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从小学习的历史知识中,所有的农民起义军都是进步的革命者,是大地主阶级的掘墓人,是劳苦大众的代表和拯救者。事实上,从斑斑史迹上看,大部分的起义军,并不比贪官污吏好到哪儿去。
无论是从思想教育来看,还是在利益计算上,中国农民都是不容易生出造反之心的。思想教育方面,从汉以降,中国普通农民所受的思想教育是儒家思想,后来加上释、道家思想,而文化教育几乎没有。这三种思想都训练出了农民的温顺忍耐的品德。利益计算方面呢,农民没有武器,不能成组织,中央政府的管理直插到五户一组、十户一组的基层,而且是自上而下单向的,这使得农民们不可能拥有抗衡官府的能力,也因此断了提意见的想法。
在天下尚未大乱的时候,农民走上造反的道路,要么是为报私仇,要么是不反即死、反了倒不一定死。前者如西汉时的吕母,报杀子之仇而反;后者如陈胜吴广,误了集合期限,不反会被处死,还有很多变民是因快要饿死而反的。大乱之后再反就简单了,反正社会秩序已经不存在了,不反是鱼肉,反了还可能当刀俎,利害计算已经变得简单多了。
由于上述这些原因起义的农民,往往没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和长远的打算,只要报了仇和活下去即可。
不仅是追求太低的问题,农民起义军的眼界、素质也比较成问题。唯一的权力者需要代理人,除了官二代以外,他们也保留了一条从民众中选择代理人的道路。隋以前是“举孝廉”,隋以后是科举,这也是普通农民唯一的出头机会,而一旦出头,进入统治者队伍,也就不再是农民了。但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民没有这种出头机会,他们长期处于未被启蒙的状态下,没有文化没有见识,所有知识都得之于经验和口耳相传(这也是中国社会谣言特别容易盛行的原因)。所以他们只知道一种社会模式——压迫和被压迫,只知道两种上升渠道——当官和“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像绿林军起义的时候,打出的号召就是“杀人抵命,伤人赔偿”,封得最大的官是“三老”,其次是“从事”,再次是“卒史”——这是这些农民人生中听说过的最尊贵的官衔,所以他们的想象力也只到此,这和现在笑话里讲的“老农民说毛主席‘肯定天天都吃饺子’”是一样的情况。
基于这两个因素的影响,农民起义军们表现出很多乌合之众的素质也就不奇怪了。看到社会不公,却没有足够的智慧弄清楚不公产生的真正源头,不知道如何解决或根本就没打算彻底解决不公,心中一腔愤怒就会变成“彻底砸烂旧世界”的冲动。
被当做英雄代表的东汉“绿林好汉”攻击湖北唐子乡的时候,全城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屠杀,然后自己部队为分从百姓家抢夺来的财物火并。“我花开罢百花杀”的黄巢,其部队以人肉为军粮。全军围陈州近一年,数百巨碓,同时开工,成为供应军粮的人肉作坊,流水作业,日夜不辍。将活生生的大批乡民、俘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悉数纳入巨舂,顷刻磨成肉糜,并称之为“捣磨寨”。陈州四周的老百姓被吃光了,就“纵兵四掠,自河南、许、汝、唐、邓、孟、郑、汴、曹、徐、兖等数十州,咸被其毒。”两进长安的第二进,派出士卒四处屠杀,号称“洗城”,长安城内鲜血流成小河。东汉赤眉军进入长安之后,本可以重整天下,然而他们却仍然以抢劫为生,将各基层政府指望恢复秩序而特地缴纳的税收贡品都给抢走,且不断对民间行凶施暴。期盼解放军的百姓只好又回到堡寨坚守,将他们当做盗匪来防范。政府举行宴会,还没有开始饮酒,由赤眉变民而变身的文武百官已打斗成一团,砍开宫门,抢夺酒肉,你杀我、我杀你。这哪里是什么解放军,完全是一群土匪。
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民没有这种出头机会,他们长期处于未被启蒙的状态下,没有文化没有见识,所有知识都得之于经验和口耳相传。所以他们只知道一种社会模式——压迫和被压迫,只知道两种上升渠道——当官和“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
军容严整一些的,也容易在一些关键时刻流露出本性。比如太平天国。太平天国在南京定都后,自天王洪秀全至东、北、翼三王,都建造了华丽的王府。洪秀全的天王府,周围十余里,比现存北京的明、清故宫大了一倍多,而且建筑也华丽得多。东王府则重建了三次,最后落成的王府周长七里,围墙厚三尺高二丈,绕围墙走一圈得一个小时。天王府有侍从1621人,绝大部分都是漂亮女人。洪秀全自住进天王府后,就躲在深宫安享荣华富贵,很少出面处理政事,把自己和天国的臣民有效地隔离开来。天王府的大门上居然刻写着下列几行馏金大字:“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朝奏方准入,否则雪云中。”(“雪云中”,就是杀头的意思)。还大讲排场,出行时前呼后拥,侍从成百上千。洪秀全乘座六十四人抬大轿,东王则乘座五十六人抬大轿。东王杨秀清每次出巡,扈从有一千多人,来不及回避的市民和官僚必须恭恭敬敬地跪在道旁,不得仰视,否则当即格杀勿论。太平天国的制度是绝对禁欲的,但高层则不受限止,他们不但不禁欲,还纵欲。洪秀全在深宫的主要工作是玩女人。每做生日,部下就要为他献上美女6人;每年春暖花开之际,还在天京13道城门口为他选美女。甚至干脆明文规定,“所有少妇美女俱备天王选用”。到太平军败亡时,天王有妻妾88人。在他们如此挥霍享乐的时候,他们不过才刚走完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才掌握两个省的势力范围而已。
李自成算是在长征路上走得远的,他攻进了首都北京,可以说只差了一步就能完成改朝换代的历史使命。但有没有更高政治理想的差别也就在这里——是解救天下苍生,还是只想当一把皇帝,考验的时候到了。饥民出身的新官僚在使人眼花撩乱的金银珠宝面前,几乎是一霎时就把最初起义时的精神丧失殆尽。刘宗敏、李过等高级将领竞相闯入大户人家抢夺美女珍宝;士兵没有将领约束,也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军队纪律空前败坏,才几天功夫,北京市民就对新政权极度失望,诅咒这个强盗政权早一点垮台。
农民起义军是饥寒交迫才走上“犯法”道路的,是在统治者破坏天理的情况下自己来主持天理的。他们针对残暴统治的反抗是正义的,但动机的正义并不保证过程的正义。如果没有更高理想的支撑,正义的反抗者很容易就成为社会秩序的更大破坏者,把整个社会拉入丛林状态。
动机的正义并不保证过程的正义,如果没有更高理想的支撑,正义的反抗者很容易就成为社会秩序的更大破坏者,把整个社会拉入丛林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