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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南都岁月

范仲淹到底何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本是范氏裔,何故在朱门?这已成千古猜想,无从考证了。现在一般的说法是,在他二十三岁这一年,继父朱文翰不幸去世,范仲淹怕母亲孤寂,就常从醴泉寺回家探望。有次回来,正好看见哥哥与一伙人在村店喝酒,可能生父新丧,心情很坏,哥哥一定是喝高了,范仲淹怜惜长兄,上前规劝。不料醉酒人语出惊天:“我花的是我朱家的钱,与你有何相干!” 范仲淹如雷轰顶,又满腹惊疑,便去叩问母亲。母亲闻言只是哭泣无语。按朱鸿林先生考证,范仲淹“找上村里最要好的朋友去问,朋友吞吞吐吐地透露了一些真情,仲淹总算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在经历一番心灵痛苦之后,这才下决心离开河南村朱氏门庭,前往南都求学。

以范仲淹之早慧气质、敏感心性,村里朋友都能知道的身世机密,他自己倒浑然未觉吗?农村里这种事最能传播流散,一般都是不秘之密。假如他早有知觉,只为不伤奉亲之义而暗藏于心,那倒颇像仲淹生就一副非凡心胸。如此,南都求学就不会是一种即时的情感冲动,包括关中游历和醴泉寺读书等,都是一位有志青年早就心向往之的理性追求,身世揭秘不过是一种特效催化剂而已。是也,非也,不过一猜想,无伤大局。大局太重要了,那就是南都求学。这是青年范仲淹羽化为蝶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修炼了,有人称作“正规教育”。

南都是哪里?就是今天的河南省商丘市。别看它如今只是个三线城市,在千年前的北宋时代可了不得!宋真宗赵恒,因追念开国皇帝赵匡胤开国有功,于景德三年 (公元1006 年) ,把宋州改为应天府,大中祥符七年 (公 1014 年) ,再升格为南京,处陪都地位,与北面的首都汴梁相比,可不就该称“南都”嘛。这宋州也就是商丘。要说清宋州、商丘,再加上睢阳这几个纠缠在一起的地名,可得掉一下书袋。

睢阳如今只是个区,在商丘市南部,因地处古睢水之北而得名。古睢阳是中华民族的重要发祥地之一,上古帝王之都。据《晋书·地理上》记载:“颛顼始自穷桑 (今曲阜北) ,而徙邑商丘。”黄帝的曾孙姬初居高辛 (今睢 阳区高辛镇) ,后代颛顼为天子,都亳,亳的地望在商丘。帝喾子契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为商族人的始祖。约公元前 16 世纪,契的十三世孙成汤,灭夏称商,初都南亳 (今睢阳区) 。约公元前 11 世纪,周成王三年,周公平定武庚叛乱后,成王封殷商后裔微子启于商丘,称宋国。周赧王二十九年 (公元前 286 年), 齐、楚、魏灭宋而三分宋地,商丘属魏。秦时,本地分属砀郡与陈郡。西汉高帝五年 (公元前 202 年) 改为梁国,属豫州。三国魏文帝黄初元年 (公元220 年) ,将梁国改为梁郡。后赵、前燕、前秦、后燕、后秦时仍为梁郡。南朝宋、齐为南梁郡,属南徐州。北魏为梁郡,属南兖州。隋开皇初梁郡废,十六年 (公元596 年) 置宋州,大业三年 (公元 607 年) 复置梁郡。唐武德四年 (公元621 年) 又改为宋州,天宝元年 (公 742 年) 置睢阳郡,属河南道,乾元元年 (公元758 年) 复为宋州。五代梁开平三年 (公元909 年) 升为宣武军,五代唐同光元年 (公元923 年) 改为归德军,五代周时仍为宣武军。北宋初复置宋州,再到宋真宗把它改为南京——南都。

回到范仲淹南都求学。南都这地方,老早就有一所著名私学,始名宋州南都学舍,为后晋人杨悫创办,后经其学生戚同文努力,得以发展,成为“远近学者皆归之”的名牌学校。宋代“以文立国”,历代皇帝亲自抓教育。大中祥符二年,还是这位宋真宗,看到有这么好的学校,岂肯放手不管,遂御笔赐额“应天府书院”,他儿子宋仁宗更重视,于庆历三年 (公元1043年) ,将应天书院再升格,改为南京国子监,使之成为北宋的最高学府。应天书院以其起源之早、规模之大、持续之久、人才之多,居全国四大书院之首,与江西庐山的白鹿洞书院、湖南长沙的岳麓书院、河南嵩山的嵩阳书院,并称为四大书院。《宋史》有云:“北宋兴学,始于商丘。”据商丘今人孙纲先生考察,应天书院有“七榜五十六”和“一榜双魁”的突出考绩,北宋时期的状元和朝廷重臣有很多皆出自应天书院。如:宋太祖时的状元张去华、郭贽、刘蒙叟、柴成务,宋真宗时的张师德,宋仁宗时的王尧臣,宋英宗时的许安世等;宋太宗时的枢密使楚昭辅,转运使知枢密院事李怀清、王怀隐,以及兵部侍郎许骧、宗度、郭成范、董循、陈象与、王励、滕涉等朝廷重臣,都是应天书院的早期门生,更有范仲淹、富弼、王尧臣、张方平等多位出将入相的著名政治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范仲淹与他的四个儿子范纯祐、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还有他的大舅哥李纮、李纬,连襟郑戬等,都是应天书院出身。

当时的应天书院状况如何?比如在校师生多少,课程怎么设置,校长、名师为谁,校规校纪若何,师生吃住怎么打理……细部皆无考了。至于学生范仲淹的在校情形,也多无详载,大约就是后来常见的几处概而论之:“去之应天府,依戚同文学。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 (《宋史·范仲淹传》) “公处南都学舍,昼夜苦学,五年未尝解衣就枕。或昏怠,辄以水沃面,往往饘粥不充,日昃始食。同舍生或馈珍膳,皆拒不受。” (《宋元学案补遗》) 以及“去之南都,入学舍,扫一室,昼夜讲诵。其起居饮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 (欧阳修《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 诸如此类,等等。看来欲知南都事,须问当事人。范仲淹有一首《睢阳学舍书怀》,似可看作范仲淹苦读心志的形象表达。诗曰:

白云无赖帝乡遥,

汉苑谁人奏洞箫。

多难未应歌凤鸟,

薄才犹可赋鹪鹩。

瓢思颜子心还乐,

琴遇钟君恨即销。

但使斯文天未丧,

涧松何必怨山苗。

此诗用典不少,搞明白这些典故,大约诗意即明。

西汉四川资阳人王褒,“工歌诗,善辞赋”。一篇《洞箫赋》,音调和美,形象鲜明,使汉代辞赋的创作模式得以完成,且动摇了儒家政治教化的乐教观点,使音乐固有的娱乐特性凸显出来。这是后世人的评价,而在当时,王褒因此赋跻身朝班,官至谏议大夫。

《鹪鹩赋》呢?乃西晋文坛领袖张华所作,推为晋赋名篇。张华,字茂先,少孤贫,自牧羊,初未知名,著《鹪鹩赋》以自寄,其《序》云:“鹪鹩,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而生生之理足矣。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繁滋族类,乘居匹游,翩翩然有以自得。”阮籍见《鹪鹩赋》,叹曰:“此王佐才也!”张永华得阮籍赏识,渐为时人所重。当时门阀世族势力方兴,标榜门第阀阅的风气日强。张华因家族势力单薄,自幼孤贫,虽才华横溢,德行严谨,却一时未能见知于世。

颜回,即颜渊,孔子最得意的弟子。《论语·雍也》说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为人谦逊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对孔子无事不从无言不悦,以德行著称。孔子称赞他“贤哉回也”,“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 (《论语·雍也》) 。自汉代起,颜回被列为七十二贤之首,祭孔时独以颜回配享。唐太宗尊之为“先师”,唐玄宗尊之为“兖公”,宋真宗加封其为“兖国公”。

晋大夫俞伯牙善抚琴,高山流水觅知音,终于在山野间寻到钟子期。这个故事就更大众化了。

范仲淹身在睢阳学舍,神驰于名人名典,能不刻苦用功、自励有为吗?能不发出“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的自信、自许与自期吗?

他身上用来诠注这种“自信、自许与自期”的事迹不少,这里略陈两例。

第一例:不吃留守饭。多数史料是这么记载的:南京留守的儿子将范仲淹吃粥苦读的事,回家告诉了父亲。这位留守还是爱才惜才的,就让儿子带上自家府里厨师做的饭菜送给范仲淹。过了几天,留守儿子发现他送的饭菜,范仲淹居然一点没动,都发了霉,就有点不解了:哥们,我老爸特意送来饭菜招待你,你竟然不吃,你怎么个意思呀?范仲淹先表示歉意,再解释说:“蒙令尊大人抬爱,我是十分感动。可你想想,我艰苦惯了,猛一下吃了美味佳肴,过后怎么办呢?还能忍受天天吃白粥的日子吗?”留守儿子听罢,感佩不已。

这让我有一个联想。关于造成范仲淹青少年时代困苦生活的原因,聚讼已久。有一种观点是,因为范仲淹非朱门嫡子,故而一直受到不公正待遇。持相反观点的学者则力辩非是。而史实凭据呢,则双方都展示无多且支撑乏力。我以为,争辩双方有一个共同缺憾,未能从范仲淹本身着眼思考问题。对于一个志向远大的有为青年来说,家里真穷也罢,受到不公正待遇也罢,都不会成为左右他选择生活方式和人生道路的主因。“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 (欧阳修《资政殿学 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 只要他化孔孟之道为灵魂,尤其将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奉为圭臬,将“以天下为己任”作为展现自我价值的终极奋斗目标,即便是个富家子,即便各种世俗待遇无不优渥,他也会选择困苦与磨难,情愿像苦行僧一般生活,作为磨砺自我、实现自我的不二法门。数数古来多少成功人士,都是因为穷得没饭吃吗?都是因为受到外界不公正待遇吗?范仲淹的伟大,正是其超脱了世俗束缚,凭借自己独立强大的人文性格闯天下!

第二例:独不见皇帝。范仲淹就读应天书院的第四个年头,应天府地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来了皇上宋真宗的御驾。怎么回事呢?他即位以后,在“江南第一宰相”王钦若等人密谋策划下,大搞“降天书”“封禅泰山”等迷信活动,四处巡游祭祀扰民。大中祥符七年 (公元1014 年) 正月,宋真宗到亳州 (今安徽亳州市) 太清宫去拜谒老子庙,加封老子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紧接着就来到应天府,要拜谒他赵家祖庙——圣祖殿,并再搞降天书。天书降处,瑞霭绕庙,彩云腾空,还有黄云覆辇,紫气护幄,百官朝贺,万民山呼。一时间,应天府城内,万人空巷,都来一睹皇上风采。皇上一高兴,下诏曰:应天府升格为南京,施行特赦,广大臣民可在“重熙颁庆楼”大吃宴席三天,不分男女老幼,贫富贵贱,能吃的都来吃吧,吃的是“太平盛世”!应天书院也沸腾了,老师与学子们倾校而出,以能看到皇上为奇遇,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此时此刻,有一个人例外,对这桩天大好事犹如不闻,不惊不乍,静若处子,独守书斋,潜心读书。此人就是范仲淹。据说还是那位南京留守的儿子,深为不解:我的天!能亲眼见到当今圣上,这机会多难得!你却觉得不如读书重要?范仲淹怎样作答的?据范敬宜题签、杨德堂著的《范仲淹的故事》记载,范仲淹说:“书念不好,看看皇帝也没用;书念好了,将来再见也不迟。”

前文我提过,“必须”要将“独不见皇帝”与“拜见姜遵”两相对照一下。目的何在?当然自有说道。你看啊,范仲淹拜见姜遵时,是那么热切,那么急不可耐,邀上学友,步行上路,谦谦有礼。为什么?因为姜遵是老大的京官吗?那么请问,姜遵有皇帝的官大吗?这边见皇上又不用跑远路,还能海吃海喝一顿,范仲淹为什么反倒不去?只能有一个解释:他见谁不见谁,完全是冲着对方的学识去的,你有学识,我怎么都得去拜见,否则,请我都不去。由此可以断定:假如姜遵在范仲淹心目中不过是平庸官僚,那么即使住在对门,范仲淹也未必会去竭诚拜见;假如宋真宗专程来应天书院为学子们开大课,做一场“君轻民重”的学术报告,第一个跑去听课的没准就是范仲淹。请特别留意这一点,这背后大有讲究,这里面包含一种文化追求,一种价值取向,一种人生定位,用现代话说,就是一种人生观!说明范仲淹从安乡启蒙到青阳“读山”,从秋口发“良相良医”之问到醴泉寺“划粥断齑”,再到应天书院接受“正规教育”五年,这二十年来一路向学苦读,确实学到了许多,学懂了许多,学通了许多,可以说此时的青年范仲淹,已然心中有自我,自我中见大道了。

我在前文曾留下话头:“要问青年范仲淹在正式踏入社会之前,到底都学得什么学问,身负何种文武艺,此前似乎深究无多。我试图在后面设专节予以揣摸,先扔出一块砖头。”好,现在我已应诺抛砖了。 zb1ob+6ji1DBUH0uZ9YhjoYDCT1oRaiiK3/fzhROKjMCf8e0wE1TX8nlw/LqRLz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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