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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玲千里寻兰成

——评《异乡记》

文/谢其章

“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对着淘淘黄浪,佇立涕泣久之。”

抗战结束,肃奸正紧,胡兰成躲避到温州乡下,张爱玲千里寻夫,与胡兰成共度最后的一段时光,然后是永生永世的诀别。千里寻夫是真实的,上海到温州恰好一千里不多不少,张爱玲喜欢胡兰成也是真实的。绝顶才华的女子喜欢绝顶聪明的男子,胡兰成说:“我分善人坏人,爱玲是不聪明的人她就不喜。”凡人和俗人的眼光看到的是凡世与俗世,说出一些混帐话的文人(如何满子骂“张胡一对狗男女”)其实远不如凡夫俗子看得开。

张爱玲在美国经常搬家,家什杂物任由工人搬运,一包手稿她小心加小心地自己拿着。没料想盗贼疑心张爱玲手里的包裹一定是值钱的细软,一把抢了去逃之夭夭。这真是普天下张迷的重大损失,也许曹雪芹的《红楼梦》实际写满了一百二十回,后四十回的稿子跟张爱玲一个命运。天不灭张,人间犹有未烧书。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淇的公子宋以朗,给我们带来一个喜讯:“二00三年我自美返港,在家中找到几箱张爱玲的遗物,包括她的信札及小说手稿。手稿当中,有些明显是不完整的,例如一部题作《异乡记》的八十页笔记本。这是第一人称叙事的游记体散文,讲述一位‘沈太太’由上海到温州途中的见闻。现存十三章,约三万多字,到第八十页便突然中断,其余部分始终也找不着。”

宋以朗先生经过仔细考证,得出结论,“《异乡记》其实就是她在一九四六年头由上海往温州找胡兰成途中所写的札记了。”

张爱玲自己也说:“除了少数作品,我自己觉得非写不可(如旅行时写的《异乡记》),其余都是没法才写的。而我真正要写的,总是大多数人不要看的。”(张爱玲五十年代致宋以朗母亲邝文美信)

“非写不可”,看似平常语,实则彻骨。几年前我回去看看别离了三十几年的插队之乡村,回京之后写了五千字的《还乡记》,虽然拍了很多照片,可是文字的感染力依然远胜照片,“非写不可”的压迫感在我只有这一次体验。

《异乡记》尽然只是一部残稿,一部未定稿,但是正如胡兰成所云:“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张爱玲与胡兰成互相不认识之前,文字各是各的好处,认识以至结为夫妻之后相互影响。胡兰成说:“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张爱玲恃才傲物,自是不肯承认胡兰成对她的影响,到底还是说了一句:“遇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卜少夫竟道:“都说张爱玲才气高,其实胡兰成才气更高。”

沦陷的上海,只成全了一个人,张爱玲;只成全了一对佳偶,张爱玲胡兰成。若无胡兰成,张爱玲也许终生不嫁。中国文学,张爱玲只服胡兰成一人,也就是人们挂在嘴边的“死心塌地”,不然张爱玲不会千里迢迢去寻找落难才子。也许有人会说张爱玲不是又嫁给了赖雅吗,拜托,我说的是中国文学。

《异乡记》便是乱世开出的一朵璀璨的文艺之花,三万字,短是短了点,王蒙称“长篇靠生活,短篇靠技巧”。有头没尾,关系不甚要紧,到了温州城找到了胡兰成,后半截且听胡兰成所言罢。《异乡记》与《今生今世》对照着读才有意思。张爱玲路上觉得“凄凄惶惶”,把嘴合在枕头上,问:“拉尼,你就在不远么?我是不是离你近了些呢,拉尼?”“我又抬起头来细看电灯下的小房间——这地方是他也到过的么?能不能在空气里体会到?但是——就光是这样的黯淡!”“拉尼”音译“Lanny”,宋以朗认为就是“Lancheng”胡兰成。《今生今世》里胡兰成写道:“两人边走边说话,爱玲道:‘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着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我听了却不答言。”

爱玲千里寻兰成,一路之上,火车,汽车,船,轿子,独轮车,什么代步就乘坐什么,实在不济也能步行走几里。张爱玲一路行一路观察人生百相,吃喝拉撒睡,她都细致如微地描写下来。我最佩服张爱玲写“拉撒”,她写得大胆亦写得出神入化,写自己亦写别人,三万字竟有五六处。

“请女佣带我到解手的地方,原来就在楼梯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放着一只高脚马桶。我伸手钳起那黑腻腻的木盖,勉强使自己坐下去,正好对着厨房,全然没有一点掩护。风飕飕的,此地就是过道,人来人往,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当对他们点头微笑。”

“床铺附近堆着一大筐一大筐的谷,还有一个尿桶,就是普通的水桶,没有盖的,上面连着固定的粗木柄,恰好压在人的脊背上,人坐在上面是坐不直的,也不知为什么,在那里面撒尿有那样清亮的响得吓人的回声。”

“周村的茅厕特别多而且触目。一到这地方,先是接连一排十几个小茅棚,都是迎面一个木板照壁架在大石头上,遮住里面背对背的两个坑位。轿子一路抬过去,还是茅厕,还是茅厕。并没有人在那里登坑,一个也没有。”

“大门里忽然走出两个人,黑暗中只看见他们的香烟头上的一点红光,有一个人说:‘这种戏文有什么好看?一懂也不懂的!’是一个年青人的声音。他们对着墙根站了一会,想必是撒尿。随后又进去了。”

“那一声叫出去,仿佛便结的人出了恭,痛苦而又松快。”

“汽车停下来加煤。我急着要解手,煤栈对过有个茅厕,孤伶伶的一个小茅亭,筑在一个小土墩上,正对着大路。亭子前面挂着半截草帘子。中国人的心理,仿佛有这么个帘子,总算是有防嫌的意思;有这一点心,也就是了。其实这帘子统共就剩下两三根茅草,飘飘的,如同有一个时期流行的非常稀的前刘海。我没办法,看看那木板搭的座子,被尿淋的稀湿的,也没法往上面坐,只能站着。又刚巧碰到经期,冬天的衣服也特别累赘,我把棉袍与衬里的绒线马甲羊毛衫一层层地搂上去,竭力托着,同时手里还拿着别针,棉花,脚踩在摇摇晃晃的两块湿漉漉的砖头上,又怕跌,还得腾出两只手指来勾住亭子上的细篦架子。一汽车的人在那里等着,我又窘,又累,在那茅亭里挣扎了半天,面无人色地走了下来。”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女人出门更难。看到这,不知怎地,忽然非常怨恨胡兰成。

张爱玲描写人的相貌一绝,除非天姿国色,平头百姓到了她的笔下没有个好。胡兰成则不然。除了才学,张爱玲亦觉得胡兰成长得美。张爱玲给胡兰成的逃难夫人范秀美画像,先夸范秀美长得好,“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脸好像中亚细亚人的脸,是汉民族西来的本色的美。”画着画着,张爱玲忽然停笔不画了,范秀美走后,张爱玲对胡兰成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我们一步步理解张爱玲所谓“非写不可”,终究是为了谁。

《异乡记》里有几处使用了北方方言,这是张爱玲一贯风格,譬如“饶这样”“至不济”“嘁尔库嗤”“瞌冲”,这些方言胡兰成一个不用也许根本就不会用。我只发现“孜孜”这个词,俩人都用过,张爱玲用得更贴切——孜孜地“居家过日子”。

最惊心吓魂的是张爱玲描写农村杀猪的场景,血溅三丈,张爱玲离屠夫一定很近。超人的观察力,超人的文字,还有谁比她更会写——“尖刀戳入猪的咽喉,它的叫声也没有改变,只是一声声地叫下去,直到最后,它短短地咕噜了一声,像是老年人的叹息,表示这班人是无理可喻的。从此就沉默了。”“金有嫂挑了两桶滚水来,倒在一只大木桶里。他们让那猪坐了进去,把它的头极力捺到水里去。那颗头再度出现的时候,毛发蓬松,像个洗澡的小孩子。”“一个雪白滚壮的猪扑翻在桶边上,这时候真有点像个人。但是最可憎可怕的是后来,完全去了毛的猪脸,整个地露出来,竟是笑嘻嘻的,小眼睛眯成一线,极度愉快似的。”

《异乡记》没有结尾,现实是张爱玲找到了胡兰成,不枉一路千辛百苦。可是胡兰成劈头一句粗声粗气:“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我们只往好处想胡兰成,他是怕连累张爱玲。张爱玲说:“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迢迢千里路,尽头是诀别。

胡兰成送张爱玲回上海,数天后胡兰成接到张爱玲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对着淘淘黄浪,佇立涕泣久之。”

我读《异乡记》,临了之思绪,庶近“涕泣久之”。 jrykiSImSinVHQnq2SKFAk4pTAso0UvU+rEvk8fzRLJJONb05XTDqYy30QF3Ka5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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