比一封美妙。他把六张纸扬到空中,让它们任意飞翔,好像和平鸽。蔡孟坚这家伙运气怎么这么好啊,还要去晋见蒋主席哩。也不知是叶平文卖乖,还是蔡孟坚主动要求的。风光啊,但蔡孟坚毕竟是在我领导下啊。想到此,徐恩曾赶紧把那六封密电码收起来,放到抽屉一侧,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合上。
这时,刺耳的电话铃响起。徐恩曾一听,是蔡孟坚。他赶紧对后者一通表扬,口口声声党国如何如何。但当他听说钱英宁是共党,就觉得有点儿无厘头了。
徐恩曾嘱咐蔡孟坚带着叶平文集中精力去谒见主席,钱英宁的事由他亲自处理。随后,他就抓起电话找张道藩。

那蔡孟坚在电话里连称是,而后慢慢放下电话筒,有些怅然。
叶平文却说:“要是钱英宁跑了,那就说明我的事他已知道,那么上海的地下党也就很难抓到了。他还在吗?”
蔡孟坚道:“你好像比我们党国所有人都着急啊。”
叶平文道:“当然啦,我的老婆孩子都在他们手里呢。”
蔡孟坚点点头,道:“事情还不会那么糟吧,徐科长会去把钱英宁控制住的。”
叶平文接着说:“再糟又能怎样呢。”
蔡孟坚整整衣冠,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等待蒋主席的接见。”
坐在总司令官邸里的蒋介石还在回味着昨日江西剿匪的战况:胡琏部占领头陂,毛炳文部占领了白水。他很欣慰地望着那张已经使用过一次的剿匪地图,红色箭头仿佛就是自己的心声,在一点点逼近那个核心。
蒋介石有些飘,忽又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跟黄埔军校的另一群人下棋而已。这些人不信三民主义,信起了列宁主义、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领头的毛泽东,倒是跟黄埔没啥关系,却颇富军事才能。但记得他还来黄埔作过演讲,自己还给他鼓过掌呢。
蒋介石又想到张道藩引见的那个阶下囚叶平文,回忆起一九二七年三月自己率北伐军到达上海时受到工人纠察队的欢迎,那个带头的正是此人。他略带痞气,油光粉面,连张单独的照片都找不到,只有张合影,模模糊糊的。就是这个人,把上海搞得恐怖异常。上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可是金融大本营啊!
这时,侍卫来报:“张秘书和蔡参议求见总司令。”
蒋介石走进客厅,蔡孟坚上前问好。后者道:“报告蒋主席,叶平文是共党重要首领,他来此拜见您,是想表达他的想法,助我党国。”
叶平文伸出手,想跟蒋介石握一握,就像当初在上海。
可蒋介石的手根本没从长衫袖子里露出来,却对叶平文道:“你来投我党,我很高兴,三民主义才切合中国国情啊。”
叶平文见此情景,默然片刻,却道:“是,蒋主席说的是。我——”
“以后诸事都由蔡同志领导,你要记住。”蒋介石说罢,即示意送叶平文,却对蔡孟坚说,“你等会再来吧。”
叶平文无奈,只得把那番宏图远略咽回肚中,有点像孕妇的样子,跟着蔡孟坚往出走。
出得蒋介石官邸,刚一上车,叶平文就对蔡孟坚抱怨说:“当时你一说拍了电报我就觉得不妙。我想,钱英宁肯定飞了。等 他逃到上海租界,跟杨登瀛一说……”
“等等,你是说——杨登瀛?”蔡孟坚一惊。
“就是你们的 驻沪特派员杨登瀛啊,他也是我们、哦、中共的内线。老钱只要 跟地下党把情况一说,那就什么都完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时间。 ”
“你要是在武汉说出钱英宁来,还会有这些麻烦吗!”
叶平文的脸色难看极了,不再多言。
等车到了 正元实业社 ,蔡孟坚就把叶平文交代给特工。
这时叶平文拉住蔡孟坚,有些动情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一切就靠你了!”
蔡孟坚没料到叶平文会这样,正如在码头时没料到他会那般轻松,便道:“好自为之吧,你也是有才能的人。以后,你就跟着徐科长。蒋主席很爱才,徐科长和陈部长也如此。但你以后千万别再这样矜持了,害人害己啊!”

从正元实业社出来,蔡孟坚立在街头好一阵子。他脑子很乱,自己真的是立了一大功么,还是闯了一大祸呢。钱英宁啊,他肯定逃走了。这说明他翻译了电文,也就是说机要密码本已经被他窃得了。不过还有种可能,就是在武汉有人把消息告诉了钱英宁,这样的话那个密码本也许还没事儿。
唉,党国的漏洞实在太多了!如果把钱案跟主席说了,那徐恩曾就完蛋了,还要牵连到陈立夫、张道藩。他们都是穿一条紧身裤的。说,还是不说,还是就说一点儿?蔡孟坚坐上车,继续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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