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范仲淹随继父朱文翰退守田园,在家里读书自学。
宋代自神宗以后,为了鼓励官员按期“致仕”,给予种种礼遇和优待,一度准予领取全俸,但之前的宋真宗时期的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就算朱文翰可以领到全俸,一个中下级官员又能领到多少?所以养家过日子就得重新考量。据朱鸿林先生记述:“那时朱家兄弟姐妹多,都还年幼,继父又年老多病,家庭开支很大,日子一天天窘迫。”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只顾读书,不问家计艰辛,别人不说什么,亲生母亲谢氏估计就有点坐不住了。她先和儿子说好,又与朱文翰商量,托人在长山县城找了一份差事,让范仲淹去一家店铺当学徒。范仲淹倒是很听话,不料刚干了一个月工夫,他就背着铺盖卷回来了,说是掌柜太奸猾,自己干不了这种骗人勾当,还是想回来读书。母亲谢氏当然作难,但继父朱文翰出面说:“说儿是个聪明好学、志趣不凡的孩子,不要勉强他做自己不乐意做的事,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么多孩子,就他有出息,就让他读书吧!”这段话出自朱鸿林先生笔下,不知所据何来,听起来似乎有点作者自拟的味道。不过有一点可以相信,朱文翰必是看准继子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日后可成大器,愿意着意栽培,不然他不会置亲生儿子于不顾,一直把继子带在自己身边。
说话间又过去两年,真宗都换了新年号,叫作“大中祥符”,范仲淹也长到二十岁,是“弱冠之年”了。《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这就是说,二十岁了,得行“冠礼”,以示成年,不过体犹未壮,还比较嫩,故称“弱”;冠,指代成年,要在宗庙中行加冠的礼数。冠礼由父亲主持,并由指定的贵宾为行冠礼的青年加冠三次,分别代表拥有治人、为国效力、参加祭祀的权利。加冠后,由贵宾向冠者宣读祝词,并赐上一个非常贴切美好的“字”,使他成为受人尊敬的男子汉。朱文翰是否为继子举办了加冠仪式,已不可考,但此时抛出一个重大家庭议题倒是真的:继子要去游学关中!这是范仲淹自己的主意吗?为什么要走出书斋外出游历?为什么要首选关中?是继父朱文翰的主意吗?继父朱文翰对此态度如何?母亲谢氏又做何反应……一切的细节已然无从谈起。可考的史实是:大宋大中祥符元年 (公 元 1008 年) 春,青年范仲淹琴剑在身 ,怀揣继父给的少量盘缠,勃姿英发,奔上通往关中的大道。
以长安 (今陕西西安) 为中心的关中地区,古来号称“四塞之国,八百里秦川”。它与洛阳、北京、南京并称为中国四大古都,与罗马、开罗、雅典并称为世界四大文明古都。公元前 12 世纪,周文王在这里建立丰、镐两京,从此,西安作为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长达一千二百多年,大宋之前已有周、秦、汉、隋、唐等,均建都西安,可谓“秦中自古帝王州”也!对此,勤于读书的范仲淹不会不知道,估计连所谓“关中八景”,什么华岳仙掌、骊山晚照、灞桥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咸阳古渡、草堂烟雾、太白积雪之类,他都能如数家珍了。作为学子文人,也许他更看重关中一带的名士辈出、代不绝书,尤其前朝大唐盛世,有多少风云人物于关中留迹啊!这可能就是青年范仲淹要把平生游学第一站选在关中的原因吧?
《续资治通鉴》载:“大中祥符二年二月,令陕西发廪赈粜,旱故也。”大中祥符二年春天才“发廪赈粜”,可见旱灾至少在上一年就相当严重了。可巧,青年范仲淹就是大中祥符元年进关中的。也许老天爷有意安排吧,让未来的国家栋梁范仲淹长长见识,亲眼看看什么是天灾人祸、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吧!
青年范仲淹的这次关中之行,总共用时半年多。朱鸿林先生是这样赞美他这位半个先祖的:“在关中,他拜访了学识渊博、正气凛然的著名学者王衮,并与王衮的儿子王镐结为好友;在关中,他还与王镐一块拜访了当时的著名音乐家崔遵度,并跟他学习了琴艺;后来,他又结识一个叫周德宝的学者和一个叫屈元应的道士,他们都是些品德高尚、学识渊博的人。朋友多了,他们朝夕相处,一块赋诗吟咏,一块弹琴长啸,一块切磋学问;他们相邀为伴,游览了关中的山川美景、名胜古迹……大半年的游学经历,他变了,特别是他的思想境界有了很大的变化和提高。”这种表述虽然富有想象,但总算还有些历史依据,所提到的这几位人物,大都有据可考。
王衮,北宋医家,山西太原人。曾任官吏,后潜心医学,并留心方书,搜集医方七千余种,从中辑选五百余种,编成《博济方》,刊于北宋庆历七年 (公元1047 年) ,是当时有较大影响的个人方书。不过,范仲淹后来在《鄠郊友人王君墓表》中,倒是写到王衮乃王镐之父,官至“太子右赞善大夫”,且“慷慨有英气,善为唐律诗”,却只字未提其潜心医学,著有传世之《博济方》,不知何故。难道他写墓表时《博济方》尚未刊出吗?
名士王镐,雩县 (今河南睢西北) 人氏,这与上文其父为太原人又是一个矛盾,太原是他们的祖籍?王镐善琴,平日里一袭白衣,跨白驴,潇洒来去。他确实与汝南 (今河南汝南) 精于篆刻的道士周德宝、临海 (今浙江临 海) 精于易学的道士屈元应相善,经常在一起饮酒赋诗,快意唱和,后来加上范仲淹,四人相伴,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王镐逝世后,范仲淹特别写了一篇《鄠郊友人王君墓表》,内中有几段除史学价值极高外,文采相当出色,录而赏之:
君讳镐,字周翰,其先澶渊人也。曾祖鼎,邢台之督邮。祖楷,尚书兵部员外郎。考衮,太子右赞善大夫。妣秦氏,封太原县君。
……
时祥符纪号之初载,某薄游至止,及公之门,因与君交执,复得二道士汝南周德宝、临海屈元应者,蚤暮过从。周精于篆,屈深于《易》,且皆善琴。君常戴小冠,衣白纻,跨白驴,相与啸傲于鄠、杜(今陕西西安南)之间,开樽鸣弦,或醉或歌,未尝有荣利之语。
一日,会君之别墅,当圭峰之下,山姿秀整,云意闲暇,紫翠万叠,横绝天表。及月高露下,群动一息,有笛声自西南依山而起,上拂寥汉,下满林壑,清风自发,长烟不生。时也,天地人物洒然在冰壶之中。客大异之。君曰:“此一书生,既老且贫,每风月之夕,则操长笛奏数曲而罢,凡四十年矣。”嗟乎,隐君子之乐也,岂待乎外哉?
……
噫!予与君别三十七载,风波南北,区区百状。今兹方面,宾客满坐,钟鼓在廷,白发忧边,对酒鲜乐。岂如圭峰月下,倚高松,听长笛,忘天下万物之际乎?追念故人,乃揭石而表之。书曰:有君子焉,生兮云山,葬兮云山,始终不垢兮,其清而贤。
至于“精于篆”的周德宝,“深于《易》”的屈元应,这两位道士的底细不好查实,比起北宋时代的张伯端道士来,他俩肯定名气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紫阳真人张伯端可是中国道教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不过,既然范仲淹与之相交三十多年后还铭记着他们,并在“王君墓表”中特别记出,足见人是真人,本事是真本事。关于屈元应的“深于《易》”,随后还要提到。
比起周、屈两位道士,崔遵度的名气就大多了,他字坚白,原籍湖北,后徙山东淄川。范仲淹出生前五年,人家就中进士了,与朱文翰算是同代人。太宗朝为和川主簿,知忠州;真宗朝任太子中允,改太常丞、直史馆,编修两朝国史,累官左司谏。仁宗朝以寿春郡王开府,命为王友,储宫建,加吏部郎中兼左谕德。其实,他比官声更响亮的名头是“国手音乐家”,古琴弹得没人能超过他,且著有《琴笺》。崔遵度明确提出“清厉而静,和润而远”的美学思想,对琴文化的发展起到很大作用。范仲淹师从崔遵度学琴,那真是找对了人。有一次,范仲淹求琴中三昧,崔只给出八个字,就是上面说的“清厉而静,和润而远”。范仲淹经过长久思索,终于理解到如下真谛:“清厉而弗静,其失也躁;和润而弗远,其失也佞。弗躁弗佞,然后君子,其中和之道欤。”就是说,琴音激越而不从容,则是急躁所致;和润而不深远,则有取巧之嫌。清静平和,性与琴会,琴人合一,才能生出超凡脱俗的境界。这成了范仲淹终生习琴的要旨。顺便提一下,范仲淹眷恋琴、剑、《易》,一生痴心不改。“忘忧曾扣《易》,思古即援琴” (见《斋中偶书》) ;“奏以尧舜音,此音天与稀。明月或可闻,顾我亦依依。月有万古光,人有万古心。此心良可歌,凭月为知音” (见《明月谣》) 。心知琴者,曰真知琴也!范仲淹达到这个境界了。同僚朱长文对范仲淹的琴艺特别敬慕,说:“君子之于琴也,发于中以形于声,听其声以复其性,如斯可矣。非必如工人务多趣巧,以悦他人也。故文正公所弹虽少,而得其趣盖深矣。” (见朱长文《琴史》) 。对于范仲淹的“所弹虽少,而得其趣盖深矣”,陆游也有史评,他在《老学庵笔记》中说:“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只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范履霜”是范仲淹的外号。“履霜”,本自《易·坤》中的“履霜之戒”,霜乃冰兆,故寓意防患未然,晓以自警。总的说来,这位崔遵度不仅使范仲淹的关中之行收获颇丰,其琴论、琴心,更成了范仲淹一辈子消受不尽的精神财富。
依我看来,读书有两种:读书本之书,可增广无穷知识,谓之小读书;读自然知识之书、社会之书、人生之书,可开拓胸襟、铸造灵魂,谓之大读书。二者不可偏废,合则成功,受用终生。青年范仲淹身体力行,成功在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