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有失恋的时候,而我失恋的时候,喜欢变成一个凡人。
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他的手掐在我的脖子上,想要杀死我,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只猴子。
世人都不知道我究竟长成什么样,有时候我是翩翩女娇娥,有时候我是垂垂老妇人,更多的时候,我乐意变成千娇百媚的女子,或烟视媚行,或端庄娴静,看着那些臭男人一个一个被我的表象迷惑,一个一个倒在我的怀里,然后死去,连那个性冷淡的唐僧也想要为我赶走猴子。
可是那个猴子是懂我的,我变成村姑,变成老妇,变成老翁,他通通一眼就识穿。
最后一次的时候,我化身白发苍苍的曾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踱到他们面前,我知道他在等我。
我的手上端着馒头,馒头是我做的真的馒头,而老翁的确也是假的老翁。那只猪说饿了,他应该也是饿了的吧。
他果不其然地打翻我手上的馒头:“其实你知道你没有必要来。”
我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听说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我就是想试试是什么滋味。”
他脸色一变:“在白骨洞做你的妖精不好么,一世快活似仙。”
我轻笑,看着地上,一个娇美女子的轻笑在一个老翁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可我从来不图一世,只图一时。”
最后金箍棒打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皱了一下眉,还是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打下去了。
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翻过这座山,他可能就会爱我了。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去山后面,你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因为那边还有一座山,但是这边的我还不知道。
其实我对唐僧肉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固执地想要去看一下,下一次他是不是真的还那么狠心。
不知道,就可以假装不是。
最后一次他杀死我的时候,我没有使力消去金箍棒的劲道。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问他。
如果我是凡人,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如果我不是妖,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
长生不老,可太寂寞了。
那时的我还年轻,正是豆蔻梢头的年纪,三界谁也看不上。他问我,你可不可以送我一炷香的时间。
他跟我说:这一炷香时间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残香。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炷香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我而记住那残香,但我一直都记住这个人。之后他真的每天都来,我们就从一炷香的时间变成一炷香的朋友,没多久,我们每天至少见一个小时。再没多久,我们有了红孩儿。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牛魔王可能就是这样的鸟,我假装宽容,学着大度,但是不需明察秋毫就可以发现蛛丝马迹,越来越明白“嫉妒”二字为什么都是女字旁。
我化身白骨精,蜘蛛精,甚至是性冷淡的观音,每一次看他烧一炷香,然后深情款款地说因为这一炷香会永远记住我,跟我搭讪了千百次,他有时是浪子,有时是艺术家,有时是绅士,他饱经风霜,历经沧桑,受过我也不知道的伤,但无论是什么,也无法逃出我的五指山。
云雨过后他抱着我,这次的我是一只蜘蛛精,我不经意地问他:“你跟我在一起,铁扇公主怎么办?”
他也仿若不经意,“我连自己都管不了,怎么管得了别人?”我突然就觉得,一头牛,即使最后变成一个人样,也蠢得无以复加。
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一开始就会飞,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去过,那鸟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我以为一炷香很快就会过去,其实是可以很长的。有一天有个人指着残香跟我说,会因为那一炷香而永远记住我,那时候我觉得很动听……
我不明白他受过什么伤,我只知道,因为他,我也变成了那只没有脚的鸟,只能飞,不能停。
除非,他能把我的脚再接回来。
可惜我等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我告诉自己,在接下来的一炷香里,我要忘记这个人。
日子那么长,有谁敢念念不忘。
去西天取经的人只有一个目的,取回西经,解救世人,其实你若问我,西经中有什么厉害的东西,真的可以解救世人吗?我也不知道。
只是一件事情,在你耳边说过千万次以后,会刻在你的骨血里。
我一直以为我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我穿越洪荒沙漠,经历万千妖魔鬼怪侵扰,受尽人间各种诱惑苦难,最终也会心如菩提,一无尘埃。
直到我来到女儿国,遇见那个人,发现原来遇上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
她说:“呆子,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哪个女子?”
我说“阿弥陀佛”,其实我只是不敢正眼看她。
她说:“跟你接近得多了,我什么也听不到,只听见自己的心在跳,不知你可有听到?”
我说“阿弥陀佛”,我想我听见了,很大声。
她言笑晏晏:“呆子,我一个人在这里太累了,我把这个盛世许给你,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我说“阿弥陀佛”,其实我想说好。
她让我不要拒绝她,如果愿意的话,就在月上柳梢的时候去子母河旁。
很久以后我来到灵山,受封佛号,回头看,我转山转水转过佛塔,却转不过一个年岁正好的女子。有些人是离开了,才会发现离开了的人是自己的最爱。
我只道贪嗔痴是苦,后来才发现,求不得最苦。
只记得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她在子母河旁看了一夜的月亮。
我在月亮下看了一夜的她。
很多年之后,没有人记得我叫天蓬元帅,他们都叫我,猪八戒。八戒,其实我什么都戒不了,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是如此贪恋这个世间。
那天霓裳仙子看到我,吓得晕倒。我在她旁边一整个下午,看到有四只鸟飞过,数出有十三朵花将开未开,将她带回宫后,我觉得我是时候离开了。
在我要走的时候,我帮她脱了靴子,我妈妈说过,女孩子如果穿着靴子睡觉,醒来就会脚肿,还把靴子擦了干净,像她这样美貌的女子,靴子也应该很干净才对。
在擦靴子的时候,她醒来,尖叫声冲破整个广寒宫。
后来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因调戏霓裳仙子被贬下凡,投了猪胎。
后来我也恋慕过几个女子,有些是人,有些是妖,有些是仙,环肥或燕瘦,唯一共同的是,她们见到我的真身,都是厌恶地尖叫。
有时我也很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其实我什么也没做,而且我还有一套很漂亮的琉璃盏,玉帝赐给我的。
我想,如果哪个姐姐想要看一下琉璃盏,我就把整套琉璃盏都送给她。
恋慕上一个女子,我就想,有一天你想要看的话,就问我,我把整套琉璃盏送给你。连同我肥厚矮丑的心,一并洗得干干净净,全部送给你。
可是一直到故事的后来,也没有人想看。
初:
被五指山压得久了,也就习惯了,这是五百年中的最后一年,跟以前每一年都没什么不一样。
除了有一个姑娘。
土地老儿每日用铁丸铜汁喂我,自她来了后,做羹汤,摘野果,还有造型很奇特的馒头,说这样的馒头只此一家,生生把我胃口养刁了。
她每天猴子猴子地叫我,让她改成齐天大圣,她也不改。
我记得那日,蓝的天,归的云,太阳刚刚升起。
她蹲在我旁边听我说话。
我跟她说:“待我从五指山出来,我就带你走,带你去水帘洞,那里有我的猴儿们,我让他们叫你祖母。”
她脸上就泛起红晕,桃花夭夭,灼灼其华,她说不要,不老都喊老了,感觉自己像老骨头。
我听不见她说什么,只是想,一个女子怎么能好看成这样。
没事的时候我总望向白虎岭,我清楚地记得那里有个女人会来。
可是过了那天后,她一直都没来,害我等了很长时间。
我数着日子随斜阳,一日一日地下落,一从五指山下出来,我就拿着金箍棒去找她。
她家的老翁告诉我说,山中恶霸想要强娶,她躲在了茅屋,燃了一把大火,烧剩了一堆白骨。
中:
不久前,我遇上一个人,他送给我一坛酒,说那叫“醉生梦死”,喝了以后,可以叫你忘记以前做过的所有事。
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酒。他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你说有多开心。
我本来是不想忘掉的,可是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女子总爱扮相,跟我开了个玩笑,假装自己死了。
我走出她的房子,以为我会醒来,然而总是没有。
那梦并不好,只要在那梦里,我的五脏六腑就搅在一起疼,最近疼得眼睛已经看不大清了。
所以我喝了那坛酒,梦醒之后,梦中如何,便忘干净。
梦中听到了一句禅语,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终:
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生意,那是他自己的意义,而我生下来的意义,就是斩妖除魔。
这几年斩妖除魔的生意很不好,佛跟向善者说,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跟向恶者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样谁还愿意做好人呢。
这些年我遇妖杀妖,遇魔除魔,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说凡事皆有因果,我为什么还要去斩妖除魔?想了很久,我也没想明白。
听说白虎岭中,有白骨洞,妖精很多,在那里,我的生意一定很好。
白骨洞中白骨精,是个很有意思的妖精,明知道我看的出来她的真身,总被我一棒子打死,还敢三番四次地来。可能是因为她有执念,不知听谁说过,有执念的妖,是不死不灭的。
只是她的真身是一具白骨,我讨厌白骨。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期待她来。
这一次来的时候,她化身一个老翁,端着馒头,我一眼就看出是她,却看不出那馒头是什么,馒头长得奇特,让我眼皮跳得很厉害。
不假思索,我便打翻馒头:“其实你知道你没有必要来。”
她看起来很奇怪,“听说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我就是想试试是什么滋味。”
我其实不信:“在白骨洞做你的妖精不好么,一世快活似仙。”
她也不看我,只看那馒头:“可我从来不图一世,只图一时。”
紧箍咒突然缩紧,我头疼得厉害,金箍棒打了下去。
我后来在想,她疼不疼?我出手向来有去无回,她来了三次,我都觉得疼。
可能明天她再来,我就打不下去了。
这天我用冷水洗净了脸,在白虎岭等她,从早晨等到夜里。
后来想起来,那天夜里,满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场冻结了的大雨。 (摘自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