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在俄罗斯各处不时地可以看到一些纪念二战的图标。俄罗斯对战争的记忆不仅仅是一时的标语,而且铭刻在城市的建筑和宗教般神圣的仪式里。这是俄罗斯民族尊严的体现。尊严同样铭刻在“十二月党人”的历史上,激荡在托尔斯泰的小说里,跳跃在普希金的诗篇中……
九月,寒冷已经降临俄国。
一夜飞到伊尔库茨克。酒店为客人举办了盐和面包的传统接待仪式。
有一列小火车专供旅游。乘它可沿贝加尔湖走一天。
辽阔的疆土,到处是没有开垦的处女地。树林密布。从火车里涌出来的游客们惊叹着纯美的大自然。贝加尔湖保持着荒凉寒冷的本色。一个生态博物馆里的介绍告诉人们,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湖泊。
一些用彩色木板搭建的农舍偶尔出现。在伊尔库茨克的郊野上有哥萨克村子,一个标本式的空巢。那些壁炉、木制的粗糙家具、墙上的兽皮似曾相识,它们在小说和电影《静静的顿河》里出现过。
夜色笼罩木楼屋舍,拎着箱子登上木楼梯,在寒风中登山到达餐厅。餐厅与晚餐古朴温馨。体验俄罗斯,首先就是经历寒冷,然后到达精致与温馨吧。
终于能够面对俄罗斯人重温我的俄语,不禁有幸运感。上小学时,我就开始学习这优美的韵律、抑扬的语言和严整的格律,它和我的童年、青春相连。
“十二月党人”:为祖国受难
旅游,本身就包含多种选择,即使是同坐在一辆车上,走同一条路线。
人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旅游。每个人的文化,就是他最固执的“导游”。
伊尔库茨克,令我神往的是“十二月党人”博物馆。
一批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贵族军官在1825年俄历12月谋划起义,主张建立共和国或君主立宪政体。他们在彼得堡和乌克兰发动起义,均遭失败。后五百多人受审,五位首领被处死,一百多人被流放。他们因此被称为“十二月党人”。
长诗《俄罗斯女人》很早就译到中国。涅克拉索夫描写了贵族夫人寻找丈夫的漫漫白雪之路:当她来到阴冷潮湿的矿井里,囚徒们对她表示出敬仰,把一粒烧熟的土豆投进她的裙子里。这是我从少女时代就熟读并记住的故事。
汽车把我们送到了一所庭院。这个院落与当地其他院子一样,是木栅栏围起来的,有草地、野花和木头钉成的长椅,堪称粗陋。楼房里则充满了从彼得堡移植来的贵族气息,钢琴、油画和华美的地毯、家具等。这是一个“十二月党人”流放到这里后,用自己的钱建造的住宅,是一所故居。贵族们在流放中的尊严,体现在这幢宅子里。
当年许多贵族夫人选择了与丈夫一同流放。她们高贵的气质显示出一种对历史正义的理解与牺牲精神。讲解人说,她们教当地的人民识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首诗被谱成歌曲,我是在知青时代学会的。它安慰过我。这其实是普希金为起义失败后的“十二月党人”所写:
我们的心永远向前憧憬憧憬,
尽管生活在阴沉的现在。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普希金与“十二月党人”的友谊,不畏暴政,使得诗人的品质达到一种纯金程度。
俄罗斯关于“流放”的吟唱,后来成为中国的“右派”们在“下放”生涯的心灵抒发。
纪念那些为民族的生存而受难的人,这是一个民族的道义能否延续下去的象征。
来到圣彼得堡,在“十二月党人广场”看到彼得大帝魅力四射的铜像。普希金的诗称它“青铜骑士”。这两个看似矛盾的历史的形象统一了,因为他们的理想都是要推动俄罗斯前进。
作为俄罗斯诗坛的王者,普希金总是伴随着英雄的脚步,伴随着那些为推动俄罗斯改革前进的奋斗牺牲:
高傲的骏马,你奔向何方?
你将在哪里停蹄?
啊!威武强悍的命运之王,
你就如此在深渊之底,
在高峰之巅,用铁索勒激起俄罗斯腾跃向上?
无论是被流放的党人,还是作家、诗人和君主,令人感动的是:他们都深爱俄罗斯。
最高的世界级荣誉也无法替代回归家乡的岁月。这里用一句“责任”“担当”的话都嫌肤浅。现代人喜欢说“为真理受难”,可是真理如果离开了相依存的祖国,还有多少真实的意义呢?真理一旦离开土地,真理也就变成了“过去”。
俄罗斯改革者受到西方思潮的影响,但他们的理想永远深植于祖国的土地。“为祖国受难”是一种奉献,因此他们被祖国纪念,也成为俄罗斯历史前进的动力。
东正教是俄罗斯性格的一个特征。一种宗教如果与一个民族不可分割,那一定是它提供了某种渗透人生的精神。殉道,也许是其一。
滴血大教堂,威严神秘,色彩绚丽,从外观到内部的绘画都浸透了俄罗斯传统之美。它为纪念一位身在皇位的受难者而建。
公元1881年3月1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乘着马车准备去签署法令,宣布改组国家委员会,启动俄罗斯君主立宪的政改进程。在经过涅瓦河边时,遭遇“民意党”极端分子的暗杀。亚历山大三世为纪念父皇,在遇刺地修建滴血大教堂。
瞻仰新圣女公墓,那些构成俄罗斯精粹的人物安息在这儿,让历史回味。
墓碑雕刻使墓地变得诗意。从乌兰诺娃优美的芭蕾舞姿,到赫鲁晓夫的脑袋和叶利钦墓碑的大海波涛,一个激情的民族和几段激变的岁月,这就是俄罗斯给世界的印象吧。
二月革命、十月革命,这个民族所创造的那些风云突变的历史,在欧洲大概只有法国大革命可以与之相比。而发生在20世纪的苏联解体,在顺应大潮中,全民的忍耐,上下默契,闪现出一种把握历史脉搏的悲壮气魄。
暴风骤雨与温情构成的民族性格,雷霆过后的安详,有如俄罗斯广袤的原野。
托尔斯泰:一个民族的文化形象
库图佐夫大街,是莫斯科最宏伟的街道。乘车过去,一路上都看见握枪的战斗者雕像。
库图佐夫的名字载入世界历史,他领导了1812年的俄国卫国战争。据说直到今日,法国人都不愿意走过这里的凯旋门。
我对这场战争的最早知识,来自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男女主人公纳塔莎与安德烈各自出身于两个古老的俄国世家,在侵略者到来的时候,这两个风格不同并因此阻隔了他们子女婚恋的家族,都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抵抗法国军队的全民战争中。一个献出了最杰出的儿子,一个抛弃了自己的财产,腾出车来拉伤兵。
在爱情上幼稚失落的纳塔莎去看护前线下来的伤员,因此遇到了自己思念与愧对的爱人。神圣的民族之战把一切都洗浴干净。安德烈公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俄罗斯的蓝天和心爱的姑娘。而活下来的少女走向成熟。
中学时代如饥似渴的阅读,把俄罗斯的故事刻在了我的青春岁月里。
我不认为,那些战争场面对于小说是游离的。这是厚重的爱情故事,也是民族的故事,怎么可能不写库图佐夫和拿破仑决战的场面呢?怎么可能不写库图佐夫身上那种俄罗斯农民一般的朴素和大智若愚?
一个伟大的作家,就是这样让全世界认识和尊敬他的民族的。
一清早,我们前往距莫斯科190公里的雅斯纳雅·伯利亚纳庄园。
这片广阔的庄园是托尔斯泰母亲留下的遗产。它也是托尔斯泰的故事与灵感源泉。
一路上绿树成荫,令我想起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青年地主列文从乡村去莫斯科向贵族小姐吉提求婚的故事。吉提在遭遇社交界的感情抛弃后厌倦浮华,来到庄园生活。
托尔斯泰推崇的生活,有点像中国古人的“耕读”田园。亲近大自然,是人获得幸福的一个条件。
庄园很大,而住所很小。墙很厚实,室内非常简洁。除了餐厅比较正式,其他的房间类似于一个角落,放有座椅,圆桌。托尔斯泰晚年睡一张极其窄小的小床,由他的女儿照料。
在由树林与草地构成的庄园里,仿佛看到《复活》里少爷聂赫留朵夫与女仆玛丝洛娃嬉戏的情景。可怜的姑娘就在这迷人的暮色中走向绝境。契诃夫说:“我以为托尔斯泰永远不会变老。语言可以变老,但他永远年轻。”
《复活》这部作品,年轻时候我不喜欢看,太沉重。后来阅历多了,尤其是“文革”后中国文人开始讨论“宽恕与否”的话题,才感觉托尔斯泰在我们之前就进入了深思。
《复活》代表人类良心的忏悔。同时托尔斯泰已将他的审判目光投放到了“体制”上面。主人公聂赫留朵夫厌恶上层生活的虚伪,在营救玛丝洛娃的过程中,他尝到了官僚司法的折磨。
托氏的墓地是一块平坦的草坪。在这里,鲜花从来没有断过。
托尔斯泰曾说:“如果我年轻,一定要去中国。”
那天,我们一行人是庄园里仅有的中国游客。
托氏晚年出走,因为他感觉到作为一个庄园主生活的罪恶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表达了他对农奴的歉疚和摆脱物欲生活的决心。不知为何,我想起中国的学者陈寅恪,他们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全然不顾家人的劝告,都完成了一个至死不渝的信念。
人类有一个共同的文学殿堂,如《悲惨世界》《汤姆叔叔的小屋》这些推动了历史前进的伟大作品,都来自作家们伟大的心灵。托尔斯泰属于这个殿堂。
从莫斯科到彼得堡,画廊与博物馆星罗棋布,徜徉在街道与广场,随时可以购票进入一处处美不胜收的名画收藏室,看到那些久仰的名画原作。
列宾、列维坦们可以称作是拿着画笔的托尔斯泰。他们肃穆广阔地代表着俄罗斯气派,俄罗斯的呼吸。每一幅都可以让你感受到画家对这片土地的深爱,与人民生存的息息相关。
那幅著名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油画原来并不大,只是一小幅,可里面的人物都有姓名有来历有个性。这表现了画家对他们人格的尊重。也让你想到从托尔斯泰和高尔基笔下那些以粗陋方式生活着的倔强乐观的劳动者。
那幅彼得与他的儿子对峙的油画,让我想起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新旧人物的冲突展现在两代人身上,如此激烈,这似乎也是俄罗斯文化的一个特征。
俄国的油画被批评不如欧洲的技法精湛,然而它粗犷而生动的写实,凝重的风格与魅力,令人一见而不能忘怀。反而,我以为欧洲的古典画风过于宁静和美化现实。
历史与民间的故事、情节、人物和重大的宗教场面,成为俄罗斯油画的主题。流血的宫廷、父与子的对峙、出嫁前的富家女、应征入伍的乡村青年、大战前夕的将士、母与子的林间嬉戏、一个家庭的聚会,还有神话故事里的英雄萨特阔……油画成了俄罗斯生活的表现舞台。
俄罗斯油画也弥漫着面对大自然的感恩、道德自省、人性的恶与救赎。
在油画中,同样能感受到托尔斯泰式的“面对穷人”的愧疚,深刻的人道主义情怀是俄罗斯文学高贵内涵的由来。
托尔斯泰本人就被画家们多次描绘。一幅《赤脚的托尔斯泰》表达出画界对托氏深刻的理解和赞美。而那幅为中国人所熟悉的《俄罗斯女人》,则被认为就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形象。
阻止侵略者前进的,是严寒更是尊严。
开阔的涅瓦河让彼得堡生机盎然。河上的航行船只、大桥、凉爽的风,显示它的开放性格。波罗的海云气浓重而奇诡,带有阴霾与彩霞的双重气质。从前以为是油画的渲染,原来这就是真实的天空。
天时常下着小雨,这正是彼得堡留在文学与油画里的气质,忧郁的、艺术的气质。
彼得大帝奠造了气势恢宏的彼得堡建筑群落。而它的氛围气派,则是由那些成年累月麇集在彼得堡的文人、画家、音乐家以及贵族们所营造的。这里的人们一眼望去也与莫斯科不同。一股悠闲、高傲的欧洲风度包裹了俄罗斯茁壮的生命体。
彼得堡城市的端庄雅致与陈旧气派,不输于欧洲名城。甚至一度传说俄罗斯要迁都彼得堡,因为这里有真正的俄罗斯传统气韵和风水。
冬宫、夏宫、叶卡捷琳娜宫,宫殿讲述着帝王们的博弈之途,鲜血与辉煌的故事。华丽的房间,画像威严,陈设华贵,搜罗尽人间膏脂,透出历代沙皇扩张版图的野心。
斯莫尔尼宫的名气来自十月革命。这里曾是列宁的指挥部,至今保留着列宁的雕像。斯莫尔尼宫最早是一所修道院,建筑为蓝白相间的色调。被冷落的叶卡捷琳娜曾经幽闭于此。在这位女皇登基后,大兴土木修筑宫殿,她指定用蓝白搭配上金色,让叶卡捷琳宫一派富丽冷峻,辉映着她的非凡魅力。
叶卡捷琳娜宫的最独特之处在于它的琥珀宫。这个流光溢彩的大厅据说是用琥珀做成的,二战时被希特勒垂涎,德军将它整体撬走,战后下落不明。于是苏联用德国的赔款开采波罗的海的海琥珀矿,按照原图恢复了它。琥珀宫是不允许游客拍照的。
走进这瑰丽的宝殿,感受到的是俄罗斯那一颗高傲而追求富丽的心灵。无论是走在宫殿花园冬宫、叶宫、夏宫,还是庄园、故居,广场上甚至街道旁,都会感觉是走在原野里,走在树林里。这个民族的昨天与今天,都融入了拥有漫长冬天的大自然中。
俄罗斯人以极高的热忱和责任感守护着一切历史遗迹、文物、艺术品。在宫殿、展馆里,你都可以看见那些气度庄重的老人,在那里一丝不苟地看守珍贵的文物。严厉的目光盯紧了观者。
俄罗斯不允许外国导游来讲解它的景点,中方导游只能做翻译。如果导游不合格,会直接导致旅行者面对古典名胜一无所获。
顺便提一句,因为能讲几句俄语,我在酒店、商店和宫殿都得到了一种格外的善待。这也鼓励着我复习俄语,再来做“深度游”。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在俄罗斯各处不时地可以看到一些纪念二战的图标。但给人的感觉是,他们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战争,从拿破仑到希特勒。俄罗斯对战争的记忆不仅仅是一时的标语,而且铭刻在城市的建筑和宗教般神圣的仪式里。
在红场有无名烈士墓碑和不灭之火,士兵在日夜守卫,崇敬的纪念永远持续。本雅明说过:“纪念无名者比纪念知名者更困难。历史的构建是献给无名者的记忆。”
俄罗斯受到冬季的眷顾与保护,严寒曾使拿破仑败退于莫斯科。严寒也同样阻止了德国人的进攻。但希特勒的手段更为毒辣,在列宁格勒保卫战中,德国法西斯军队围困城市900多天,城中因此饿死了20万人。
俄军后来开辟了一条昼夜通行的冰上公路,在1941—1942年间冬季,列宁格勒处于饥饿围困最艰难的时期,连接了拉多加湖东西两岸的运输线,成了取得外界支援的唯一通道,被誉为“生命之路”。
来到拉多加湖畔,看到“生命之路”纪念碑。两个半圆的顶上留出了一条小小缝隙的交错拱形,拱形代表了德军的四面围困,中间空着的那条缝隙代表“生命之路”。
湖畔也有火焰在燃烧。
一组钢轨呈60度角并排指向天空,这是当年的著名火箭炮“喀秋莎”的发射架。
此时来了一辆车,一些年迈的俄罗斯人缓缓走来。有人对在此嬉笑拍照的游客发出嘘声。
我悄悄摄下了一位老妇人的背影,她面向着湖水在哭泣。另外一位同行的妇女站在离她远一点的地方。这是尊严,忧伤者的尊严,被怀念者的尊严。
在俄罗斯,你会感觉每一个普通的人似乎都带点傲慢。领土辽阔,文化与艺术的宝库,这种富有写在他们的脸上。
比起飞速发展的中国城市建筑,俄罗斯的基础建设停滞不前。在莫斯科没有高架桥,堵车是每天的常态。那些盛名冠之的酒店设施落后,从莫斯科到彼得堡的小火车肮脏不堪。
俄罗斯人依然保持着慢效率的循规蹈矩的工作节奏。排队的人们安然地看报纸。即使是在路边小摊上,买到的小物件也非常精致和有质地。在咖啡馆,网络信号很好,但人们都在享受安静、深思的气氛,看不到手机“低头族”。
面对国际币值的变化,俄罗斯人说:“我们的卢布足以保障我们的生活,我们不需要外币。一切外币退出俄罗斯。”
我去过彼得堡的地下超市,那里货源很充足,买回来的黄瓜和西红柿味道纯美,比国内的好吃。
契诃夫说:“你知道应该在什么场合承认自己的渺小?在上帝面前,在智慧面前,在美面前,在大自然面前,但不是在人群面前。在人群中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尊严。”
在莫斯科大剧院观赏到的芭蕾舞剧《天鹅湖》,王子与白天鹅最终还是被妖法分开了。高贵的忧伤永远是对逝去情感的珍惜纪念,而不是平庸者的大团圆。这令我想起了普希金笔下的塔吉雅娜,她并没有接纳那份迟来的感情。
在旅途结束去飞机场的前夕,我和几个朋友专程来到涅瓦河边普希金文化咖啡馆。普希金从这里走出去决斗,再也没有回来。这是他用生命写下的最后一首诗:尊严。
俄罗斯著名作曲家柴科夫斯基
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舞曲
AK47几乎成为俄罗斯对外输出的标志性符号
享誉世界的文坛泰斗列夫·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