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八子低谷时走好每段路 |
车辇载着秦、楚两国从此世代友好的国书,以及成了友好使者的我,在通往咸阳宫的路上飞驰。
由于我出身寒微,加之又是楚威王临时选来的“冒牌公主”,所以在去秦国的路上,不论是随行的人,还是护送的侍卫,几乎个个一言不发,人人各怀心事。除了国相张仪偶尔与我搭讪,几乎个个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
不过,如此的清冷里,却给了我思绪肆意纷飞的时间。
车辇的后方,家乡的影子与我渐行渐远。因为思念而起的淡淡忧伤,一如道路两旁没有尽头的荒凉田垄。这里,没有故乡江南水暖的温润,亦无灵秀的绵绵青山。但那延绵至天际的黄土,还有流淌在黄土高原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却无时无时不在向我这个待嫁的新娘,显示着它雄强伟岸的男儿气象。
对于未来,我毫无准备。不知那个即将成为我的丈夫、身为秦国一国之主的他长得是什么模样;不知同样为王的他,是否也和楚威王一样贪婪好色;他的后宫里,是否也有着如吕姬那样心机重重、野心勃勃的女子?秦国的女子是否也和楚国的女孩儿一样,个个针黹纺织,人人采茶制茶?
后宫,向来是权力与争宠的是非之地。而我,生性简单,不擅与人争长短,更无心功名利禄。如此卑微的我,能否在这个陌生之地站稳脚跟?能否讨得秦王的欢喜,不至于在冷落与孤寂中空度余生?对此,我一再地告诫自己:不论身在何时何地,都要放下一切应该放下的,宽容地对待一切,如此方能保得现世安稳。
伴着我繁杂的思绪,沉沉的夜幕也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墨一般的漆黑里,我们进入一片茂密的山林。这里是楚国的边境,再往前行数里,便是秦国的地界了。目的地越来越近,我本就不安的心也越来越紧张了。
正在心神不宁之际,一阵长长的马嘶声和刀枪的厮杀声突然从车队的后方响了起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颠簸中,马车连人一起翻在了路边。原来,两个弟弟担心我一路的安全,便在楚威王的默许下,在暗暗一路护送我入秦。昭阳得知魏冉也在送亲的队伍中,便派人一路跟踪着,准备伺机报复。
黑暗中,有备而来的昭阳不费吹灰之力便擒住了魏冉。芈戎(即魏戎,因楚威王赐“芈”姓,故称芈戎)和随行人员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一边从翻了的马车里找到我,一边护着我与他们拼杀。是时,整个丛林里,乒乓的刀剑声响彻云霄,昭阳的人马与秦国护卫的喊杀声乱作一团。
伴着皎洁的月光,我揉着摔痛了的手腕,一抬眼便认出了将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的昭阳。又见弟弟魏冉被他们五花大绑地架在了马上,如今已是秦国王妃身份的我,不禁怒火中烧。
我亦未多作思考,便在慌乱之中,飞快地冲进人群,一把夺过其中一位伤者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涨红着脸、颤抖着朝昭阳大喊道:“昭大将军,你可看好了,秦国与楚国的关系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中,我是秦国的王妃,也是楚国的公主,若是与我为敌,便是与秦国为敌。”
“呵,好大的口气,这么快就乌鸦变凤凰了!”
“我不管你乌鸦还是凤凰,赶快把人给我放了!”
昭阳不屑地瞟了我一下,又看了一眼弟弟魏冉,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见此情景,我提高了嗓门,继续大喝:“把人给我放了!”
我的一番怒喝,果然令在场的人纷纷停下手。昭阳想继续反驳,国相张仪抢言道:“芈月姑娘现在是秦国的王妃,难道有假吗?现在,两国的国书都签了,如若芈王妃有个三长两短,想必您在楚威王那里也不好交代吧。”
冤家对头相见,似乎又燃起了一把火。但张仪的话句句戳在昭阳的心里,虽然是魏冉失手打死昭雄在先,但用嫁给秦王为妃来替魏冉赎罪,却是楚威王亲自应允的。现在,与我作对,就是与楚威王作对,是置秦、楚两国大局于不顾。
昭阳虽然不服气,但也只能“哼、哼”地直吐粗气。这时,他的手下凑到他的旁边,耳语了几句,他这才将手一挥,将魏冉扔在了地上。然后又放了一番为自己下台阶的狠话,才骑着马往楚国的方向绝尘而去。
伴随着一路的幻想,和一路的惊心动魄,最终在我离开楚国的第九日傍晚时分,到达了目的地——秦国的都城咸阳。
异国他乡,尽管这里的一草一木全然不是我曾经生活过的模样。一如女人的第二次重生,这里是我新的人生的开始,不管我此后的生活平淡与否,快乐与否,都要在这里度过,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楚国——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此后只能被称作“故乡”了。
咸阳宫高大威严,正殿四周回廊环绕,各宫室之间布局错落,主次分明,正以欲要雄霸天下的气势,雄踞在咸阳城的正中央。
对于我的到来,夜幕重重里的咸阳宫,似乎并未增添几许欢乐的气氛。整个宫殿一如往常一样冰冷寂静,其中的人一律微若蝼蚁,均在权力的指使下,卑微地屈从于他人。
在宫人的指引下,我踩着红色的绣花鞋在泰时殿的台阶上一步一步往前走。背井离乡,一朝入秦,在连我自己都无法掌握的命运里前行,虽然荆棘丛生,但却令将来的我从此走上了人生的最高峰。
初到秦国时,我并未得到秦王的召见。
当晚,国相张仪顾不上休息,便直奔秦王的议政殿去商讨军国大务了。我则在内侍的带领下,到了秦王的后宫,在我的居所招仙阁里沐浴更衣。
彼时,齐国已向中山国出兵。就在我离开楚国的次日,唯恐生变的楚威王也派出了近万精兵,开始向魏国进攻。
秦国的危机暂时解除了,秦惠文王也如释重负、拍手称快。同时,他还与张仪商量着,准备乘胜追击,使魏王彻底放弃公孙衍的合纵之策。如此看来,我的到来,对于秦惠文王和楚威王而言,是两个国家之间一个承诺的符号、一个交换的手段。现在,他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是夜,根据内侍的指引,我在我的住处招仙阁里沐浴更衣。
我被侍女们重重簇拥着,每进行一步,都有专人在一旁递送毛巾、在我的沐浴盆内放置花瓣的汤水。
当我沐浴完毕,换上由秦国专门为我备置的衣裳,立于铜镜之前时,我才惊讶地看到,镜子里的那个我,一身浅黄的藂罗衫,身着五色花罗裙,头戴粉色芙蓉冠,裙袂下面是一双泥金的小鞋。
这与先前在楚国的茶园里劳作、一身布衣的那个我,简直判若二人。这样的变化,令爱美的我自然欣喜无比。
少时,为我沐浴的侍女都悉数退下了,内侍为我端来一碗参汤嘱咐我喝下后,也离开了。
整个招仙阁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橘红色的灯台,因为担心他会随时来到,我只得紧张不安地坐在红红的龙凤床头,等待着他的到来。
许久,一股沉沉的困意从我的身体一直爬上我的脸颊。我羞涩地望着满是星斗的门外,以为他很快就会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可是,外面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悄无声息。子夜时分,屋外除了“啾啾”的虫鸣,一切仿佛都在沉沉的睡梦里。丑时将近,一阵“吱呀”的声响,将我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并立刻伏着额头跪在了地上。
但是,我跪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动静。原来是夜里生起的风,吹开了宫里的窗,他没有来。寅时已过,依然不见他的影子,疲惫的我终于熬不过,便和着衣裳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次日,在内侍的带领下,我带着从楚国带来的龙凤纹九彩绣衾、绣罗单衣、锦面绵袍、绢裙等,到惠文后所在的锦阳宫去问安。
低垂的帷幔里,手捧各色胭脂水粉的侍女们正排成一排,站在惠文后的身边为她梳洗打扮。而身上只穿一件绛色罗衫单衣的惠文后则正对着巨大的铜镜,披散着头发,背对着来人,令侍女用篦子在为自己一点一点地梳理头发。
许是见到托盘里有一枚新的发簪,惠文后便站起身上前去拿。结果,由于她起身过快,正在为她梳头的侍女来不及反应,惠文后的头发就这样被生生地扯了一缕下来。
惠文后“啊”地大叫一声,立刻用手捂住了头。见到篦子上被扯下来的头发,惠文后勃然大怒。她一把夺过侍女手中的篦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并大声喝令:“来人,给我把她拉下去斩了!”
帷幔内顿时乱作一团,被罚的侍女跪在地上,不住地朝惠文后磕头求饶,其余的侍女则齐刷刷地跪在一边把头低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侍女的央求声使惠文后变得愈加烦躁,她继续责骂道:“别以为你长着一张好看一点的脸,就在我的面前称头子。这宫里,我才是王后,凡是跟我过不去的,都得给我死!来人,赶紧把她给我拖出去!”
随即,五个身材魁梧、手持长矛的甲士冲了进来,拎小鸡儿一般将为惠文后梳头的侍女提了出去。余下的侍女则依旧围在惠文后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继续为她描眉、傅粉。
见我跪在惠文后的面前许久也无人理会,内侍刘公公才凑到惠文后的耳边小心地说:“惠主子,芈公主来了很久了,您还是多少答理她一下吧!”
这时,惠文后才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斜着眼睛打量了我许久后才问:“你就是那个从楚国来的‘假公主’?”
惠文后的如此问询,令我尴尬无比。我想回答,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旁的内侍刘公公见状,赶紧帮我解围:“启禀娘娘,她叫芈月,不仅是楚国的公主,还是楚国大名鼎鼎的‘才女’呢。”
“哼,什么‘才女’不‘才女’,我看她就是个专会踩人的祸水。”言毕,惠文后又警告我说:“这里可是秦国的后宫,不是你们楚国的什么穷山恶水。不管你先前在楚国有多么高贵,有多少才华,到了新的地方,就得重新做起。在秦王和我的面前,你只能给我乖乖地称奴婢,知道了吗?”
我不敢反驳,只得把头低得低低的,硬着头皮继续听。
惠文后又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既是楚王派来的,那就得要守好你的本分。秦王政务繁忙,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的,即使是他召见了你,你也不可以令他沉迷于女色,一切要以国体为重,你可知道了?”
“是,娘娘,月儿——不,奴婢知道了。”
惠文后的冷漠与敌视,很快就传染了整个王宫——宫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对我虎视眈眈;我每到一处,都有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抑或故意回避我的存在,对我敬而远之。
惠文王原本有一后一妃,惠文后魏纾美丽、简单,与惠文王相识于宋相王的会盟,她一连为惠文王生下了两个女儿。而宫人出身的郑氏却因为给惠文王生下了嬴荡,地位直逼她的王后之位。
惠文后担心我的到来会节外生枝,为了保住自己的王后之位,她在惠文王与张仪商讨完连横一事后,便强行将未满三岁的嬴荡从郑妃手里过继了过来,并立作了太子。为了使惠文王心无旁骛,惠文后还经常以“儿子”想见父亲为由,将惠文王请到自己的后宫,令嬴荡向其讨教知识。
三天时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得到惠文王的召见。
身在异国他乡,我时刻谨记着离开楚国时,博士官对我的告诫:“人生如芥草。不论在何处,只有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虽然你现在已是楚国的公主,但是异国他乡,也要谨慎而言、三思而后行。”
或许,见与不见,只是早晚的事。而在这个是非的集散地,不与人争长短,不去刻意地追求名与利,才是我向惠文后、郑妃等人要表明的最好态度。
可内侍却焦急地告诉我:“没有得到秦王的肯定,即使是有封号在身,那也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平凡之辈,地位犹如草芥,随时都有被他人取代的可能。”
王宫,这个集权力与欲望于一体的豪华宫室,虽然外表看似荣华富贵,其实处处都是陷阱,时时都有看不见的风刀霜剑。毫无根基的我,在入宫的那一刻起,便打定了主意,不与人争执,亦不求富贵,只是期望着能够在这个处处是沼泽的险恶之地,平静地度过一生。
内侍的善意提醒,知其分量的我自然心情沉重无比。尽管事实摆在眼前,可我却无力更改,我只得感激地朝他笑笑,依旧依律每日到惠文后处请安,用最为宽容的心,去迎接惠文后的冷眼。
其实,生活就如同一杯茶,虽然味道甘苦,但只要细细地品,就能知其芬芳,懂其美味。
于是,我在住处摆上了从楚国带来的腹部有横柄、底下有三足的瓷青釉鐎斗,伴着微微的炉火和淡淡的茶香,开始翻阅竹简,借此打发我清冷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