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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理性、至善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赎”

文/林锋

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他救赎了自己。

在一生最后一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了也许是世界文学史上最震撼人心的三兄弟形象——德米特里·费尧多维奇·卡拉马佐夫(米嘉)、伊万·费尧多维奇·卡拉马佐夫、阿列克塞·费尧多维奇·卡拉马佐夫(阿辽沙)。

作为三个具体的“人”,卡拉马佐夫兄弟同时也是三个高度抽象的符号:老大德米特里一生为欲望驱动,老二伊万深陷理性深渊,阿辽沙则是至善的化身。当然,正如小说通由人物之口所反复提醒我们的,虽然有如此巨大的不同,三兄弟本质上仍属同一个母体,他们是三个“卡拉马佐夫”。

有别同时的另一巨匠托尔斯泰,妥翁晦于谈论自己。在他的生命中,缺乏《忏悔录》式直接深刻的自白。他的小说,也不同于托氏的“独白式”叙述,而呈现出巴赫金所说的“复调小说”形态。简单来说,妥氏倾向于将他的小说人物当成客观存在的个体,他们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哀乐,能够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而不仅仅作为作家的传声筒存在。巴赫金的观察确具卓识,但他多少忽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一个“人”的限度。诚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努力让小说中的人物活在“自己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到底要以作家所能体会的部分为基础。当妥氏写作和自己心灵相近的人物时,他当然能很好地赋予人物以个性;但反之,一旦故事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他的阅历过分疏远,妥翁也免不了出现片面、肤浅的俗笔(比如那些漫画化的上层官僚角色)。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似乎可以说,卡拉马佐夫,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当德米特里在酒店中酗酒作乐、挥金如土时,他是那个一生穷困却不知积蓄为何物的陀翁;当伊万在不朽的“宗教大法官”经历灵与理的苦炼时,他是那个热衷于哲学思考的陀翁;而当阿辽沙在修道院中怀着虔诚之心侍奉长老,爱护世人时,他又是那个自小笃信宗教的陀翁。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不同,在他们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三个主要的面向。这些面向被选择、放大、丰富,最终成为小说中形象的个体。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借助三兄弟的不同面向探究俄国社会未来命运的同时,也由此叩问着自己内心的秘密。

所以不难理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氏成熟期的小说里,都有由欲望、理性、至善具象化的人物存在,他们或举足轻重或微不足道,出入于情节叙述中,组成参差复杂的人性网络。成熟期的妥氏人物一般具有明显的性格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从这特定的“点”出发,层层解剖,挖掘人性丑恶与美善的可能。而《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成功,在于它同时在欲望、理性、至善的探究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堪为完美。

不过,也恰恰因为这份完美,使《卡拉马佐夫兄弟》无法全面展示妥翁本人对欲望、理性、至善的真实态度。因为,完美的作品总是作家个人表达与文本自身逻辑之间妥协的结果。我们很容易发现,作家自认最好的作品往往与公众的认识差距甚大。其中原因当然比较复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作家在情感上更重视“自我”的注入,读者则不然。对读者来说,作家过多的投入反而可能增强作品的排他性。一个好读者和好作家都应该认同,节制是美德。

因此,当我们试图通过作品了解作家的时候,次要的作品有时有“代表作”所不具备的优势,拿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自身三个面向的态度来说,《白痴》就表现比《卡拉马佐夫兄弟》来得不加掩饰。

《白痴》其实也是名著。但和《卡拉马佐夫兄弟》相比,《白痴》缺陷是明显的:它暴躁、啰嗦、所有人物的言行都带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神经质。本来,《白痴》的场景非常集中,全书四部犹如四幕话剧,妥氏有足够篇幅精雕细刻。但情绪化的行动和无处不在的呓语使整个叙事带着一种不健康的快节奏。在这里,作家的表达欲冲破了文体限度,造成作品的失衡。可以说,《白痴》是一部火山式的作品,它的火焰从原始地底的深处喷涌而出,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岩浆、灰烬和浓烟。在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思考的一切都得到了极致的展现,包括其心心念念的欲望、理性,以及至善。

《白痴》的故事非常简单:俄国青年梅什金公爵从国外疗养归来,却因一次对叶潘钦家的意外拜访卷入与娜斯塔西娅、阿格拉娅的三角恋爱中。围绕三个人的爱情,俄国各阶层代表粉墨登场。公爵天生的真诚和善良使他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最终,在多重变故的打击下,他旧疾复发,由别人口中的“白痴”变成了真正的白痴。

很明显,小说里的公爵扮演着阿辽沙的角色。他们都是至善的化身,都是小说在叙事层面和精神层面的唯一主角。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了夸张的方式来塑造公爵的形象。在所有人都认为纳斯塔西娅是一个“荡妇”的时候,只有公爵会说:“难道您就是您现在表现出来的这副模样吗?这可能吗?”正是这句话,使纳斯塔西娅最后宁愿死也要避免嫁给公爵。她怕自己这个“坏女人”会给公爵带来灾难。同样的效应也发生在叶潘钦家身上。这一家人从和公爵思想相差甚远,多次聊天也都不欢而散。但奇怪的是,每次争吵过后他们总会想念公爵,似乎没有公爵,日常的生活就将变得寡味无趣。讨厌,又想靠近,这是《白痴》诸多人物对公爵的态度。妥氏如此近于“脑残粉”的描写现在看来当然并不明智。他替人物说了太多话了。妥翁似乎认为,仅仅因为公爵身上有着基督一般对人的悲悯,他就能对所有和他接触的人产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就像阿辽沙能让所有和他来往的人如沐春风。

可惜,读者并非妥氏。缺乏强烈的宗教热情。我们通过阅读感受到的公爵,更多时候显得优柔寡断,缺乏行动力。除了让两位书中最优秀的女生爱上她(因为他的“光环”),他还做到过其他事吗?没有,他甚至都不能给两个女生带来幸福。纳斯塔西娅和阿格拉娅,前者横死,后者嫁为人妇,她们幸福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似乎意识到公爵的无力。据闻,在没有写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里,阿辽沙会经历一个堕落的过程,然后到达真正的“至善”。但信仰毕竟是无法证明的,无论作为指引的“光”有多强烈,陀思妥耶夫斯基信任的,还是存留在所有人身上的,那点向善之心。

就像罗戈仕计划杀害梅什金公爵前心中升起的悲悯。同为欲望的化身,公爵的结义兄弟罗戈仕是一个较米嘉远为疯狂的人物。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我们知道米嘉放荡、野蛮、缺乏自制力;但我们同时知道他天真、还富于爱心,他痛恨那个作为“罪人”的自己,渴望改悔。而这一些,在罗戈仕身上是看不到的。罗戈仕爱纳斯塔西娅,为了她,他可以一夜之间凑足五十万卢布,可以追遍俄国的大小城市。他完全不理会纳斯塔西娅并不爱他的事实,整个行动,他像动物一样锲而不舍、又像动物一样冷酷无情。可以说,罗戈仕是一个完全为欲望控制的人。小说最后,当他意识到纳斯塔西娅不可能留自己在身边时,他杀了她,像一个气急败坏的小孩砸烂他心爱的玩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个真正的“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竟给了他与《罪与罚》拉斯柯尼科夫相似的结局——流放西伯利亚。

犯罪——流放——救赎。妥翁的亲身经历在其小说中被转化为某种神圣的象征。当人物以流放作为他在小说中的结局时,也就意味着,他最终将借由苦役洗去身上的罪孽,获得救赎。而像罗戈仕这样的人,他真的配挤“救赎者”的序列吗?答案依然在小说里。一个比较容易为读者所忽略的事实是,在妥氏小说的背景墙上,那些庸庸碌碌的小角色绝大部分就是被欲望所支配的。罗戈仕身边起哄的人,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父亲,《被侮辱与被损害》里的马斯洛博耶夫……只不过,有别于米嘉、罗戈仕的破坏激情,欲望在他们身上更多体现为消极的堕落。这反映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对俄国的理解,在他的观念中,俄国人本来就是一群为“欲望”的淤泥中的人。而如同《罪与罚》中拉斯柯尼科夫在街头跪下亲吻彼得堡大地这一行为所暗示的:妥氏深沉地爱着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并且真诚地认为自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愿意给予他们忏悔的机会。即便其丑恶如罗戈仕。

而与对欲望的同情相比,陀翁对理性似乎有天然的反感。在他一生的大半时光中,他都或深或浅地卷入关于俄国社会变革的论战。接受了欧洲理性主义影响的俄国自由派,恰恰就是他最大的对手。在妥翁看来,自由派根本不爱俄国,他们希望俄国垮台,越早越好。他将自由派置于俄国人民的对立面。所以,他对象征着俄国的“欲望”有多情,对代表自由派的“理性”就有多憎恶。《群魔》里的所谓“群魔”,很大部分就是对小说中一系列自由派的贬称,这一点,《白痴》也有很具体的反映。

《白痴》里理性的代表人物是伊波利特。他逻辑清晰,思维敏捷,善于在公众场合发表长篇大论,活脱脱一个革命者的形象。第三部中,他为布尔多夫斯基向公爵索取报偿的辩护,堪称自由派自私自利本质的最佳注脚。小说第四部,“理性之恶”达到高潮。伊波利特准确地把握阿格拉娅、纳斯塔西娅、公爵三人的心态,用短短几句话促成了两个女人“决斗”,直接导致了整部小说的最后结局。而伊波利特在这场悲剧中得到了什么吗?没有。他是临死之人,本来就失去一切。他只是不想让公爵如愿以偿。整部《白痴》,伊波利特或许是真正讨厌公爵的那个。他自视精明,时刻幻想着成为人群的中心,最终却沦为笑柄;而公爵除了“白痴”的善良什么也不是,却处处受欢迎。伊波利特嫉妒他。妥翁经常将理性与至善作为对立的两面进行比较。《罪与罚》中,理性的论证导致了拉斯柯尼科夫的杀人,而索尼娅的爱让他最终得以解脱。理性使人犯罪,善使人得救,这是妥氏不变的信条。

只有到了弥留之际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变得温和。也许是过往的论战已如烟云,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小说其实有着比同时代大部分作家的理性色彩。总之,《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伊万理性,但并不冷血。“宗教大法官”代表了他内心的挣扎。他不需要谁的指引,天然具有自救赎的力量。妥翁在这里把伊波利特所没有的生命之灯给予了伊万。

事实上,从梅什金公爵到阿辽沙,罗戈仕到米嘉,从伊波利特到伊万,虽然类型相同,但《白痴》里极端的、并不可爱的人物类型到《卡拉马左夫兄弟》无一例外都得到了更多的同情和理解。卡拉马佐夫兄弟身上的人性之光,也为作者以往的任何作品所不能比拟。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终抛弃了生活的成见,他不再盲目崇拜至善,不再盲目敌视理性,转而努力去理解这些活生生的“人”。

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他救赎了自己。

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在国内译本繁多。本篇所用译名,《白痴》用译林出版社臧仲伦译本;《卡拉马佐夫兄弟》用上海译文出版社荣如德译本;《罪与罚》用人民文学出版社朱海观、王汶译本;《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用河北教育出版社艾腾译本。 srZ5cNuzaz1VDlrP5tgBYMKTO0GfVc0og8gPfhcPPbOlx35L3kjUUgWyDG2RoBK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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