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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之欲

第七章

自臣暄去了序央宫,鸾夙便一直忐忑不安。她在隐寂楼内兀自独坐,对着那幅臣暄所赠的《春江花月图》怔怔出神,心中所思所想,皆是二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自从在怡红阁后院救下臣暄迄今,转眼已有半载光景。他养伤时他为她提点曲赋,她挂牌时他请她援手相助,他赠她刘派真迹,他对她诸多包容……人皆有情,纵然知晓彼此不过是一桩交易,她仍旧为他进宫后的安危担心不已。

这样的男子,清俊风逸、高山仰止,锐可文韬武略,润可温存如玉,应是世间女子皆会倾心之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鸾夙自问,倘若没有这一桩交易横亘于二人之间,她未必能守住自己的心。

可现下,她却不得不坚守心房。她只怕如今他的温存以待皆是逢场作戏,正如他曾经所言“人生如戏”。鸾夙在心中告诫自己,臣暄的万般宠溺仅仅是戏中之景,他们不过是盟友关系。待到功成之日,他俯览天下,她必悄然归去。

在他面前,她不能动念,也不敢动念。

“鸾夙姑娘,您午膳未用,晚膳多少吃一点吧。”鸾夙正出神深思,忽听一个丫鬟在门外道,“世子若知道您茶饭不思,定然心疼。”

鸾夙转首见丫鬟端着饭菜站在门外,只淡淡道:“端下去吧,我没胃口。”

丫鬟见状,只得又退了下去,将此事禀告坠娘。坠娘自然知晓臣暄去了何处,也了解鸾夙为何茶饭不思。她想了半晌,对那丫鬟道:“去唤朗星来,劝鸾夙进饭。”

一炷香后,朗星已来到隐寂楼,端着饭菜站在鸾夙屋前,道:“从前别的姑娘都为了保持身段不敢吃饭,你却毫不顾忌大吃大喝。如今说没胃口,可不像你。”

鸾夙见是许久未见的朗星,只得回叹:“你进来吧。”

朗星端了饭菜入内,自顾自地坐在鸾夙对面:“今日烧的都是你爱吃的菜式。”

鸾夙拾起筷子,在盘中翻了几下,一口没吃,又将筷子放下。

朗星仔细打量她半晌,低声感慨:“外人都道你是镇国王世子专宠,颜如渥丹、桃羞李让,怎么今日我瞧着,你比从前还要清减了呢?臣暄待你不好吗?”

鸾夙缓缓摇头:“不,世子待我很好。”她憔悴消瘦,不过是因为心中藏了事,藏了与臣暄的天大秘密。只要此事一日秘而不宣,她便一日须得殚精竭虑,又怎会丰润?

鸾夙看向朗星,解释道:“你不要多想,我们十分要好。”

朗星这才点点头:“自挂牌那日臣暄抢了绣球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你……其实我是有心避开的,我担心与你走得太近,会惹别人不高兴。”

鸾夙自然知道他所指的“别人”是谁:“朗星,谢谢你。”

“若要谢我,就把饭吃了。”朗星顺势将饭菜往鸾夙面前一推,“我一直觉得你不是儿女情长之人,你就这么喜欢臣暄?”

鸾夙有些不解:“你从前不是属意我选他吗?如今我选了他,怎的又不见你高兴?”

朗星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变了,自从和臣暄一起之后,你的性情好像更沉稳了,可笑容也勉强了。”

鸾夙闻言笑了。诚如朗星所言,自己的性情是沉稳了许多,笑容在人前也很勉强,只因一切都是演戏。看来自己还是演得不像,又或是朗星太过观察入微。

鸾夙正在心里自嘲,只听对方再道:“我与你自小玩在一处,早把你当作半个亲人。如今你有心事、郁郁寡欢,我自然担心……”

朗星的表情很认真:“鸾夙,倘若臣暄对你不好,或是你与他在一起不开心,不若和他断了吧。以你的才貌,值得有人赎你脱籍从良。”

鸾夙知晓朗星误会了,他大约是见臣暄日日流连闻香苑,却不为自己脱籍赎身,便误会臣暄是在逢场作戏。个中情由,鸾夙自是不能与朗星说的,她正寻思该如何解释,岂料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谁在挑拨离间?”

鸾夙眸光一亮,立刻循声望去,但见臣暄身着世子朝服,正清俊持重地站在门外。她连忙起身相迎,臣暄却已抬步入内,边走边道:“本世子不在几个时辰,便有人想拆散我和夙夙?”

朗星被逮个正着,只好起身对臣暄见礼:“朗星是为鸾夙着想,并无他意。自知失言,还望世子恕罪。”

臣暄揽过鸾夙,打量了朗星半晌,没有说话。

鸾夙也帮忙解释:“朗星是过来给我送饭的,见我茶饭不思,才误会了。”

她朝朗星使了个眼色,啐道:“还站着做什么,徒惹世子生气,快走吧!”

朗星会意,忙对臣暄再次颔首请罪,匆匆而去。

臣暄望着他的背影,幽幽道:“我从前就和坠娘说过,他要毁在一张嘴上。”

朗星是伶倌,自是靠嘴吃饭,若说毁在一张嘴上,也并非没有可能。鸾夙唯恐臣暄怪罪朗星,便赶紧岔开话题,问道:“此次进序央宫,原歧可有为难你?”

臣暄这才回神看她,笑道:“我不是安然无恙回来了?你看我断手断脚了吗?”

不知为何,鸾夙听了这话,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吸了吸鼻子,深深一笑:“回来就好。”

明明是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臣暄心中却怦然一动,似乎被什么狠狠撞击了心房。他静默片刻收敛了情绪,才看向案上的饭菜,似笑非笑地问道:“我方才听你说,朗星是见你茶饭不思,才误会我对你不好……你为何不用膳?”

鸾夙自然不会承认心中所想,别过脸道:“我午膳进得多了,晚上没有胃口。”

臣暄也不戳破,只盯着她神色闪躲的清丽容颜,想起了自己方才在原歧面前说过的话——“微臣虽担了风流虚名,却从未真正沉溺于花丛之中,过往情事,大多逢场作戏,无法投入。唯有鸾夙……”

臣暄扪心自问,这番话虽有迷惑原歧的嫌疑,却并不见得全无真心。

其实他苏醒过来的第一眼,便知鸾夙是个美人。因存了报恩之念,也存了些别的心思,才特意去向坠娘打听了她的身份来历。他本以为她是个落魄的商贾之女,或是以身偿债的小家碧玉,却未曾料到,她背负着惊天血案。

鸾夙,竟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奈何一朝跌落,从相府闺阁误入烟花柳巷。若是换作旁人,只怕早已向命运妥协,或是以死求得解脱,而她却肯咬牙隐忍,只为心中一个信念……

过往情事,臣暄一向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唯有鸾夙,让他认为不同。这份“不同”让他想要一探究竟,因此他才驳了坠娘的主意,改变初衷换掉拂疏,说动鸾夙与自己配戏。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渐渐陷落,也许是在他昏迷醒来初见鸾夙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他卧榻养伤时,鸾夙悉心照料、词曲相和;又或者是挂牌那日,他听了她的一支歌……

总之,当鸾夙举荐拂疏之时,他心中真的大为光火,一反往日沉稳性格。也正因此事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原本想要浅尝辄止的心态,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深沉。纵然知晓鸾夙刻意紧闭心扉,欲功成身退,可他还是动了心思。

该如何留下她?说他愿意与她笑看江山、闲谈落花?承认他已戏假情真、不能自拔?可如今他身陷敌营,自身难保,这些话,他还不能轻易说出口。他不能害了她。

他唯有告诉自己,如今情思方动,这一切的一切,仍可遏制。若是有朝一日,这出戏落了幕,出了彩,他再对她说吧!

而在此之前,他决定继续保持缄默。

想是自己沉默了太久,待臣暄回过神来时,恰好听到鸾夙理直气壮地问:“世子走什么神呢?我都唤了你好几声了!”

臣暄只得干笑:“没什么,在想我方才与原歧说过的话。”他将冕冠摘下,再看了一眼案上的饭菜,道,“这些菜凉了,我去更衣,你叫人重新烧菜吧!权当陪我吃一些。”

“好吧!我吩咐他们烧几个你爱吃的菜。”鸾夙边说边站起身来,端着托盘推门离开。

臣暄望着屋门半晌,才走进内间换下朝服。刚更衣完毕,便听屋外有个丫鬟道:“鸾夙姑娘,天色已暗,奴婢奉坠妈妈之命,来送些灯油香烛。”

“进来吧。”臣暄低声命道。

丫鬟一愣,忙在屋外恭谨回禀:“打扰世子,万望恕罪。”言罢她轻轻推门而入,将屋内香烛一一换上新的,又将案前烛火点燃,禀道,“这是咱们闻香苑自制的醉香,在屋内点着可助安眠,白日里千万点不得,否则一整日都要困倦无力。”

臣暄颔首:“下去吧。”

说话间,鸾夙已端着一壶酒归来,与丫鬟错身而过。她见屋内灯火通明,便知是来送香烛的。臣暄将方才丫鬟说的话对她转述了一遍,不忘笑道:“定然是坠娘觉得你太辛苦,才特意命人将这醉香送来点着。”

鸾夙抚了抚自己的半边脸颊,叹道:“这醉香不是助眠吗?可见闻香苑上至坠姨,下至朗星,都觉得我憔悴了。”

臣暄哂笑:“你才多大年纪,哪里来的感慨?”

鸾夙却再次叹了口气:“坠姨曾对我说过,青楼女子一旦过了十六岁,已是要走下坡路了。”

臣暄见她感叹红颜憔悴,有心开解她,便将两只酒杯斟满,道:“不说这些伤春悲秋的事了,咱们先喝两杯。”

鸾夙蹙眉:“菜还没上,你急什么?”口中虽如此说,她到底还是端起了杯子。

“第一杯,愿夙夙大仇得报。”臣暄率先说道。

鸾夙与他碰了杯:“我祝世子摆脱黎都束缚。”

二人将杯中之酒饮尽。

臣暄又将杯子斟满,再道:“第二杯,愿夙夙红颜永驻。”

鸾夙笑着接过酒杯:“我祝世子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臣暄在口中重复了一遍,才与鸾夙碰了杯,一饮而尽。

屋内烛火影影绰绰,隐约散出莫名的香气,想来是方才丫鬟所说的醉香。臣暄看着鸾夙娇颜,再将酒杯满上,声音有些喑哑道:“第三杯,愿夙夙……觅得良人。”

鸾夙就着烛火看向臣暄,却是揉了揉眼睛,笑道:“我也祝世子……”她话还未说完,已是双眼迷离,声音娇媚,“这酒劲真大,我有些晕……好热……”

只见她说话的工夫,鼻息间的香气又浓重了些,兼之天色渐晚,屋内的气氛便好似美人蒙了层面纱,无比暧昧,惹得人心痒难耐。

臣暄也开始觉得有些燥热。他正打算调侃鸾夙量浅,却忽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妥,立时变了脸色:“这酒有问题!”

此时鸾夙已是神志不清,连说话也带着几分娇弱无力:“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臣暄面上青筋已露,勉强克制着自己:“这酒里……是春药!”

“春……药?”鸾夙两腮绯红,神色迷蒙,显然已经动了情。

臣暄自幼练武,体格强健,寻常药物不能侵身,然此刻也是心悸荡漾,情难自已。他连忙往屋外奔去,想要逃离此地,待开门时才发现门闩紧闭,从外头被人封死了!

臣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要破门而出,可踹了几下房门,愈发感到使不出力,唯有一股强劲的热流在体内上下奔走,似在寻找宣泄的出口。

他只好回首朝屋内看去,但见鸾夙正俯在案上娇喘不已,双颊在烛光之中更显妩媚。此情此景,让臣暄不由得再添心猿意马。他站在门前,极力克制体内的欲望,双眼却狠狠地盯着鸾夙,如同野兽捕捉到了最鲜美的猎物。

恰在此时,一支烛火摇曳了一下,屋内忽然闪烁明灭。便是这电光石火之间,臣暄恍然悟出问题所在——并非酒中下了春药,而是丫鬟拿来的蜡烛被人动了手脚!

这般一想,臣暄立刻将案上的烛火一一吹灭。然而不近鸾夙之身还好,此刻甫一走近,他立刻闻到一阵女子特有的馨香。他忍不住借着月光打量鸾夙,发现美人已是香汗淋漓,而他自己也早已全身湿透,唯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勉强克制。

男女独处一室,原就互相吸引,更何况臣暄与鸾夙皆是风华正茂、气盛之时。此时两人里外衣衫皆已湿透,鸾夙更如水中出浴一般撩人。臣暄情不自禁抚上她的背脊,只觉她全身炽热,直将自己的掌心炙得烫手。他闻着鸾夙浸出的体香,单手从她后颈慢慢下滑,毫无意外惹出美人一阵嘤咛。

这一阵嘤咛淹没了臣暄的最后一丝理智。他的手缓缓滑至鸾夙腰间,寻到腰带的结扣,正欲一把扯开,却忽听对方在他耳边呻吟:“你身上好香……”说着便往他怀里钻去。

自然是香的,春药便是让男女身上散发出吸引彼此的气味,体香熏蒸,诱惑对方。更何况两人所中的春药药效劲猛,非同凡响。

臣暄猛然感到怀中多了一个香软之物,正是鸾夙主动投怀送抱。如此一来他更加情难自已,咬牙狠狠扯开鸾夙的腰带,一把将她抱在案上。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声响,案上的酒杯烛台已全部落地,臣暄耳中只余鸾夙的呻吟,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冰肌玉骨的美人,兼之夜色阑珊,药效使然,纵然平日谨守礼节,此刻也是难以抵抗。

臣暄颤抖地解开鸾夙汗湿的衣裙,就着夜色寻到她的香肩,翠色的兜肚挂在她颈上,鸳鸯戏水的图案跃然眼前。他缓缓吻上鸾夙的朱唇,直到两人唇齿相缠,才施手解开了她的肩带。

一瞬间,春光乍现!臣暄脑中“轰”的一下炸了开来,一把将鸾夙拦腰抱起,走至榻前徐徐放低,神色虔诚如对待一件无价之宝。

一切仿佛都已准备就绪,就连月色也是旖旎迷离。终于,臣暄忍不住解开自己的衣衫,正欲与鸾夙裸裎相对时,手上动作却骤然一停。

他怎能对她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来?如今他身处黎都安危不定,虽志在天下,也怕一朝败落。倘若让她失了贞洁,毁了清誉,事败之后,她又当如何自处?

退一万步讲,即便自己逃出生天,一展宏图,可有过这一次的肌肤之亲,鸾夙清醒之后定然愤恨,彼此间的君子之谊也会因此消耗殆尽,毁得荡然无存。

越是怜惜,便越是慎重,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夜温存。

“轰隆”一声惊雷乍起,像是为了附和臣暄心中所想,窗外骤然风声猎猎,闪电突现。须臾,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伴着电闪雷鸣凶猛袭来。

听闻此声,臣暄的灵台更添清明。他在心中默数三下,数到三时应声而起,跳下床榻穿好衣衫,又用被褥遮住鸾夙的胴体。他踉跄几步走到门前,朝门上使劲踹去,边踹边喝道:“容坠!开门!”

房门岿然不动,屋外无人应声,唯有瓢泼雷雨接连回应。此时臣暄的嗓音已经喑哑,唯恐再等下去会更加把持不住,遂使力再喝:“容坠!我知道你在外头!”

这一次话音甫落,门闩已响,坠娘的容颜毕现门外。臣暄心中恨得咬牙切齿,体内欲望又难以抒发,便飞起一脚踹在坠娘肩上,指着屋内的鸾夙喝道:“给她解药!”

坠娘被臣暄踹倒在地,也顾不得肩头碎骨之痛,索性跪地禀道:“属下是为您着想……鸾夙性情刚烈,难以驯化,倘若她不愿委身于您,只怕不会真心归顺。”

雷声滔滔,闪电猎猎,倾盆大雨已随风溅入屋檐之内。臣暄与坠娘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各不相让,任由雨水拍打扑面。

凉意缓缓袭向臣暄周身,他一腔怒火却难以熄灭,再看坠娘理直气壮,一时之间更加恼火:“容坠,是否你在黎都待得太久,已经忘了你的主子是谁?”

“属下不敢。”坠娘强忍着肩伤磕头在地。

臣暄冷笑一声,抹去脸上雨水,最后撂下一句“给她解药”,然后一个箭步冲入雨中,迅速消失在惊雷之处……

翌日清晨。

鸾夙从榻上醒来,只觉自己额上发烫,嗓中干渴。她分明记得昨夜是与臣暄喝酒,然而酒过三巡之后如何,她却想不起一丝一毫。

鸾夙勉强起身想要下榻,双脚刚一落地,霎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禁双膝一软,又坐回榻上。她抚着额头蹙眉回想,正欲唤人,却听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坠娘已端了汤盅款步入内。

鸾夙靠在榻上低声见礼:“坠姨。”

坠娘面不改色地走到她榻前,道:“昨夜忽降大雨,你睡得沉,受了凉,今早额上有些发热。”

鸾夙揉了揉额头,叹道:“我只记得昨夜与世子喝酒……然后……”

“然后你便醉了。”坠娘迅速接话道,“世子见你醉酒,便将你扶到榻上。谁知你又吐又闹,折腾了半宿,世子只好回镇国王府歇下。”

“那世子他……”鸾夙有些疑问,“他也醉了吗?”

“仅是微醺,并无大碍。”坠娘边说边把汤盅递上,“丫鬟们都在屋外候着,你既发热,便好好养着吧。先把药喝了。”

鸾夙乖顺地接过汤盅一口饮尽,叹道:“我素来不常生病,这次真是病得莫名其妙,昏昏沉沉难受得很。”

坠娘顺势轻笑:“你从前最爱装病拒客,如今总算尝到滋味了吧?”她见鸾夙已将汤药饮下,便接过空置的汤盅,再道,“世子那处我已禀告过了,他嘱咐你好生休息,等过两日他再来看你。”

“那我正好清静两日。”鸾夙掩面而笑。

坠娘见她尚算清醒,再将右手探上她的额头,道:“没有昨夜烫手了,想来这几日便会大好。我得去外头招呼着,你有事便吩咐丫鬟吧!”言罢,已端了空盅走出鸾夙的香闺。

坠娘低着头往隐寂楼外走,刚走到楼门口,便瞧见臣暄正抬首望着楼上匾额,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匾额上“隐寂楼”三个烫金大字笔势奇雄、笔锋强劲,正是臣暄亲笔所提。

坠娘自知理亏,低低地俯身请道:“属下知错。”

臣暄好似没瞧见来人,仍旧望着匾额出神,半晌,方问道:“她身子如何?”“有些发烫,乃是药效后遗所致,并无大碍。”

隐寂楼原就地处清幽,自翻修之后赠予鸾夙,楼前更是鲜少人迹。昨夜忽降一场大雨,风中已有凉意徐徐,此刻臣暄独立楼前,衣摆飒飒竟恍如谪仙。他清俊的面上隐有倦意,一双俊目也带着冷色:“容坠,你掌管闻香苑多久了?”

“回世子,二十年整。”往事在这一刻凶猛袭来,坠娘勉强压抑住心中滋味,如实禀道。

“二十年整……”臣暄在心中细细盘算,感慨道,“从前名动黎都的舞娘容坠,二十年来容颜未改,心却重了许多。”

坠娘心中一惊,不敢接话。

臣暄终是将目光缓缓移至她面上,再道:“女子最好的年华,你都给了臣家,二十年来尽心尽力,终究功大于过……如今也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殿下!”坠娘抬首惊呼,“属下知错了!”

臣暄却对她的自愧恍若未闻,语调微寒道:“我知道你早就培养了接班人。我给你半个月时间交接差事,半个月之后,你便离开黎都吧!父王那里,我自会替你交代。”

撂下这番话,臣暄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徒留坠娘站在原地,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似在惆怅过往辛酸,又似在感叹红颜凋零……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原本鸾夙以为将养两日便可痊愈的头疼脑热,前后却足足拖了七八日。这几日中,臣暄只来探过她两次。人不来,她也不多问,每日只在榻上看书小憩,日子倒是从未有过的悠闲清静。

无须被迫卖笑,亦无风流花客,她日日待在这偏僻的隐寂楼内,没有一丝靡靡之音入耳。这样的日子,鸾夙很喜欢,也很珍惜。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待到鸾夙能够下床行走,又在屋内养了两日气色,时令已是九月初二。她近日安心养病,不闻外物,甫一痊愈,才知晓黎都城内已添了两桩新的谈资:一是她自己名动北熙,二是坠娘脱籍从良。

自鸾夙与臣暄相携出席芙蓉园夜宴迄今,前后不过半月光景,她的艳名已在公卿之中迅速传开。那日她的芳菲风情、敏捷才思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尤其一番“茶事九篇”的言论流传甚广,更有文人墨客以此为题,做起了诗赋。

如今黎都城内,上至公卿世家,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道镇国王世子艳福不浅,采摘了一朵色艺双绝、不同寻常的解语花。

鸾夙一时风头无量。

黎都城虽是北熙国都,城内烟花柳巷亦不在少数,然歌舞美人却都是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从未有谁能够屹立不倒,独占花魁。

尤其自“南熙第一美人”晗初声名鹊起之后,北熙尚无一位青楼女子可与之比肩齐名。恰逢鸾夙在芙蓉园夜宴之上“一鸣惊人”,博得满园子弟喝彩,如此在公卿之中一传十、十传百,倒也迅速使她冠上了“黎都第一名妓”的雅号。

沉寂许久的北熙烟花之地终于迎来了振奋之时,青楼女子皆以鸾夙为榜样,以期能如她一样觅得显赫才俊,又得绝世情思。黎都声色场内渐渐传开“南晗初,北鸾夙”一说,且愈传愈快,愈传愈开。

鸾夙自己听闻这一说法时,并没有感到几分开怀,她正为坠娘的离开而感慨万千。若要说坠娘无情,这七八年间分明是对她颇多关照;可若要说坠娘有情,她又对她心存利用、动机不纯。鸾夙为坠娘脱籍从良而感到开心,但也为坠娘不告而别感到不快。

对这个教导自己八年的女人究竟是感恩还是怨恨,鸾夙自己也说不清楚。

“在想什么?”她心中正不是滋味,忽听屋外传来久违的声音。

说是久违,其实不过几日未见罢了。鸾夙看向来人,淡淡地问道:“坠姨脱籍从良,可是世子交代的?”

臣暄迈步进来,挑眉反问:“为何与我有关?”

“你不是她的主子吗?你若不发话,她怎么敢走?”鸾夙问得直白。

“容坠为镇国王府操劳半生,如今她已是四十许人,能觅得良缘实在难得,我自问不应阻拦。”臣暄答得面色坦然。

鸾夙也轻轻点头:“二十年前容坠之姿名动天下,听说曾一舞倾倒无数王侯。想不到当真有人能痴心守候二十年,再续这一段未了之缘。坠姨劳碌半生,如今也算圆满了。”

臣暄闻言看向鸾夙,若有所思地问:“夙夙很感慨?”

“不过是由人思己,想知道我二十年后又会如何罢了。”鸾夙越说越是感叹不已,“能如坠姨这般觅得真情,即便等上二十年,也算值得了。”

臣暄沉吟片刻,又缓缓地问她:“你什么时候变得悲观了?”

“这不是悲观,是现实。欢场女子,皆以脱籍从良为毕生向往。差一些的,做个侍妾;好一些的,做个填房;若是有谁能得到夫家明媒正娶,必遭其他姐妹艳羡不已。”鸾夙终是幽幽叹了口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亦不能免俗。”

臣暄看着她面上的落寞神情,只道:“我相信你定能觅得良人。”

鸾夙垂眸一笑:“承世子吉言,但愿如此。”

不知为何,鸾夙觉得近日臣暄对自己冷淡了许多,不复以往谈笑调侃,更无诗画切磋。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她在心中仔细回想,应是在她生病之后。

鸾夙不打算细究个中缘由,左右她不过是陪他演了一出戏。他们在人前假装痴缠,但私底下如何相处,全凭臣暄定夺。他愿与她谈笑,她无从拒绝;他若沉默以对,她亦不会多话。她不过是他戏里的陪衬而已。

鸾夙不愿再继续想下去,连忙挥去这些思绪。另一个念头适时升起,她便脱口问道:“坠姨走后,闻香苑谁来接手?”

“拂疏。”臣暄淡淡回她。

这在鸾夙意料之内:“我猜也是她。”

鸾夙一直记得坠娘曾说过,拂疏才是她心中上上之选,后来是臣暄执意换了人。当初坠娘究竟对自己做的是什么安排,鸾夙无从知晓,然而拂疏既接了这闻香苑,如此重托,可见她在坠娘心中的分量,应在自己之上。

鸾夙感到有些吃味,再看臣暄,恰好听他淡淡地续道:“拂疏性子温顺,八面玲珑,是接手闻香苑的最佳人选。不过她才十七八岁,做这妓院老鸨,倒是有些难为她了。”

鸾夙没有接话。

臣暄自顾自再道:“拂疏既已接手闻香苑,往后你有事便可与她相商,不必顾忌我。”

鸾夙点头:“我明白。”

此后二人皆是无话,气氛便一时有些尴尬。须臾,臣暄又隐晦提起:“那日的事……拂疏不会记恨你。如今她已效力镇国王府,自然知晓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你无须再对她做任何隐瞒。”

鸾夙立时脸色一变:“包括我的身世?”

这一次臣暄倒是否认:“她尚不知情,我想问过你的意思。”

臣暄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可听在鸾夙耳中却是另一种意思,好似她和拂疏会争风吃醋一般。鸾夙在心中想了又想,才明白了前因后果——拂疏曾在臣暄面前卖弄歌喉。

犹记当时臣暄还对拂疏很是轻看,如今不过月余工夫,他却开始维护起拂疏,甚至有意将自己的身世据实相告。想到此处,鸾夙忍不住面露讽色:“世子当真是将拂疏看成心腹了。可她是您的心腹,不是我的心腹,她只需知道您的意思即可,我的私事还是算了。”

臣暄硬生生将鸾夙这话受下,也并未多作解释,只是回道:“好,我尊重你的意思。”

鸾夙点头“嗯”了一声,半晌再问:“可要我当面拜见拂疏姐姐?”

臣暄看了她一眼:“不必。”

鸾夙这才从案前起身,微微自哂:“‘南晗初,北鸾夙’,世子当真煞费苦心,让我平白得了这么大的荣耀。”

鸾夙的语气很奇怪,臣暄听后不禁蹙眉,正待张口说些什么,此时却有敲门声响起,随即一个清喉亮嗓在门外温柔地禀道:“世子殿下,拂疏求见。”

拂疏来的是隐寂楼,是尽人皆知的鸾夙香闺,但她敲门而入,却只招呼臣暄,可见并未将女主人鸾夙放在眼中。

鸾夙心里也十分清楚,自己与拂疏年纪相仿、姿色相当,如今又同为臣暄办事,免不得要被拿来比较。既然拂疏明里接管了闻香苑,地位自然要在自己之上。这般一想,鸾夙便没有作声。

臣暄好似也没有察觉任何不妥,只道:“进来吧。”

房门渐开,美人渐露,但见拂疏端着一盅汤水施施然入内,对臣暄浅笑道:“今日早膳,世子曾夸赞拂疏这道‘翡翠芙蓉羹’做得好,如今眼见午时将至,世子仍未传膳,拂疏便特意先做了这道羹汤来,斗胆提醒世子切莫误了用膳。您虽诸事繁忙,但身子第一。”

拂疏言语中的关切之意不似下属,反似侍妾。言罢,她才看了鸾夙一眼,淡淡地添上一句:“鸾夙妹妹大病初愈,不如也一道用了吧。”

臣暄对拂疏这套“关怀”显得很受用,也看向鸾夙,附和道:“夙夙,来尝尝拂疏的手艺吧。”

鸾夙并未接话,只静静地打量着拂疏,见她面上并无尴尬之意,这一套功夫做得甚是坦荡自然,毫不顾忌有“外人”在场。

鸾夙不知自己心底是何滋味,却也不想输了面子,便故作随意地笑道:“拂疏姐姐为世子亲做羹汤,我怎好僭越?恰好我生病初愈,已有多日未曾外出走动,今日正寻思着要出去逛逛。姐姐来得正巧,既有姐姐在此与世子为伴,我恰好出去透透气。”

她说着又转看臣暄,浅淡笑问:“世子可准了?”

臣暄认真地想了想,答道:“你出去走走也好。”

鸾夙便嫣然一笑,起身走到屏风之后。未几,裹着一件桃红色披风款步而出,一边系着脖颈上的结带一边笑道:“世子与姐姐慢坐,我去去就回。”

臣暄盯着鸾夙摆弄结带的柔荑十指,忽然想起了十余日前的那个雷雨之夜。那夜正是在这间屋子里,他曾于黑暗中抚过鸾夙的纤纤玉颈,又曾解开她的香肩结带……如今回忆起来,倘若当真图了那一夜温存,则他离开黎都之日,便是与她分道扬镳之时。

臣暄不由得再次感叹自己定力之强,眼下再想,他也不知当初自己是如何忍了下来。倘若让他再重新经历一次,他不能保证自己是否可以把持得住。

想起那夜境况,臣暄便出神得久了,再回神之时,恰好瞧见鸾夙离去的背影。桃红色的披风下摆在门槛处一闪而过,不待他看清已消失在视线之中。臣暄心里顿时生出失落之感,仿佛他将一生都看着她的明艳背影,看她渐行渐远。

这失落之感愈来愈重,渐渐弥漫了整个屋内。一阵香气幽幽袭来,是拂疏已盛了一碗翡翠芙蓉羹,奉至他的面前。臣暄看了拂疏一眼,抄手接过汤碗,端在手中,并不进饮。

拂疏见状,低叹一声:“方才是属下太过分了,没有拿捏好分寸。”

臣暄冲她摆摆手:“大事在即,倘若不让她先尝尝个中滋味,我只怕她涉世不深,演起来不像。原歧是个老狐狸,想要瞒过去,必须下点功夫。”

语毕,臣暄终是尝了一口翡翠芙蓉羹,一语双关地道:“拂疏,你做得很好。” HtAJjTdG3QkH0UTxyoK4/xY+pY/tiQWgeOQrctYKKWC2r36KlweXwp4bskGZNk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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