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在 1843 年夏天终于明白,解开问题的钥匙就在他手里,这把钥匙这七年都在那儿。在这些年里头,他都给周而复始的祭祀仪典、科考、家庭琐事给绊住,而那场梦却是萦绕心头,历历在目,但他自己仍参不透其中奥秘。洪秀全有个远房亲戚,名叫李敬芳,洪秀全曾在他家设过教席。李敬芳有次到洪家,见到一本样子古怪的书,便借了去看。这本书便是梁发的九章本论集《劝世良言》,洪秀全在 1836 年带回家来,但既没读它也没扔掉它。李敬芳着了迷似的读了,他再上洪家时,力劝洪秀全看一看此书。洪照他的话做了。
《劝世良言》探讨恶的本源和善的意义,在许多方面正合洪秀全的胃口 。此书内容驳杂奇诡,它向洪秀全的内心世界发声,也对广州一带在 1839 至 1842 年的战火喧嚣的世界发声。
这是一场怪异的战争,为了贸易、金钱、威信和鸦片而打打停停,这是一场互相威胁、虚张声势与闪躲规避的战争。珠江岸边的洋行世界已经变了样,英国人被逐出广州城,失之东隅,却收之香港。起先在 1839 年,中国人似乎占了上风。英国人在印度监产的鸦片输入中国,规模不断增加,令中国人怒不可遏,强令英国人缴出烟土,总计 20283 箱,每箱含鸦片四十包,每包含三磅精炼的纯鸦片粉,用罂粟叶层层包着 。官府封锁了十三行商馆区,切断对外联系的水路,才迫使洋人作出让步。官军列队排在公行背后的街道,在公行前的广场部署,在珠江上用船舰设了三道警备线,从小溪行一直延伸到丹麦行。本地仆役厨师、通事买办、苦力挑夫共约八百多人,都不准再为洋人做工,否则一律斩首。向来热闹的商馆区一片沉寂,而这些与外界失了联系的洋人自己动手打扫房间,拖地,给油灯上油,擦拭银器,洗碗盘,做饭,他们的菜色就看存货和手艺而定了:水煮鸡蛋和马铃薯,烤面包和米饭 。至于鸦片,官府费了好些天来处理,将鸦片置于锅中,混以石灰,在向龙王爷祈求原谅之后,将之冲到海里。英国人呈缴了所有鸦片之后,便获准离开广州,其他洋人也是如此。
但英国商人被冒犯,伦敦闻讯大为震怒,派出一支舰队,将中国要塞的船舰摧毁,清廷在枪口下签了条约,旋即毁约;英国商人重返公行,但面对中国人的狂怒,害怕被杀而再度撤出。风水轮流转,到了 1841 年 5 月,中国百姓冲进空无一人的公行,把猪巷到小溪行之间的物品洗劫一空,镜子、吊灯、大理石雕像、寒暑仪和钟表不是被偷就是被毁,再把剩下的东西悉数烧掉 。英军在广州城外的山丘集结——这在中国历史上还是头一遭,这些英国人不是昔日只身踱步或围观失火的人,而是在江面炮艇掩护下身着军服、全副武装的士兵。
英舰由蒸汽铁甲舰“复仇女神”号( Nemesis )打头阵,击沉了七十多艘中国帆船和炮艇,原先江边还有些中国人没放火的地方,这会儿却遭炮火袭击。英军里有英国和印度士兵,大胆进袭,从广州城北的江面登岸,绕到城后攻占守卫城池的四处山顶炮台。英国水兵得意洋洋,把中国俘虏的辫子给剪掉,还剥去了一些人的衣服。这些水兵穿起“满大人”的官袍,戴着顶戴,拖着一条乌黑长辫,博得同胞一阵喝彩。
5 月溽热难当,但广州城的命运未定,还在谈判之中, 而英国兵和印度兵在三元里一带巡逻;此地在英军营地之北,就在通往花县的路上。事件频传,冲突丛生:军队行过结实累累的田地;破门而入,窃取食物,强夺衣物。“征收”家畜而不付钱。遇良家妇女便上前搭讪,甚至强暴。并以科学探密之名而挖人祖坟,为的只想一窥中国人如何安葬死者。还把一名缠了小脚的女尸从棺木里起出。三元里的居民敲锣召集团练,有些人手持长矛,但大多数最先手里只拿了锄头。西北边还有其他村民加入,有些人还带了简陋的洋枪。从北边来了更多的村民,这些人的家乡离花县更近了十英里,有些人还受过水战的训练。
暑热灼人,而人也越聚越多:五千人,七千人,七千五百人。双方打了起来,一片混乱,暴雨突至,雷电交加,四周一切景物皆不可辨,道路泥泞一片,积水处处,浸湿了火枪,徒余指挥官仓皇找寻士兵。英军坚守阵地,不过中国村民把放羊用的曲杖绑在竹竿上,朝英军挥去,有些士兵因此受了重伤。英军里头的印度兵拿头巾来擦干火枪,好继续开火。四散的英军再度集结:有一人阵亡,十五人受伤。中国人的死伤更多,但其数不详。
到了 1841 年 5 月底,两边人马都觉得胜利在握:英军纪律森严,装备精良,有能力突袭或占领城镇;而团练如今则有将近两万人之多,分别来自一百零三个村庄,能以众击寡。而在双方的对峙之上,则循外交途径寻求协议:保全广州城,但清廷须赔款六百万两白银,另解散团练,则英军撤离山丘。广州知府余葆纯负责做到这些要求。这些装备残缺的乡勇团练不甘不愿地解散,但他们看到英军也撤了,广州安然无恙,便认为自己大获全胜。
广州的试场本是清静地,但此议达成之后,愤怒的学子掷砚台泄愤。这也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中国人自己起了内讧。战事如此收场,越来越多人相信,社稷多有逆徒,背叛了祖宗。受此挫败乃奇耻大辱,愤怒之声四起。对广州试场的学子来说,砚台乃是“文房四宝”之一,所用之砚多是精雕细镂,家传久远,他们口出不平之鸣,以手边仅有的东西掷向主考官余葆纯。他说动三元里的团练解散,当然也保全了广州城,但在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眼里,余葆纯对洋人太过卑躬屈膝。余葆纯大惊失色,连忙乘轿离去,还有些胆子大的学生想砸毁他的大轿。
有时,则是官府本身策动广州当地追捕叛徒,找出是谁和洋人做生意,翻译、传授中文,替洋人划船——罪无可赦的是领洋人沿珠江航行,在没有标记的水域,穿过变幻莫测的险滩。若是抓到私通洋人者,有些会将削尖的木棒穿耳而过。木棒的长度过头,上系小旗,游街示众,以示惩罚 。三元里等地的乡勇团练四处搜寻与英国人合作的乡民,因此而死于私刑者逾千。而八旗兵本与这场乱事无关,如今也呼啸乡间,觊觎谁家产业,便控之以谋逆 。英国舰队渐次北上,集结于长江三角洲,刺探杭州湾,攻击上海,合围南京,事情至此便有了新的变化。清廷欲在这几个城市抵御英军,但是身为统治阶级的旗人也怕汉人趁机起事,便先发制人,一闻英军行将来到,只要有汉人谋反的风吹草动,便格杀勿论。英军目睹汉人百姓逃离旗营。也难怪英军在 1841 年一取得香港,逃过一劫的汉人便急于与英国人合作。
秘密会社成员也聚集到英国人控制的范围,这些秘密会社歃血为盟,以密语暗号来维系,誓言推翻异族统治,反清复明;随着帮会成员的到来,以讹传讹,而讹言更增恐惧,恐惧又推动了讹言的散播。虽然会党分子中有些是向清官府报信的双重奸细,但许多人利用战争的乱局,在英国米字旗的保护下从事抢劫、走私鸦片或其他害人勾当。在有些城镇,满洲人先杀了自己的家眷子女,然后自焚、自刎或自溺。
无论是儒学经典、地方史志,或是《玉历》,都不太能解释这些怪异的浩劫。但洪秀全在梁发《劝世良言》第一篇的中段,却听到了新的声音。这是一个名叫以赛亚的异邦圣哲说的,梁发节录了一段:
何复责击尔等,尔将又加背逆也。 全心以患疾,全心以疽怯,从脚之底,至首之顶无痊处,乃伤青黑印腐疮,非被挟被缚,又非被以膏柔之,尔国将被荒野,城将被火烧,尔地方则在眼前远人呑之,系便荒野,受远人之陷也。
以赛亚所说的大火不仅毁了广州江边一带,也以吓人的新方式吞噬了官军。英国铁甲舰的火炮击中官军舰船上的火药库,一些兵丁成了火球飞上天,掉落地上已是残缺不全 。官军笨手笨脚地弄着新发下来的火绳枪,有时引线会点着挂在腰间的火药盒,人不是被烧着,就是炸个粉碎。一些兵丁躲在屋里,屋子着火,兵丁边脱掉身上着火的号衣,边光着身子踉跄冲出来;一些兵丁死命抓住船上的缆绳或舵桨,直到船只炸翻或是火势太猛,才松手沉入水中 。 1841 年 2 月 27 日,英国人在黄埔口外拦下九百吨的“吉赛皮克”号( Chesapeake ),放把火烧了,发出在珠江三角洲前所未闻的轰天巨响。中国人去年刚从美国人手中买下这艘船,想把它改成战舰,在主桅上升起水师提督的红色帅旗,船尾甲板和栏杆上则挂着五颜六色的飘带,船舱堆满弹药军械。但在激战时火焰却窜到弹药舱,整艘船像被一把巨斧劈成两半,着火的碎片漫天飞舞,把远处的房屋也给烧着,连三十英里外都听得见爆炸声。
那个叫以赛亚的人似乎又通过梁发的传译预见了这场噩梦,他这样说道:
又败坏将并落于悖逆获罪者之上,又舍弃神爷火华者将被灭矣。且伊等因所欲之栗树将见羞,又因所择之园将怀耻也。盖尔将为似衰叶之栗树,又似园无水淋者也。且勇力者,将为似麻纰,及其工作,为似火星,致伊两同烧,而无可减少者。
梁发在《劝世良言》第一篇开章便讲了恶魔及恶魔的创造者。梁发写道,有一位名为爷火华的神,造化天地人万物。所创万物以蛇最为邪恶,缘因此蛇乃罪恶之神,自化为蛇魔。蛇魔诱一妇人吞食知恶果;妇人又让其夫食之,因此之故,神爷火华斥责此二人并将其逐出其所居乐园。在此乐园的东边,神爷火华命“基路伯”在此,手握一把发火的剑时刻警戒,看护生命之源并阻止那对夫妇返回乐土。文人为文讲究出处,梁发也这么做,说这是出自《圣经》的第三章,篇名为“创世篇” 。粱发是这么写的,洪秀全也就这么读了。洪秀全没法子知道,所谓伊甸园中的蛇是罪恶之神和蛇魔一说,其实是梁发自己加的解释。
梁发在第三篇中又把这个故事说了一遍,不过这次的前后脉络有所不同。蛇仍被说成恶魔,但神爷火华在此处是“神天上帝”。第二篇也论及蛇魔的奸诈,上帝又有别的名号:叫“天地之大主”。到了第六篇的开头,梁发才释疑,说这些名号指的都是同一个真神 。不管上帝用什么名号,蛇魔所造成的破坏却是有目共睹。因为第一对夫妇活在乐园中之时,既无酷暑也无严寒,无需男耕女织,无旱涝之灾,无疾病死亡。在此初始之时,人性浑然为善,而无恶欲之心。而蛇魔奸计一旦得逞,邪恶便入了世间,而现今世人性恶大于善,正义心纯之人少之又少矣 。
有关恶的问题,梁发在《劝世良言》第二篇大胆论断一个难以理解、难以解决的问题。既然天主有力量从虚空中创造世上万物,如果他想的话,也可以创造完全不同的生灵。但由于他爱自己所创造的生灵,有如父母爱子女,便把他钟爱的独子送到凡间并死去,好赎还世人的罪孽。梁发强调,上帝并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不可,这是他选择这么做 。所以恶暂时还存在,有上帝的善相随。
梁发讲述了这位“神天上帝”如何派他的圣子从天降世,他把孩子的灵魂放进一个无瑕的年轻妇女的身体里,所以虽然没人碰过她,却还是怀孕生子。她在乡下茅屋里生下孩子,给他取名为耶稣,意思是“救世主”和“主”。在他降生之时,天空出现了上帝的使者,要众人无须害怕,因为他带来喜讯:救世主诞生了。他说话的当口,云中忽见各神使,有一群天军赞颂神天上帝曰:“荣归于神至上者,太平于地,及人恩意矣。” 梁发还说,既然这也发生在中国这一块土地上,或许可以在古代经典中找到这件事情的蛛丝马迹。这么想可是大谬不然,因为这些事发生在西汉哀帝年间,而古代经典此时早已写成。在古书里可以找到一些“神天上帝”行为的影子,但别想找到上帝之子的行为 。
梁发的书也提供了有关年龄与行动之间的关键。梁发说耶稣是怎样一个勤奋刻苦的孩子,在十二岁就露了智慧。但他还是费尽工夫来寻求召命,慢慢开展教诲世人的使命。耶稣到了三十岁(洪秀全读小册子时也刚好三十岁)才放弃旧生活,公开宣教,明示神天上帝特差其降世之旨意,劝谕世上之人,务要悔改一切奸邪恶端,丢弃各样假菩萨之像,转意归向崇敬神天上帝为主 。
于是耶稣敷教授徒,至三十三岁,已满救世赎罪之定期,乃假借群凶之手,甘心受难,苦楚之极,钉死在十字架之上,似死去状。其时日月无光,山崩地裂。三天三夜后,耶稣以其本来自有全能神之性,在墓穴之中,死而复活,仍居住地上四十天之久,指示门徒明知代赎罪救世奥妙之义,宣谕凡有敬信之者获永福,有罪过不肯信之者,更招永祸。事毕,于众人之前,乘空直上,升于天堂,无数神使扈从迎接。
耶稣降生之时天使口中所说的“太平”与梁发另一段解释“天国”一词之处相对应。梁发说“天国”两字有两种解法:一是天堂永乐之福,系善人肉身死后,其灵魂享受之真福也;二是指地上凡敬信救世主耶稣为人,聚集礼拜神天上帝之公会也。
洪秀全读圣人书读了二十年,但是耶稣的话语与他以往听的都不一样。梁发抄录了耶稣的登山宝训,写的人名叫“马窦”,载于第五章到第七章。耶稣告谕众人,对他们的不幸要欢愉,不可哀恸:
因义而接受捕害者福矣。盖天之国属伊等,人将毁谤捕害尔,又妄称尔各样之恶为我名,尔则福矣。欢喜大乐,盖在天尔之赏报大矣。盖前尔之先知,伊等亦是受捕害也。
耶稣还告诉跟从他的人,如何向他们的上帝祈祷:
故此尔等如此祈祷云:我等天父在天者,尔名成圣,尔王就至,尔旨成行于地,如于天焉。赐我等以日用粮,赦我等负债,如我赦负债与我等也。勿由我等入诱惑,乃就我等出凶恶,盖尔为之国者、权者、荣者,于世世,哑门。
耶稣还告诫,恶无处不在,且也许是人与生俱来的:
尔等谨慎伪先辈至尔,其外饰似羊,心里似凶狼,尔等可认之所结之果,人由荆而摘葡萄果乎,抑由棘而摘无花果乎。如是各好树结好果,各恶树结恶果,好树不结恶果,又恶树不能结好果也。各树若不结好果,则砍下投入火也。故此尔等以伊等所结之果而认之。
洪秀全没有参加 1841 年那次笔砚齐飞的科考,不过倒是在 1843 年第四次赴广州参加科考,结果又是名落孙山,这时他还没读到梁发的《劝世良言》。梁发在第一篇就说参加科考毫无意义,根本是蹉跎岁月:
即儒教亦有偏向虚妄也。所以把文昌、魁星二像,立之为神而敬之,欲求其保庇睿智广开,快进才能,考试联捷高中之意。然中国之人,大率为儒教读书者,亦必立此二像奉拜之,各人亦都求其保佑中举,中进士,点翰林,出身做官治民矣。何故各人都系同拜此两像,而有些自少年读书考试,乃至七十、八十岁,尚不能进黉门为秀才呢?还讲什么高中乎。难道他不是年年亦拜这两个神像么?何故不保佑他高中呵?由此推论之,亦是儒教中人妄想功名之切,遂受惑而拜这两个神像,而不以虚灵之志,追想尊敬天地之大主,管理全世界富贵荣华之神,乃合正经大道之圣理也。
正如梁发在书中所言,人生如白驹过隙——谁说得定自己能活到五六十岁?遑论八十或一百岁了 。洪秀全也听了进去。他从此不再入考场。
正如梁发所言,在某个程度上,其他人被误导之深,不下儒生及其偶像。易于受惑而不能省察自知之人,都沉湎于祈求保佑,佛道徒众是如此,士农工商百工之人亦然。古人仅供奉山川社稷神位或忠臣圣贤的神像;而今人则无所不拜:或用泥塑之像,或木雕之像,或石琢之像,或以红纸写神衔之字,或以纸画之像,或三尖之石,或四方之石等。
梁发写道,四处都可见到这种愚行的例证。行商大户之人家,内厅堂长奉观音及财帛星君、招财童子、地主财神、门官土地、五方五土地主之神、井神——朝夕烧香点灯,以三牲酒醴,拜跪向各神之位,几无断时 。农耕之人则奉拜社稷谷王众神,求其保护风雨调匀,多赐生长五谷,驱除剿灭鼠耗伤禾之虫。但都没人知道去拜那造化生长万物之真主 。
同样,裁缝之人则言制衣始自轩辕黄帝,故朝夕奉事轩辕之像,望其庇佑发财。又那做木匠之人,言做木料之事,始初系鲁班先师教人以规矩,故奉拜鲁班先师众神,若遇神诞之日,则演戏庆贺之,欲神欢欣,保佑同行业人好生意,大发财帛也 。那些行船走海面之人,则信其命悬于北帝天后洪圣之手。他们写了各神之衔,贴于船上,朝夕点灯烧香而拜之,求各神保护船出海往来不受暴风所害,四时行走平安,顺利发财 。至于那些妇人多多奉拜观音菩萨、金花夫人、送生司马各像众神。言观音菩萨本是女人,有慈悲心,知道女人辛苦艰难之事,必恤怜女人。金花夫人多儿女,言其必令女人亦多生婴孩,无子生者,常拜求之,欲其赐生儿子。送生司马,言其系传送婴儿之神,妇人拜求之,欲其传送快生,不受产难之苦 。
儒生满心虚妄,佛道僧侣也好不到哪里去。道家自称知三元、三清之奥秘及天地之神力,但何人又见过彼等成仙升天耶?反见道士在街上讨钱乞食,饥寒不堪,被人耻辱 。又那释家的和尚,朝夕念经拜佛,欲想成道往西天享极乐,然其所奉拜者,岂非早已作古之死人耶?佛祖自顾不暇,焉能护佑他们?是故和尚中“又有衣服清洁穿绸着缎的,又有些饱暖乃思想奸淫邪色的”,还有一些和尚却在病房之内,睡在床上,受苦不堪,叫喊号哭,或在街上讨钱乞食,“或饿死于山上路中,尸骸稀臭霉烂生虫的”。
梁发说了这些醒世之事,还说了古人今人不敬上帝的事。梁发写道,上古之时,有一位圣人名摩西,引以色耳众人出以至比多之国,经过大旷野之地,在西乃山上,神天上帝在山顶降下十条圣诫,授与摩西,令其将十诫之意,教训以色耳众人。摩西即接奉十条圣诫,钦遵神天上帝之命,把十条圣诫之旨详释其义,教训当时以色耳之人,盖那时世代众人,虽有圣人摩西常时教训,但伊等耳虽听之,而心内或遵信,或背逆,总无恒心遵守,故那世代之人渐渐死于旷野之地,不得善终 。今日不听耶稣之言者亦若是。时间之久远,地方之远近,也是因素之一,无人能在顷刻间明白一切。然而,正如天色微明,继而光芒四射,道理也会渐为人所知。如今,真理已传至广州,由外邦人乘船携至。他们竟此事功,贪的不是银两,甚至不辞辛劳学习中文,好把圣书译成中文,把道理传给中国之人。如今事功已成,译事已毕,人人皆可亲近圣书的内容 。
梁发的文字虽成于数年之前,但是他所讲述的主题却很切合广州一带的现状。鸦片战争于 1842 年结束,清廷与英皇陛下的代表订定条约,开放了五个通商口岸(广州是其中之一),终结了十三洋行的体系,洋人也不用挤在广州河岸一隅。 1843 年又签订《五口通商章程》和《虎门条约》,保证了外国传教士(不分新教、天主教)的传教权利,可在五个通商口岸建造教堂,自由传教。原本避居香港的传教士受此鼓舞,如今又返回广州。郭士立又恢复往日活跃,不过他是忙着替英国人做翻译,甚至还替英国人管理刚夺取的领土;郭士立的好友罗孝全也很忙;他在三十五岁这一年,从美国田纳西州的谢尔比维尔( Shelbyville )到中国跟郭士立工作。罗孝全是自学而成的传教人,自幼在充满宗教气氛的环境长大,个性独立,不喜羁绊,不耐规矩束缚,他是第一个回广州的洋人,在广州城的城墙边上租了一小间房子。虽然条约已去除外国人不得入城的禁令,但是仇外的气氛仍浓,洋人是不可能住在城里头的。罗孝全做汉人打扮,与一个信了基督的中国人一同工作,操着客家话,在乡间到处传教,散发宗教小册子。
梁发并没有说神天上帝在西乃山上对摩西说了些什么,所以这些以色耳人在渐死于旷野之前,到底做到什么或是没做到什么,也是不清楚的。但是梁发在别处说了六样“大恶之事”:行凶谋杀、反叛大逆、偷盗、拐骗、奸淫邪术、忤逆不孝 。在别处,梁发说了耶稣所不欲的恶事:勿杀人,勿私通,勿偷窃,孝敬父母,爱邻人如爱己。梁发还加上了他自己不欲之事:勿吃鸦片,此罪之深重,一如他罪 。
人人都可看出这是恶事,那么何以人人见其害,却仍行恶事?半是由于人之固执,半是因为无视于历史、真理,而且从俗去敬拜那些建庙、奉拜各样神佛菩萨之人 。但是那些“做生理为书坊店铺之人”发卖书籍,售卖四书五经各样之书,以及诸史百家之典,固是正经生理,但兼卖那邪淫小说、荒唐小传与及淫词艳曲之人,实是教人作恶,诱人学邪,陷害少年子弟不少,虽然不是亲口亲身教人行恶事慢事,卖个小传小说之书、邪淫之词而图利者,就是“善中之恶事”也。若是送本劝世好书与今世之人观看,其虽接受,但过目即毁而弃之,不悦观看;若买得一本淫词之书,则志意向慕,终日观之不倦,专心习读,欲想效法而极行之,犹恐迟之不及 。人分两类,有人“专心破费钱财而行恶事”,也有人“图利而为恶事”,这两类人并无大分别 。至于释家的和尚妄讲佛法无边,“天上地下,惟佛祖独尊,所有轮回因果,皆赖佛祖主持生死之权”,道家的道士“亦妄讲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其误导人之深,不下于邪淫之词 。
人要如何表明他诚心信服,表明他所信的是对的呢?梁发说了一个名叫保罗的人(他和洪秀全一样,都改过名字)。这个保罗说服了平素行邪术的,也有许多人把书拿来,堆积在众人面前焚烧。他反对敬拜偶像,甚至让那银匠都害怕自己会失了生计,还把恶鬼从病人身上驱走。保罗告诉外邦的信众,他们要接受“圣风”( Holy Spirit ),不仅要以若翰之名领洗,也要以耶稣基督之名领洗,“若翰果施悔洗,教民必信向于其后而将来者,即耶稣基督也”。保罗“乃置手其上,而圣风临之,即讲异音,预指后情” 。
有些段落洪秀全难以领悟,梁发通篇都没有谈到耶稣生时用水做了什么,何时用,如何用。但梁发在第六篇谈了他与米怜的交往,说到米怜教给他的定义:“洗礼者,以清水一些,洒于人头上或身上,内意是洗去人所有罪恶之污。可领神圣风感化其心,令其自领洗礼之后,爱善恨恶,改旧样而为新人之意。” 在下一个礼拜日,梁发表明深切的忏悔和对耶稣的爱,于是米怜将水洒在他头上,他便受了洗。过了不久,梁发自己为其妻用水净了身,又让马礼逊为他们的儿子行了洗礼 。
梁发认为,这整个悲恸而又欢欣的故事,其教诲在于两个不同的层面。很久以前,上帝选了一个他自己的国家,称之为以色耳。他在此颁布诫条,并派了他的儿子到这里,拯救世人的灵魂摆脱罪孽。一如在摩西的时代,上帝的诫条无人闻问,耶稣也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门徒四散离去。上帝的报复极是可怕,不仅在以色耳作恶的人死绝,整个国也亡了,“至今亦无此国,虽有些流散于各国之中,亦被人欺压”。
梁发在第九篇末尾处总结,凡不信上帝的,最后也终会临到这命运。世人都将面临“最后的判决”,它将落到所有人的头上,就如妇女分娩必然痛苦一样,但这有如黑夜的窃贼一样隐秘难见。上帝的使者将展开卷轴,人的罪孽都在上头,万国万民都将受审判,就像牧羊人把他的羊同山羊分开一般。信耶稣的人将以耶稣之名得庇佑,得着全能上帝的祝福。而那些其他的人,将在永恒之火中永世受苦,旁边有魔鬼看守 。
在这最后时刻,救世主的宝座将如闪光的火轮,救世主将命他的千百万扈从以父的愤怒之火,把一切生灵烧成灰烬。当审判终了时,众天使吹响上帝的号角,救世主驾云而下,所有那些信从耶稣之名并为他而死的人将会复生,然后是那些觉悟稍晚但仍及时信耶稣的人。这些得救的人腾云升天,救世主在天上迎他们,他们的身体重获活力,得到涤清,他们再无男女之分,而像天使一样住在天上 。
梁发的书很长,里头充满了怪词怪名,还有许多东西梁发未作解释。但洪秀全觉得这把钥匙开启了他心智。他梦见他为一个长着金胡须的人迎战妖魔,这便是上帝天父,创造天地的主爷火华。而与洪秀全并肩战妖、用金印照魔,并严厉责备他的那位兄长,便是上帝之子救世主耶稣,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又回到了天上。那些迎接洪秀全并在天战中助他的扈从便是与上帝住在一起的天使。那在他眼前舒卷,并被逐字讲解给他听的那些话就是梁发书中的内容,或是梁所转译归纳的经文。恶魔阎罗就是蛇魔,他毁掉了那对男女在美丽田园中的幸福生活。洪秀全用以战妖的那柄宝剑像是守卫天堂东门的剑。上帝不直接对人说话,但他对洪秀全说话,正如他在西乃山上对摩西说话一样。耶稣也在世间生活并辛劳过。那场几乎毁掉所有生灵的大洪水象征了洪秀全的命运。而“火秀”一名也犯了天父上帝的名讳。于是改为“秀全”,“全”这个字在《圣经》从头到尾屡屡提及。科举考试百无用处,散播可望不可及的企望,一错百错。洋人虽然卖鸦片,虽然有一些人性情暴躁,但他们的心念是好的,或许可救国于危厄。偶像是罪恶,而中国人一年到头的那些节庆并没有对最神圣的上帝表达应有的崇敬。罪恶横行世间,而那些和尚道士、奸淫之徒和写淫书的人则是助纣为虐。洪秀全在天上剖腹换心的仪式是他受洗礼的预兆。世上仍有妖魔待斩杀,因为罪恶已深入人心。既然耶稣是上帝之子,也是洪秀全的兄长,那么,洪秀全自然就是上帝在中国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