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血海边缘的情书

——评《萧十一郎》系列

文/言少

谈到萧十一郎，很多人应该都会想起吴奇隆与朱茵当年那部电视剧——声名狼藉的大盗与名门正派的淑女，在割鹿刀卷起的武林纠纷里不合时宜地邂逅，谱写了一段不轨于正道的恋曲。

而在戏外，吴奇隆却与风四娘的扮演者马雅舒巧谐秦晋，然而最初的鸳缘终成孽缘，两人竟于2009年各自分飞，萧十一郎与风四娘最终还是错过，又一次造就了古龙迷们心中的遗憾。

——回到这部戏，众所周知，它改编自古龙的小说。

这部小说意义非凡，它是古龙所主张的“求新求变求突破”道路上的一次全新尝试，它先在1970年由邵氏拍摄成电影，再进行连载。意即古龙先写的剧本，才写的小说，这在武侠领域里，是个先例。

也正因如此，与以往相比，小说有了“剧本式”的风格，它删繁就简，略去了许多无谓的枝节描写，着重刻画较多的肢体动作及人物心理，分段简洁明快，开创了成熟期古龙蒙太奇式镜头语言的先河。

小说分为《萧十一郎》及《火并萧十一郎》两部。上部以群雄争夺江湖至宝割鹿刀的常规套路开篇，引出天宗宗主“逍遥侯”哥舒天的两大计划：夺刀及夺取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萧十一郎卷入纠纷后，偶然从敌人下属“小公子”手中救得沈璧君。几番生死攸关，大盗与有夫之妇展开了一段“不伦之恋”，并逐渐发现逍遥侯建“玩偶山庄”囚禁武林人士的阴谋，走向了决战的道路。

在上部打了漫长的酱油后，风四娘于《火并》里终于奠定了自己女二号的地位。下部多以风四娘的视角叙述，呈现出了典型的古龙风，仅仅只是围绕萧、风、沈的三角恋（逍遥侯的妹妹哥舒冰没有深入参与），以及连城璧继承天宗组织后摧毁萧十一郎的计划，故事却一直笼罩在浓厚的悬疑氛围里——萧十一郎无端得到了雄厚的财产，引起武林人士的觊觎，幕后黑手却一直躲匿于暗处，因为连城璧始终正邪莫辨，而假萧之手替自己除去天宗的异己、并嫁祸给哥舒冰，的确诡秘交叠，高潮迭起。遗憾的是，古龙接连不断地抖出一个又一个谜局，却打乱了全书的节奏，犯了他刻意猎奇的通病，以至于真相大白的大高潮时，竟草率带过，而且上部里司徒中平等伏笔线索丢失，沈璧君、风四娘等人的结局也没有得到一个合理解释，从而留下了烂尾的争议。

仅就小说的艺术价值而言，上部的魅力无疑更大。继沈浪、李寻欢、楚留香以来，古龙再次成功塑造了“浪子型”的主角。而且这个浪子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自小与狼为伴，常常吟唱一首歌：“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世人只骂狼食羊，却无人解它们在天寒地冻的痛苦。

“误解”，是上部的主旋律。同为大盗，楚留香就如同天上明月，群星拱照，萧十一郎却独来独往、声名狼藉——他常常遭到武林正派在卑鄙行事后的嫁祸，其人却不齿解释、我行我素。古龙采用“背面傅粉”的写法，如同岳不群，他塑造了“六君子”等许多名门人士，这些人却为了各自欲念蛇鼠一窝，他们私吞割鹿刀，屈从逍遥侯，他们为了自己声名，不惜要杀了萧、沈灭口，而最大的伪君子，无疑是无垢山庄的连城璧，他一直以温文尔雅示人，直到最后一刻，他自承身份，却仍然从容淡定，一如清风明月般高洁。

也正因为他处世如同教条，一言一行刻板端庄不逾矩，才让沈璧君处于冰冷的牢笼。书里的她不断暗示自己：我是一个有夫之妇，是名门正派的淑女。等到她与不羁的大盗相遇，才真正揭开了人生的序幕。

小说援引了《卧虎藏龙》里罗小虎与玉娇龙的题材，更残酷的是，沈璧君不仅是名门闺秀，她还身怀六甲，她想不顾一切，像玉娇龙那样纵身一跃，要冲破的桎梏却太过厚重。

而且萧十一郎是古龙自身经历的投影——不，更甚，全书始末，他都没有朋友，不像沈浪有熊猫儿，楚留香有胡铁花，李寻欢还有阿飞。他罔顾天下人负我，也一直独行天涯，他自卑自负，面对沈璧君，他游移不定。两个人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意，宁可不断误解、不断伤害，来消解内心的负担。

《萧十一郎》两部，与其说是武侠小说，毋宁说是两封血海边缘的情书，上部的素材是互相猜疑误解、患得患失的小儿女，下部，则是一场无望的暗恋。

两部都以描写风四娘开头，她“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落笔不俗，足见作者的偏爱。上部风四娘怂恿萧十一郎盗刀之后，便消失许久，重又出现时，竟是从杨开泰的婚礼现场里逃婚，她飞身跳出花轿，拍了拍萧十一郎肩膀说：“你这小王八蛋，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她的性格设定与她在书中的经历一致，她表面上越喝酒越精神，酒量却平平。她表面上快意恩仇名震江湖，武功智计却上不了顶尖台面，常常中计迭遇险境。她表面上无忧无虑、是风一样的女子，却会在午夜梦回，顾影垂怜，她“已经三十五了，却和二十年前一样，没有家，没有亲人，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偷偷地躲起来”，因为她不愿让别人看见她流泪。

下部书中，作者加重了她的篇幅，却不断在苦苦寻觅、苦苦逃避与她相识十六年的萧十一郎。她应该要跟萧成为兄弟、成为朋友，却终究停滞在恋人之前。她应该要跟他成为恋人，却只能在阴差阳错间、献出自己最宝贵的一夜，然后旁若无人地大笑，将他拱手让人。

我觉得这部小说最精彩之处，反倒不是江湖纷争，而是看似俗套的三角恋、姐弟恋。没有杨过小龙女那样感天动地的生离死别山盟海誓，古龙却还是将男男女女间那一点莫可名状的心事描写得幽深悱恻，萧十一郎为了沈璧君可以奋命向前，为了那个姐姐也可以毫不迟疑地丢下割鹿刀，她骂他呆子，他只是淡淡回应“我不是呆子，你是风四娘”。

最让人心动的，是萧十一郎收到的那封信，他问谁送的，来者只是答，“是个送信的人”。而这封信，恰巧正是萧十一郎告别风四娘时留给她的。

“你以后就算不能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见我的消息。”

夜市初开，长街的尽头，喧闹的店铺，发光的瓷器，精巧的糕点，人们的笑脸中间，坐着各怀情绪的男女，他们拿着酒杯，沉醉中忘掉了彼此的容颜。

古龙并没有给读者一个结局，也可以说，他已经给了。风一样的风四娘，一定还是那样，“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故事的开头，不就已经说了？ kDh+eAJZonKa1+VFI33Ux6wLy0jmFl0iS6b+9lCIFiv7iR0UFkVwt+Xq1/3xCFw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