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活着》
文/夏敏
余华将书命名为《活着》,但是在他的小说中,他却接二连三地描述一个又一个鲜活生命体的死亡。在这看似矛盾的对立中,余华自有深意。
笛卡尔说:“我苦,故我在。”对于很多生命个体来说,“苦”在“我”前,的确是生活有意为之。算是刁难还是历练?个中道理,不详细说。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当生命的个体挣扎于坑坑洼洼的社会中,活着就是件举足轻重的事。这也是余华在《活着》里想告诉我们的话语:“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十多岁的年纪,为了各类勋章而同别人挤在一条道上,拼尽全力想“分一杯羹”。那时从来不曾认真去体会“活着”的概念,似乎总觉得认认真真地去为荣耀而奋斗,就是对生活最大的褒奖。到了如今的年岁,虽然仍可归为“年少时期”,却对生活有了更多的敬重,“活着”本身其实就是生活给予你的最大嘉奖。这样说,或许太过厌世,但苦难有时的确如一只令人生厌的嗜血的蚊子,抓住任何一个可乘之机,以细小的缺口为入口,咬得人奇痒难当。除了忍受之外,你大可以拍死它,但你别忘了它会飞,更别忘了它有一个生生不息的庞大家族。何况,生活的苦难远不是痒那么简单,更有一种吞噬骨髓的痛。
要问我凭什么这么说?我不想絮絮叨叨地抱怨生活的不是,我只想讲一件事,一件我在工作上接触到的真实的事。我认识一个小宝宝,她刚出生,在还没有充分享受到生的愉悦时,就被死亡各种拉着。她身上患有不少病,有一种病甚至是现在的医学都无法根治的。当时医生问她家人要放弃还是不放弃,她的家人全部笃定地说不放弃,其实那家人的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宽裕。“活一天,是一天。”——这是医生下的断论。
这个宝宝身体很孱弱,平常的感冒、发烧、咳嗽,对她而言,都是致命的危机。每次住院,这个小宝宝都顽强地和病魔抗争。她只有1岁多,身上插满了各种医学器具。医生劝她家人放弃,坦白告知凶多吉少,可这个小宝宝却很坚强,一次又一次她都顽强地扛了过去。我去探望过这个宝宝,当你看到一个小小的生命体如此用力地活着时,那一刻,你真的很难不动容。她家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只要还能养活她,就一定不放弃!哪怕是到处借债!”没有呼天抢地的埋怨,更没有求报道求赞助,大肆渲染苦难。“我们不想让她知道她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我们就不会告诉别人她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我们只想隐瞒,我们自己承受就好。”他们全家都如此用力地活着,哪怕她的爷爷奶奶都到了退休的年纪,依然出去找工作。
余华这样解释“活着”: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叫喊,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的确如此,生而为人,我们无法逃脱命运强加给我们的苦难、悲戚与罹患。余华《活着》的主人公福贵有着一个与其名字完全不相符的“大福与大贵”。不错,起初他是大福又大贵的,整天流连于赌场与妓院,作为一个地主的少爷,他确实坐享了人间的繁花似锦、细看了生活的花红柳绿,然而这些斑斓的色彩终于在其输光家产后而潸然褪色。短暂的享乐之后,此后的福贵开始变成了一个“缺福缺贵”的人。他就像是一个得罪了上天的人,苦难一个一个地接踵而至,然而上天却对此乐此不疲。
福贵败光了家产后,他的父亲以一个不雅方式猝死在粪坑上来,我想:他的父亲,一定是以此来表达他对自己以其对福贵这两个败家子的鄙夷吧,他的第一个亲人就这么撒手人寰了。此后,他又接二连三地面对着母亲的死、儿子有庆的死、女儿凤霞的死、妻子家珍的死、女婿二喜的死、外孙苦根的死……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毁灭在他的面前。面对生活投掷下来的苦,福贵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怨天尤人,他依然保持着对世界乐观的态度而活着,在他身上我看到的是生命不屈的张力。
余华将书命名为《活着》,但是在他的小说中,他却接二连三地描述一个又一个鲜活生命体的死亡。在这看似矛盾的对立中,余华自有深意。当福贵在谈到死去的亲人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欣慰。”我不是一个宿命论者,可是当我读到这里我动容了,在强大的“命”的面前,我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人类的渺小与可悲,苦的不是命,苦的不是难,苦的是自己在意的生命体消失在自己存活的空间中、活在一个虚无的时空里,也许逃离了现实的时空拉到另一个时空中,也是一种释然吧,这也许就是福贵神色奇妙的原因吧。
梵高在传记《渴望生活》中说了他一生想说的语言:“生活对于我来说是一次艰难的航行,我不知道潮水会不会上涨,及至没过嘴唇,甚至涨得更高,但是我要前行。”我觉得这句话,放在福贵身上也同样适用。福贵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深海里,可是只要他没被溺死,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会拼命挣扎着往上爬。我有时在想,为什么他在这么多亲人死后,他还是选择坚强地活下去,而不是选择陪他们一起死去?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他的生活又是如此的穷困潦倒,支持他活下去的信念到底是什么?他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直到我看到他买了一头落泪的不中用的老牛回来,我突然就明白了。我想起他父亲跟他说过的话,“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我又想起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将他父亲说的这些话说与苦根,不错,他和苦根的心愿便是攒钱买一头牛。然而当他攒到钱时,苦根却死了,因而当他看到那头即将被宰杀的牛流下眼泪时,他对生命更有一种切肤身痛的体验,他同情的不仅是牛,广而泛指地说,他同情的是一切垂死挣扎于生命边缘的小物种,他救不了父母亲、他救不了妻子儿女、他救不了女婿孙子,但是他可以救了这头牛,这算是对心灵的一种告解吧?我想,支持福贵活下去的信念,便是他对这个苦难的人世间还抱有期待,他仍然相信人生的美好,就如同他仍然相信“小鸡可以变成牛”的发家史;他仍然相信人生的力量,就如同他仍然相信“自己可以救活一头牛”的实例。只要还能养活一头牛,不也是一种对生活不灭的希望吗?
爱因斯坦说生活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认为世上没有奇迹,一种是认为无事不是奇迹。我想福贵肯定不属于第一种生活方式,也不完完全全属于第二种生活方式,请原谅我的折中,因为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我来言,我无法完完全全的体会到福贵的心境。我不知道对于这样一个苦难者,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是真的相信无事不是奇迹。但是我看到了他这样的生命体顽强地活着,并且一过10年,“两个老不死的”———徐福贵和老牛福贵———居然都没有死。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活着的奇迹!至于是无事还是有事的奇迹,我想这个本身已经不重要。
“若契本心,发随意真光之用,则苦行如握土成金。若惟务苦行而不明本心,为憎爱所缚,则苦行如黑白夜履于险道。”我想起了那个小宝宝,想起了福贵,由衷觉得活着就是每个人拥有的最大勋章。我想这也是《活着》想告诉我们的人生真谛吧:追求活着的意义本身并不重要,能够活着,能够用心地活着,便是活着的全部意义。只要还能养活一头牛,生活总归还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