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奇怪的学术现象:多年来在宋学研究和中国教育史研究领域,范仲淹几乎是一个不大被重视的人物,在一些著名思想史、哲学史著作中,也大多见不到他的名字;在人们心目中,他只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文学家甚至军事家。加之有些学者对北宋儒学、道学、理学概念的理解过于狭隘,就更少提范仲淹了。
这是一处学术硬伤。
其实,范仲淹是北宋前期复兴儒门教育的第一人。史学家刘子健先生说:“宋学为中国哲学最精彩的一页。明清两代之哲学,胥不能脱离其范围。而宋学之发扬光大,实自仲淹创之。朱陆出于张程,张程导源于仲淹。非张程无以树宋学之中坚,非仲淹无以开宋学之先路”“朱陆上继张程,张程肇源仲淹。宋学之发扬光大,非仲淹不及此。明道象山一限之传,至明而有王守仁,至清而有黄宗羲;伊川晦翁一限之传,至明末清初而有顾炎武、吕留良。横渠之学在南宋,除晦翁而外,兼影响永嘉诸子,至明末清初而有王夫之崛起。吾国学术之辉煌璀璨,皆仲淹倡导之功也”。实际情形如何呢?
范仲淹“掌府学”时的天下大局,有点像先他两百多年的韩愈老先生的处境。自天宝十四年 (公元755 年) 爆发“安史之乱”以来,大唐盛世就开始衰败。九年征伐与惨淡经营之后,大乱局面虽告终结,但面对野心勃勃的割据藩镇和不时报忧的边疆祸乱,朝廷则应对无力,政出多门,宦官弄权,朝官政争,历经肃宗、代宗、德宗几代皇帝使劲,也再难振作起来,终于导致动乱连年,经济衰败,矛盾丛生,国是日非。思想文化界则弥漫着颓废、消极的风气。再加上宽容佛、道两教的长期国策,造成上下迷信盛行,世风日下,信仰危机突出。这就给以韩愈为代表的“儒学复古运动”者提供了历史契机。韩愈所提倡的复兴儒学,并不是单纯地恢复古礼,埋头儒家典籍,而是在吸收儒家经典的基础上,提出新思想、新理论,这就是以治国平天下为目的的心性哲学,以维护大一统为目的的政治哲学,以弘扬自我、张扬个性、追求自由与独创精神为特征的艺术主张。学统、政统、文统,三统合一,一以贯之,这个“一”,就是仁义之道,就是道统论。韩愈在《原道》里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韩学虽未能在政治上获得成功,但对后世理学、史学、古文运动、宋诗的兴起与发展,还是直接产生了影响。应该说,包括范仲淹在内的宋代儒学家们,正是在对韩学的批驳与接受之中,造就了宋代儒学自身理论思维的成熟与理论体系的完善。
再看范仲淹此时面临的天下大局。中国历史上多有“三朝元老”式的成功人物,有“十朝元老”吗?有,空前绝后的一位,大名叫冯道。他历经桀燕皇帝刘守光、后唐庄宗李存勖、后唐明宗李嗣源 (即位后改名李亶) 、后唐闵帝李从厚、后唐末帝李从珂、后晋高祖石敬瑭、后晋出帝石重贵、辽太宗耶律德光、后汉高祖刘知远 (即位后改名刘暠) 、后周太祖郭威,一共十朝,“三入中书,在相位二十余年”,是个名副其实的“官场不倒翁”。可反过来一想更令人吃惊,冯道所事十朝,合计不过三十一年,平均每帝仅在位三年余,最长的后唐明宗和后晋高祖也都不过十年。这是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最频繁的时期,世道能好到哪儿去?冯道固然赚得“无廉耻”“奸臣之尤”的负面名声,可这个时代就没有责任吗?五代之乱,纲常倾覆、道德沦丧、风俗隳坏、士人无行,人伦关系全面倾覆,道德伦理几近崩溃。乱世英雄赵匡胤看得清,说得准:“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十姓,兵革不息,苍生涂地,其故何也?” (司马光《涑水记闻》) 他英明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也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建起统一而强大的大宋王朝。
不过,北宋开国数十年间,大兴文教,主要着力在科举取士方面,急用现有人才,尚未能重视兴学育人。京城里只有一所学校,即国子监,且逐日萧条,“生徒至寡,仅至陵夷” (杨亿《武夷新集·代人转对论太学状》) 。开科取士只看考试成绩,不问学校出身,于是士子多贪图名利,徇私舞弊,不务实学,浸以成风,到仁宗时,科举之弊,愈演愈烈,已成燃眉之患。正是这样的天下大局,给范仲淹提供了历史契机,他要像韩昌黎彰道统一样,首先站在一个思想制高点上谈论复兴儒门教育,不是“文必秦汉”,而是要“回向三代”;不是“张扬儒道、力辟佛老”,而要“援释、道入儒,三教合流”,新开学风。
范仲淹对自己面临的国家形势早有非议,早有定见,早有陈述。天圣三年 (公元1025 年) 有《奏上时务书》;天圣五年 (公元1027 年) 有《上执政书》;天圣八年 (公元1030 年) 有《上时相议制举书》等。他在《上执政书》中提出“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六大主张。何以“重名器”?就是慎选举敦教育。他把当时只顾科举取士而不谙重在育人的弊病,比之为“不务耕而求获”。不想种地只想收庄稼,哪有这种好事!结果必然是择而不教,久而乏人,贤才难以为继。其实,范仲淹这种重在兴教育人的学术主张,绝非一时兴起,而源自他长久以来的大思考,那是一种博大深厚的思考,政治的、思想的、哲学的。这种大思考早在他就学应天书院时已然大致完成。且看他写于那时的《咏史五首》:“莫道茅茨无复见,古今时有致尧人。” (《咏史五首其一·陶唐氏》) “但得四门元凯至,九韶何必凤皇来。” (《咏史五首其二·有虞氏》) “讴歌终在吾君子,岂是当时不让贤。” (《咏史五首其三·夏后氏》) 所倾心的已是三代之业,三代之制,主张君臣共治天下,君有过则臣谏之,以尧舜为致君楷模。后世有人说,宋儒“回向三代”的运动,是从王安石熙宁变法开始,才“从‘坐而言’转入‘起而行’的阶段”。非也。其实,范仲淹等确立的“明体达用之学”,才是宋儒“内圣”与“外王”相贯通的思想先声。王安石并非“宋代最先接上孔、孟旧统的儒者”。“回向三代”,再接孔孟者,正是范仲淹。就这一点说,范仲淹复兴儒门教育的事功,远超韩柳的“儒学复古运动”。
有了源远流长的思想资源,有了复兴儒家礼乐文教的远大志向和使命感,才能生发出活力四射的改革主张。就兴教育人而论,范仲淹才会深谙真谛:“善国者,莫先育材,育材之方,莫先劝学” (《上时相议制举书》) ;才会认定:“三代盛王,致治天下,必先崇学校,立师资,聚群材,陈正道。使其服礼乐之风,乐名教之地,精治人之术,蕴致君之方” (《代人奏乞王洙充 南京讲书状》) ,“地广千里,功亏一贤” (《得地千里不如一贤赋》) ,“王者得贤杰而天下治,失贤杰而天下乱” (《选任贤能论》) ;才能痛切地认识到:“国家之患,莫大于乏人” (《邠州建学记》) 。而且最重要的,就是把“兴学”当作救世济民的根本手段,尤其是“太平年间”的教育最为急迫,“古者庠序列于郡国王风。当太平之朝不能教育,俟何时而教育哉?”也才能把睢阳先生“天下同文”的师志,提高到“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度,将充盈着士君子文化血脉的睢阳学统发扬光大。
教育思想明确,才会出以良方。范仲淹指出:科举考试应与学校教育相结合,教育是培养、选拔人才的必要前提。假如“国家乃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势必造成“取诸科士皆舍大方而趋小道,虽济济盈庭,求有才有识者十无一二” (《答手诏条陈十事》) 。而要革除此时弊,必须教以“经济之业,取以经济之才”。考试要“以策论高辞赋”,“复小为大,抑薄归厚”。至于教学内容,则应以《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儒家经典为主,他说:“劝学之要,莫尚宗经,宗经则道大,道大则才大,才大则功大。盖圣人法度之言存乎《书》;安危之机存乎《易》;得失之鉴存乎《诗》;是非之辩存乎《春秋》;天下之制存乎《礼》;万物之情存乎《乐》。故俊哲之人,入乎六经,则能服法度之言,察安危之机,陈得失之鉴,析是非之辩,明天下之制,尽万物之情。使斯人之徒,辅成王道,复何求哉?” (《上时相议制举书》) 非同凡响的是,范仲淹在强调六经之重要外,还特别指出要兼授算学、医药、军事等基本技能;应以六经为先,正史次之,再令考生论述时务及提出实际的对策方略,如此方可把“天下俊贤”引向经邦济世之业,为国家培养杰出的辅佐人才。
另外,在这里应该特别注意一点,范仲淹不仅主张学习儒家经典和算学、医学和军事等知识和技能,还一反“力辟佛老”的先世学风,认为“释道之书,以真常为性,以清净为宗” (《上执政书》) ,主张援释、道入儒,三教合流,独辟新径。正是范仲淹为儒学注入了新元素,新的学术思想——理学形成了。在推动儒学发展演进的过程中,范仲淹起到了承前启后的关键作用。难怪韩琦在《祭文正范公文》中盛赞道:“上天生公,固为吾宋。以尧舜佐吾君兮,既忘身而忠国;以成康期吾俗兮,又竭思而仁众。”朱熹更在《五朝名臣言行录》中推崇说:“公之学识,于名教岂小补哉!”范仲淹,实乃北宋理学真正的启蒙之人、开山之祖也。
17 世纪,西方传教士称宋代的儒学为“新儒学”(Neo-Confucianism)。这个提法一直流行到 20 世纪的西方汉学界,又与明学合称为宋明新儒学,此后也渐为中国学人所采用。新儒学问世,确与范仲淹“援释、道入儒,三教合流”的创意有关。佛、道的宇宙观和本体论,尤其是佛教的哲学思辨性,深深吸引、刺激着广大士人,这种思辨性在后来的宋明理学中体现得非常鲜明。我曾写过如下一段浅薄文字,录出以为本节收束:“两宋时期,范仲淹、胡瑗、孙复等首开书院讲学之风,中央太学亦模仿胡瑗苏湖讲学制度,其后之周濂溪、张横渠、程氏兄弟,绍继其风,于书院讲学,谈经论道,遂使有宋一代文风大盛,至南宋朱子而集大成为宋理学。从儒学自身发展来看,理学作为一种哲学思潮或者儒学复兴运动,它所强调的义理之学,是对于汉唐儒学的一种反动,表现出一种想要摈弃汉唐训诂之学而直接面向经典、回复圣人之道的气势,颇有一点‘文艺复兴’的味道。这个复兴儒学的运动,由隋唐之际的王通发其先声,由唐代中期以后的韩 (愈) 李 (翱) 柳 (宗元) 诸人继其后续,至两宋时期则蔚为大观。宋理学是当时中国有抱负有思想的士君子群体,对现实社会问题以及外来佛教和本土道教文化挑战的一种积极回应,力求解决汉末以来中国社会极为严重的信仰危机和道德危机,从此影响后世八九百年。”
说范仲淹是北宋“复兴儒门教育的第一人”,当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