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八品芝麻官,居然上书五品大员,既非本系统,所言又与自个儿的本职业务不大沾边,绝对是越权越礼行为。这样的人与事,在古代官场极为稀少。范仲淹毅然做将出来,必定脑子里有大想法,心底里有大依托,不然何以面对由此可能带来的吉凶难卜的后果?那么,他的大想法、大依托是什么?这很重要。可惜当时他人微言轻,没人收藏他的墨迹,他又不知道自己日后会成为多大的人物,着意予以备份,这就遗失了上书原件。不然一看上书内容,什么都能明白。那么,有什么补救办法吗?有。
还记得那导游词说什么了吗?“天圣四年 (公元1026 年) ,工程正在紧张施工,范仲淹的母亲突然去世……他只好离开工地,回南京守孝。”那时的南京可不是现在的南京,是今天的河南省商丘市,其昔日辉煌以及范仲淹安家于此,接母奉养种种情形,前文已有述及。现在得说说古时官员“守孝”——丁忧的重要性。
丁忧乃祖制。《尔雅·释诂》:“丁,当也。”是遭逢、遇到的意思。《尚书·说命上》:“王宅忧,亮阴三祀。”丁忧,就是遭逢居丧的意思。朝廷官员的父母亲如若去世,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亲丧的那一天起计算,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不计闰二十七个月。这就叫丁忧。据说丁忧源于汉代。丁忧期间,不能住在家里,要在父母坟前搭个小棚子,“晓苫枕砖”,即睡草席、枕砖头块,要粗茶淡饭,不喝酒,不与妻妾同房,不欣赏丝弦音乐,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不得租赁私人房屋居住……唐时此风渐息,至宋复起,由太常礼院掌其事,凡官员有父母丧,须报请解官,承重孙如父已先亡,也须解官,服满后起复。若匿而不报,或者丁忧期间胆敢触犯禁条,一经查出,将受到惩处。丁忧礼仪相当烦琐:三月而葬,然后初哭,行虞礼、卒哭。“虞礼”是安魂祭,三次虞祭之后,行“卒哭”礼,献食举哀于灵座以后,不再哭悼。卒哭十一次为“阳礼”,将神祖迎入祠堂,礼毕将神主移回原处。丧后七个月举行“谭”礼,十三个月至十五个月举行“小祥”“大祥”礼。一服的孝子要居丧三年。除非病重,除非老得不成样子,除非碰到国家发生重大事变,皇上点头说了话,孝子方可除服,这叫“夺情”。范仲淹回到南京,是依例丁忧。
范仲淹如何丁忧守制,史无详载。但他却在这特别时期,干出了两件轰动朝野的大事,是否有越权越礼之嫌,这看怎么说。一是受晏殊之邀,入应天学府办教育,一是写出万言《上执政书》。头件事容后再品评,当下只说《上执政书》。
有人将《上执政书》比之于诸葛亮的《隆中对》,可视为青年范仲淹作为政治家的入世宣言、施政纲领。开篇即以《易》之大旨提纲设势:“否极者泰,泰极者否,天下之理,如循环焉。唯圣人设卦观象,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非知变者,其能久乎!”看来此书不得不上,所言不吐不快,其事迫系家国大计。接下来他大发“盛世危言”,一一陈述各种弊端:“今朝廷久无忧矣,天下久太平矣,兵久弗用矣,士曾未教矣,中外方奢侈矣,百姓反困穷矣。朝廷无忧,则苦言难入;天下久平,则倚伏可畏;兵久弗用,则武备不坚;士曾未教,则贤材不充;中外奢侈,则国用无度;百姓困穷,则天下无恩。苦言难入,则国听不聪矣;倚伏可畏,则奸雄或伺其时矣;武备不坚,则戎狄或乘其隙矣;贤材不充,则名器或假于人矣;国用无度,则民力已竭矣;天下无恩,则邦本不固矣。”具体讲,就是“士有不稽古而禄,农有不竭力而饥,工多奇器以败度,商多奇货以乱禁,兵多冗而不急,缁黄荡而不制,此则六民之浮不可胜纪,而皆衣食于农者也,如之何物不贵乎?如之何农不困乎?”尤其是各级吏治相当腐败,“衰老者为子孙之计,则志在苞苴,动皆徇己;少壮者耻州县之职,则政多苟且,举必近名。”而中央政府“贤愚同等,清浊一致。……避怨于上,移虐于下,俟其自败,民何以堪!”……那么,为今之计,应该怎么办呢?就得以“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为大政方针,“择郡守、举县令、斥游惰、去冗僭、遴选举、敦教育、举将才、保直臣、斥佞臣”为主要改革内容。具体来说:“固邦本”,关键是选好州县长官,以有德有才为唯一标准;“重名器”,即重视人才培养,广设学校,委派专家管理,以儒家经典作为教学内容,“敦之以诗书礼乐,辨之以文行忠信,必有良器,蔚为邦材”;“备戎狄”,就得挑选良将,率本土之兵,屯田戍边,强军备战;“明国听”,就要让那些敢说真话、能做实事的人上岗,并得到爱惜和保护,让那些说假话、谄媚逢迎的人受到斥退。倘能如此,自会杜绝“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乱象。看得出来,以上所列的这些内容,便是十五年后,壮年范仲淹写给皇上的《答手诏条陈十事》的一个原始蓝本,是那场轰烈一时的“庆历新政”的早期计划书。
其实,我在这里想说的还不是以上所述种种,而是《上执政书》的开头与结尾。其文不长,并列于下:
开头:
天圣五年月日,丁忧人范某,谨择日望拜,上书于史馆相公、集贤相公、参政侍郎、参政给事。某居亲之丧,上书言事,逾越典礼,取笑天下。岂欲动圣贤之知,为身名之计乎?某谓居丧越礼,有诛无赦,岂足动圣贤之知耶?矧亲安之时,官小禄薄,今亲亡矣,纵使异日授一美衣,对一盛馔,尚当泣感风树,忧思无穷,岂今几筵之下,可为身名之计乎?不然,何急急于言哉?盖闻忠孝者天下之大本也,其孝不逮矣,忠可忘乎?此所以冒哀上书,言国家事,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庶乎四海生灵,长见太平。况今圣人当天,四贤同德,此千百年中言事之秋也。然圣贤之朝,岂资下士之补益乎?盖古之圣贤,以刍荛之谈,而成大美者多矣。岂俟某引而质之?况儒者之学,非道不谈,某敢企仰万一,因拟议以言之,皆今易行之事。其未易行者,某所不言也。
结尾:
倘相府疑某之言,谓欲矫圣贤之知,为身名之计,岂不能终丧之后,为歌为颂,润色盛德,以顺美于时;亦何必居丧上书,逾越典礼,进逆耳之说,求终身之弃,而自置于贫贱之地乎!盖所谓不敢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是不为身名之计明矣。观前代国家,当其安也,士人上言论兴亡之道,非圣主贤相,则百不一采;及其往也,则后之史臣收于简策,为来代之鉴。今日之言,愿相府采其一二,为国家天下之益,不愿后之史臣收于简策,为来代之鉴。
狂斐之人,诛赦惟命。以庙堂深严,恐不得上,乃敢相门之下,各致此书,庶有一达于聪明。干犯台严,下情无任惶恐激切之至。不次,某死罪,惶恐再拜。
这开头与结尾,加在一起五百多字。范仲淹四次重复说明自己的不利处境:“某居亲之丧,上书言事,逾越典礼,取笑天下”,“某谓居丧越礼,有诛无赦”,“居丧上书,逾越典礼”,“某死罪”。他的处境岂止不利,丁忧期间居然不顾祖宗礼制,不顾自己的浅薄之身,悍然动圣贤之知,言及国家大事,真该“有诛无赦”。那明知如此,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范仲淹说:“此所以冒哀上书,言国家事,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意思就是,我明知道这是越权越礼的行为,但“为国家天下之益”,为“四海生灵,长见太平”计,其他一切我才不在乎呢。
请特别注意“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这不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先声吗?这不就是中国士君子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士以天下为己任”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生动体现吗?这不就是《周易》之通变理念、损益观念、崇德意识和忧患意识的活学活用吗?这不就是青年范仲淹积二十年所学精华的第一次实践吗?一个士君子有了这样的大想法、大依托、大格局,别说丁忧期间冒哀上书,更别说给八竿子打不着的张纶上书,就是再大的“越权越礼”行为,只要他认准了,都会不顾一切去做。难怪后来苏轼高度评价这一“天下传诵”的万言书,在《范文正公集序》中会说“居太夫人忧则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也难怪范仲淹政敌吕夷简老挤对他,说他“越职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