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哪吒的艺术形象
文/韩田鹿
别的孩子是怀胎十月,哪吒却在母亲腹中足足呆了三年零六个月,当他出生时,父亲就认为他是妖孽,要一剑将其砍死。哪咤与父亲的矛盾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升级,哪吒三岁的时候下海洗澡,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还要将龙筋抽掉做腰带。
哪咤是由《西游记》贡献雏形,由《封神演义》得到丰富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文学形象。这个文学形象,自其产生以来就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不仅出现在后世的许多文学作品中,还被许多地方戏剧搬上戏曲舞台,并且在民间也有着广泛的信仰基础:据说自行车行就因为他脚踩风火轮而将其奉为本行业的祖师爷。随着影视时代的到来,他更被反复搬上电影和电视,成为许多影视导演的所爱。
不过,很少有人能够说得清这个文学形象为什么会如此广受关注,以及被广泛关注背后所蕴藏的极其微妙的文化意味。
在我看来,哪吒形象的最独特的意义,就在于他是中国孝文化大背景下的一个异数。中国文化一向对“孝”极为推崇,所谓“百善孝为先”是也。但哪吒显然不是一个孝子。他是以一个叛逆者的形象出现的。从孩提时代,他就不得父亲的欢心,《封神演义》更是将这种矛盾提前到了哪吒呱呱坠地的时刻:别的孩子是怀胎十月,哪吒却在母亲腹中足足呆了三年零六个月,当他出生时,父亲就认为他是妖孽,要一剑将其砍死。
哪咤与父亲的矛盾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升级,哪吒三岁的时候下海洗澡,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还要将龙筋抽掉做腰带。李靖知道以后,执意杀死哪咤,哪咤愤怒,提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缕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而《封神演义》中,就将哪吒要杀李靖的理由说得更加充分:哪咤得到莲藕化身后,因为神通广大,被百姓尊为神明,于是为他盖起神庙,享受一方烟火。李靖得知这一消息,带人赶到哪吒的神庙,将哪吒金身捣毁,哪吒这才怒发冲冠,执意要杀李靖报仇。
哪吒与李靖的矛盾,显然有着一定的社会普遍性。本来,先秦儒家虽然极其强调孝,但还是规定了父子之间的义务,这就是所谓“父慈子孝”,以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父父子子”——父亲要有父亲的样子,儿子要有儿子的样子,也就是父子之间应该互相尊重。但越到后来,“孝”就成为一种单方面、无条件的要求,发展到极致,甚至有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说法。
在广为流传、且在中国文化中占有极高地位的《二十四孝图》的“王祥卧冰”中,更是将“孝”推到了“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境地:面对继母的一再虐待,王祥一再隐忍、逆来顺受,当继母提出隆冬腊月要吃鲤鱼的无理、且无法满足的要求的时候,王祥的做法既不是据理力争,也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解开自己的衣服,趴在寒冷的冰面上,希望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坚冰,好为继母打到一尾鲜活的鲤鱼,满足她的口腹之欲。正因为如此,“五四”运动时的一些知识分子如鲁迅等就对“二十四孝图”极为不满,一些激进者甚至因此将中国的孝文化称为“杀子文化”。这样的情形,无疑给子女带来了极大的压力。这是就两代之间的总体情况而论,而在一些极端的个案中,一些父母对子女的压迫更是触目惊心。比如那些将女儿卖到青楼做妓女、把儿子送进宫中做太监的父母,你就很难想象他们对自己的父母能够不心生愤怒。
压力需要找到突破口,这样才能得到舒缓。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哪咤端着火尖枪四处追逐李靖的场景。不过,父亲终究是父亲,我们可以理解哪吒的冲动,并且当哪吒这样做的时候我们似乎也感到快意;但如果李靖真的死在哪吒枪下,恐怕我们就无法原谅他了。正因为如此,《西游记》就为这对父子安排了这样的结局: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就这样,压力得以宣泄,冲突得以和解,关系也就得以持续。
这就是哪吒形象的意义所在。在某种意义上,每一个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心中都有一个哪吒(要不然弗洛伊德怎么造出了一个“杀父情节”呢)。中国的孝文化将父母的权威强调到了极致,这就给子女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哪吒这一极其特别的文学形象,可以视为孝文化背景下子女所受压力得以发泄的一个突破口,而他与父亲李靖矛盾最终的和平解决,象征着社会对子女青春叛逆的谅解,以及父与子这两个既亲密、又矛盾的阶层之间的最终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