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人生如戏

第六章

鸾夙最终未能想出与这首诗贴合的题目,这一首无题之作便暂且搁下。经此一事,臣暄与鸾夙越发亲近起来,两人扔了嫌隙,在外人面前装作恩爱缠绵,独处之时则畅谈诗词歌赋,聊天下名家。

为了掩人耳目,臣暄时常会夜宿在闻香苑隐寂楼。两人虽是同房,却搭了帘帐将卧榻隔开,从未有过逾越之举。鸾夙偶尔半夜醒来,还能瞧见臣暄在外间挑灯看书,也不禁称赞他的君子行径。

有时鸾夙会想,倘若撇开他们之间这一层交易与利用的关系,两人未尝不能做知交好友。臣暄这样的品行与才华,正是她所敬佩与向往的,然而因着那个协议,他们注定不能交心。鸾夙不知臣暄心中作何想法,她自己每每想起此事,倒颇为遗憾。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某日鸾夙正对镜梳妆,忽听臣暄在外间淡淡道:“今日你随我出去一趟。”

鸾夙执着胭脂的右手顿了顿,转身问道:“去哪儿?”

“去见黎都的公卿子弟。”

鸾夙立时提起精神,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臣暄见她没有答话,便掀起帘帐走了进来,道:“你无须担心,只是小聚而已。我受伤至今已有小半年光景,自与你相识之后,便与他们不常来往了。”

“不来往也好。”鸾夙放下胭脂水粉,忍不住道,“黎都那些公卿子弟皆是花名在外,没几个中用的,你与他们混在一处学不得好。”

“你这话失之偏颇,公卿世家不乏真才实学者,不过大多性子软懦,也是被身份立场所制。”臣暄朝她走近几步,站在镜前,再道,“我本就没打算从他们身上学到好处。今日要你相伴,不过是希望我的风流之名传得更快些。”

鸾夙看向镜中的自己,莞尔一笑:“如此说来,今日我得仔细装扮了,总不能让世子失了颜面,被人笑话眼光不济。”

“自然是要装扮的,今日周建岭也在。”臣暄轻笑出声。

鸾夙顿时悟出了什么,叹了口气:“想来明日一早,我的祸水之名又要传遍黎都了。”

臣暄拍了拍她的香肩:“不错,一点就透。武威帝如今没有任何表示,也不开口召见,我总得想法子让他头疼一场。”

他看了看鸾夙淡如远山的双眉,忽然心血来潮,再道:“我亲自为你画眉。”

鸾夙觉得此举太过亲昵,本想要出言拒绝,可臣暄已自顾自地从梳妆台上执起石黛,对她道:“闭上眼。”

“没听说过画眉还要闭眼的。”鸾夙有些不情愿。

臣暄噙笑:“你睁着眼睛看我,我定然画不好。”

鸾夙无奈,只得轻合双眸。须臾,但觉臣暄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眉峰,石黛亦随之在她眉目之上来回游走。片刻之后,方听臣暄道:“好了。”

鸾夙双眸微启朝铜镜中看去,自己一双淡眉已画得精致细腻,不深不浅,浓淡适宜。鸾夙很惊喜,她没想到如臣暄这般的男子,竟还会为女子画眉。然转念又叹,也不知他从前为多少女子画过眉,才能练就这番纯熟手艺。如此一想,方才的惊喜之情又瞬间消失无踪。

臣暄从镜中看到了她的表情变幻,忙问道:“怎么?我画得不好?”

“不,画得比我好。”鸾夙由衷地说道。

臣暄便放下石黛,开始欣赏自己的“作品”,半晌,出语赞叹她:“远山芙蓉,眉黛轻颦,夙夙当之无愧。”

“你是夸我呢,还是夸你自己呢?”鸾夙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举着胭脂在自己唇上轻点,“一大早就给我喝迷魂汤,定是不怀好意。”

臣暄算是默认了这句话,又笑:“夙夙有什么看家本领,今日一并使出来吧,也让他们开开眼界。我知你除了擅于琴棋书画,还有别的拿手功夫。”

鸾夙并不反驳,只对着镜中之人笑道:“世子有命,小女子怎敢不从?我要更衣了,劳烦世子回避。”

臣暄笑着掀帐而出。

半个时辰后,两人启程前往芙蓉园。此地乃是户部尚书家的私产,亦是黎都公卿子弟常聚之处。户部方尚书的二公子是个好客之人,每每都是他起意召集诸人小聚,品美酒、吃美食、看美景、赏美人,好不恣意风流。

臣暄与鸾夙来到芙蓉园前,刚下了车辇,便听到主人方二公子的招呼声:“世子有美人相伴,久不来矣,真是让咱们‘望穿秋水’。”

臣暄顺势揽过鸾夙的腰肢,放声笑道:“方兄莫怪,我这不是来赔罪了吗?”

方二公子打量了鸾夙一眼,面上露出惊艳之色,不住地点头赞叹:“果然是美人,难怪,难怪……”

究竟“难怪”什么,方二公子没再说下去。他自知失言,便将目光从鸾夙面上移开,又干笑一声道:“今日世子听罚吧,不将你灌醉,我等心有不甘啊!”言罢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臣暄与鸾夙请进了芙蓉园。

臣暄迈步而入,右手仍旧揽着鸾夙的纤腰,边走边对方二公子回道:“小王听罚便是,今夜不醉不归。”

三人谈笑而行,到了宴客之处,此时已有不少青年子弟松松散散落了座,抬眼望去,皆是弱冠上下年纪,其中不乏携美前来者。臣暄与诸位子弟客套一番,在座之人也对鸾夙的容貌赞叹不已,更有其他美人主动前来相询,问她的眉目是如何画就。

鸾夙心知肚明,自己未必真的艳压群芳,不过是旁人看在臣暄的面子上,虚虚实实地客套罢了。于是她便对一切称赞之声来者不拒,再一律报以羞赧之意,暗示自己这如烟眉目乃是出自臣暄之手。

不过片刻工夫,镇国王世子为美人画眉一事已在园内流传开来,众人皆以此调侃臣暄,他本人也装作一副自得模样,将打趣之声一一受下。

园内诸人正畅聊之际,却忽见一人快步走来,俯首在臣暄耳旁低语:“国舅之子今日也来。”

臣暄执着酒杯淡淡点头:“多谢提点。”

来人见话已传到,便又匆匆离去。一旁的鸾夙看到全程,不禁说道:“满园子弟皆对此事心知肚明,却无一人向你提及,可见都是看热闹的。这位公子倒是个热心肠。”

臣暄笑了,低声对鸾夙介绍了那人的家世背景。原来那传话的公子是武将出身,父亲乃是前任兵部尚书,从前曾在镇国王麾下任职。

臣暄借此机会,又向鸾夙一一说了各位子弟的姓名家世,其中有几位也是鸾夙从前的花客。如今两相再见,鸾夙有些尴尬,自觉不应瞒着臣暄,便对他一一细数,如实道来。

谁想臣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悠悠自得道:“如此才显得本世子丰神俊朗、风姿卓绝,否则怎能让夙夙倾心相随?”

“堂堂世子,说出这话来,好不害臊。”鸾夙佯作啐道。

想是他二人窃窃私语太久,此时但见园内一人从案前起身,语带酸意道:“近日黎都城内流传一首七言诗,是镇国王世子为鸾夙姑娘所作,讲的是姑娘惊鸿舞姿。不知今日我等可有眼福,能得一观?”

鸾夙认出这说话之人是自己从前的一位恩客,姓刘,至于叫什么,她已记不大清,只隐约记得他并非官宦子弟,而是商贾人家。

鸾夙不过走神了片刻,已听那刘姓公子张口吟道:

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来似烟雨拂花影,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世间从此无芬芳。

刘姓公子吟完,又看向鸾夙,直白相询:“鸾夙姑娘,小生记得可对?”

鸾夙决定保持沉默,臣暄倒是痛快地回道:“小王随口拙作,难为阁下记得。”

刘姓公子听后不依不饶,仍道:“我等眼界太窄,今日都想看一看‘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究竟是何等曼妙舞姿,不知世子可愿成全?”

听到此处,鸾夙才发现,这话并非羞辱自己,而是冲着臣暄来的。臣暄若点头应允,旁人必定说他把宠姬示于人前献舞,丢了颜面;可他若拒绝,旁人又会说他小气,为了一个风尘女子而得罪在座子弟。此事无论成或不成,臣暄的处境皆是两难。

鸾夙在心中轻轻叹气,回首再看身侧的臣暄,却见他面上悠然自得,浑不在意。

这是要开始演戏了!鸾夙明白过来,不禁站起身子,对那寻衅的刘姓公子回道:“鸾夙挂牌那日曾公开言明,今后之舞,只为良辰知己而跳。因而阁下之请,还恕鸾夙难以从命。”

她从案上端起茶杯,款款再笑:“鸾夙风尘粗鄙,不懂礼数,这便以茶代酒,敬阁下一杯,望您海涵见谅。”

说是这样说,却不见鸾夙饮茶。众人看她手执茶杯站在原地不动,都是不解。那刘姓公子也讽刺道:“鸾夙姑娘心不诚啊!”

鸾夙便低眉看着杯中清水,故作一叹:“并非鸾夙不诚,而是鸾夙失言。方才鸾夙说以茶代酒向阁下谢罪,可却发现手中乃是白水一杯。若这般喝了下去,才是心有不诚,诓骗阁下。”

刘姓公子尚且不知鸾夙话中有话,浑不在意道:“这还不简单,命人上茶便是了。”言罢,他已招手唤来一个婢女,命道:“去给鸾夙姑娘添茶。”

婢女连忙端了茶壶向鸾夙跑去。后者恰在此时掩面一笑,娇滴滴道:“咦?原来阁下当真是来添茶(碴)呢!”

鸾夙声音婉转,甜糯至极,这一句讽刺之语说完,园内诸人都是一愣。等他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尽皆拍手叫好,捧腹大笑。臣暄也在一旁低低地赞道:“你这门绝技,想必能令他们印象深刻。”

鸾夙心中亦是自得,此时那寻衅的刘姓公子却已恼羞成怒,指着她道:“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女子,仗着有世子撑腰,竟敢这样嚣张!”

“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商贾子弟,仗着方兄脸面,竟敢如此无礼?”臣暄终于适时发了话,不冷不热对那人回道。

他此话一出,席间气氛立时紧张起来。园内诸人虽然小半年不与臣暄来往,但皆知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平日最开得起玩笑。此刻见他这般反讽于人,便知道他是当真动了怒。

一时间,诸位公卿子弟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相劝。眼看园内即将上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谁知就在这关键之时,园子的管家突然来报:“国舅家的小公子到了。”

众人听闻当朝国舅的幼子周建岭已到,纷纷转首看向臣暄。臣暄却仍旧盯着那刘姓公子,面上看不出半分表情。

刘姓公子怎会不知臣暄与周建岭相争之事,此刻他见救星已到,不禁拊掌大笑:“好极好极,这出戏越唱越妙了!”

不过说话间,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已大步入内,抱拳对园内诸位子弟笑道:“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啊!”

芙蓉园主人方二公子连忙起身相迎:“原就是玩闹而已,周公子能赏光前来,已是我芙蓉园之大幸。”这话说得极为逢迎,间接彰显了国舅周会波在朝中的地位,众人也纷纷起身见礼,客套不断。

今日席间诸客,唯独臣暄一个王侯世子,按理说应该以他的身份为尊。然而鸾夙见了这阵仗,已知晓谁才是真正的风光人物。她用余光瞥向臣暄,心道难怪他父子要反,这分明是将立下汗马功劳的臣家公然不放在眼里,换了谁都要心凉半截。

“哦?世子和鸾夙姑娘也在?”周建岭的说话声在此时突然响起,打断了鸾夙的神思。

鸾夙是头一次听见周建岭说话,正所谓“闻声知人”,单凭这一把尖酸刻薄的嗓子,她已对这个人反感至极。

此时只听臣暄回道:“许久未与故友相见,今次特携夙夙前来一聚。”

周建岭面色一沉,自嘲道:“世子是故意让我下不来台吗?”

“岂敢岂敢。”臣暄佯作不解,“周公子何出此言?事隔久远,小王早就忘了。”鸾夙听了这话,险些笑出声来。在外人眼中,分明是臣暄“强抢”了绣球,“强夺”了美人,如今他居然还在这里装大度,好像他才是受害者一样……这强词夺理、先发制人的招数,臣暄真是信手拈来呢!

这边厢鸾夙正在心中腹诽,那边厢周建岭也是双眼微眯,面色不豫地打量着臣暄。那寻衅的刘姓公子见状,忙对周建岭点头哈腰,煽风点火道:“周公子来得正巧,方才世子与鸾夙姑娘恩爱人前,好是羡煞我等。”说着,他又看了鸾夙一眼,再道,“鸾夙姑娘口齿伶俐,在下自愧不如。”

周建岭闻言,将目光移到鸾夙面上,倒是看不出喜怒。鸾夙本人也毫不示弱,接话道:“咦?阁下此话怎讲?鸾夙岂敢称口齿伶俐了?”

刘姓公子冷冷一笑:“方才姑娘当众说在下找碴,难道不是口齿伶俐?还是园中诸位都听错了?”

鸾夙闻言,低眉做出沉思状,须臾,神色郑重地点头附和:“想是诸位都听错了,或是阁下多心了。”她端起婢女方才换上的茶盏,故意解释道,“适才鸾夙分明是诚心相敬阁下,又感于阁下体贴为鸾夙添茶,哪里说过阁下是找碴了?”

刘姓公子没想到鸾夙竟会当众撇得干干净净,一时语塞,直气得胸前起伏不定,指着她大骂:“下贱女子,本公子岂会授你口舌?”

他此话一出,周建岭便假惺惺地抬手阻止他,对鸾夙道:“还是我来做个和事佬吧。刘公子心直口快,无心冲撞,鸾夙姑娘莫怪。”

心直口快?怕是有备而来吧!鸾夙心中如是想,面上只轻声叹道:“鸾夙有心以茶相敬,反招一场误会。唉!”最后一个“唉”字,她叹得极为哀婉动人,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刘姓公子见状,知道再纠缠此事自己绝对占不了上风,只好换了个法子:“也许方才在下误会姑娘了,这便与姑娘赔个不是。”言罢,他已抱拳行礼,又道,“从前听闻鸾夙姑娘色艺双绝,原来口才也佳。不知姑娘可赐教一二?”

“愧不敢当,阁下请讲。”鸾夙以静制动。

刘姓公子见她面色坦然,便想了片刻,指了指她手中的茶盏,道:“此事既以‘茶’而始,那便以‘茶’为题吧!还望姑娘作赋一篇。”

园内诸人听闻此题,皆知他是有心为难。再看周建岭不动声色,已明白是国舅公子在后头撑腰,有意报复。如此一来,倒也无人敢为鸾夙说话,只有几人暗自怜香惜玉,心中不禁为她担忧。茶之一事,既非庙堂政务,又非风花雪月,如何能在片刻之内作赋一篇?

然而鸾夙面上却没有为难神色,她缓缓地将手中茶盏放回案上,思忖片刻,侃侃道:“茶中之事,无非九篇,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

园内诸人听了这番话,只觉诧异之外又存好奇,皆想再听一听鸾夙的“一二三四”到底有何新意;刘姓公子也听得一头雾水,伸手相请。

鸾夙微微一笑,不疾不徐淡淡再道:“一之源,乃茶之起源;二之具,乃采煮之具;三之造,乃采制之法;四之器,乃煮饮器皿;五之煮,乃烹法水质;六之饮,乃饮茶风俗;七之事,乃茶事药用;八之出,乃产地之品;九之略,则是茶器之用不必拘泥。一共九篇,不知阁下想听哪一篇?”

这一番“茶事九篇”寥寥数语,却说得颇为缜密、头头是道。众人虽听得云里雾里,也忍不住感叹鸾夙的才思敏捷。

刘姓公子见鸾夙反应极快,已说出三五真意,便又看了周建岭一眼,继续咄咄相逼:“这‘茶事九篇’从前闻所未闻,当真新鲜,在下愿闻其详。”

其实不仅刘姓公子想听,园内诸客都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等着鸾夙展开长篇大论。岂料她却摇了摇头,轻轻叹道:

“芙蓉园中坐,贵客皆沉默。

俗人多相问,君子意不说。”

短短四句话,将众人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即便有人对那“茶事九篇”不懂,此刻也得不懂装懂了,否则便是自认身份轻贱,不是会心君子。

鸾夙信口而出的打油诗虽然未见文采,但极为讽刺。尤其那句“俗人多相问,君子意不说”,更是将矛头直指那再三挑事之人,其言犀利,其意明了。园内有些与臣暄交好的子弟已在心中暗暗叫好。

刘姓公子听了此诗,早已暴跳如雷,狠狠指着鸾夙对周建岭道:“周公子瞧她不是牙尖嘴利是什么?”

周建岭也盯着鸾夙细看,点头附和:“果然伶牙俐齿,本公子喜欢得很。”

这话说得极为露骨,显然是存了争美之意。鸾夙侧首看向一直一语不发的臣暄,见他面色不变,只用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空置的酒杯,来回把玩。鸾夙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也不敢再出言惹事。

然而就是这眨眼的工夫,诸人忽听刘姓公子“哎哟”一声,突然满面鲜血低呼起来。与此同时,一个酒杯应声落地,清脆碎裂。

诸人连忙再看臣暄,但见他手中已空,正悠悠起身冷笑道:“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公然在此喧闹生事,挑衅本世子与周公子的交情。”他眼风在园内轻扫,再道,“今日刑部侍郎也在座上,敢问一声,按我朝律例而言,他应当判个什么罪?”

刑部侍郎应声而起,已瞧出其中端倪,不敢多言。

臣暄见状,再笑道:“无妨,周公子倒是来评评理,也不知这畜生是谁带进来的,竟如此混账。”言罢,又朝芙蓉园主人问道,“方兄,此人如此下作,莫非是你的客人?”

方二公子看了看臣暄,又看了看周建岭,两不得罪道:“我也不知他是如何混进来的,还以为是在场哪一位的知交好友。”

“今日来的都是公卿世家、官宦子弟,个个性情风流、进退得宜,岂会与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结交?只怕他是浑水摸鱼进来的。”臣暄看向周建岭,笑问,“周公子你说是不是?”

事已至此,周建岭唯有咬牙附和:“世子说的不错。”

臣暄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烦请刑部周侍郎辛苦一趟,将他带下去处置了吧。”

刑部侍郎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从前乃是科举探花出身,并无祖荫庇护,是以不敢得罪臣暄,连忙领命称是。

再看那刘姓公子,此时已满脸是血,正捂着额头狼狈惨叫。他本是受人指使,见周建岭公然矢口否认,也不敢当众戳穿,唯有恶狠狠道:“臣暄!你仗着你老子军功在身,竟敢公然出手伤人!这笔账要怎么算?按照我朝律例又该如何处置?”

“我朝律例从未说过打狗有罪,本世子又何罪之有?”臣暄毫不客气地讥讽道,“镇国王府打狗,从不看主人。”

这话说得分外硬气,周建岭闻言面色已变。刑部侍郎唯恐再闹下去会出大乱子,连忙让人把那刘姓公子拖了出去。

臣暄看着刑部将人带走,只觉今日戏已唱罢,且效果还不错。目的既然达到了,他也不想久留,便从案前起身,对园内众人道:“今日让诸位看笑话了,个别畜生坏了芙蓉园的好情致。小王还是先行告辞,下次若再小聚,方兄请人可要仔细。”

他边说边对众人拱手作别,又特意向周建岭告了辞,才携着鸾夙径直出了芙蓉园。

园外镇国王府的马车早已等候良久,见臣暄与鸾夙相携而出,连忙服侍二人上了车辇。待行了一段路程,鸾夙才对臣暄掩面笑问:“今日我的表现如何?”

臣暄认真地想了想,评价道:“若换作是我,也难以招架。”

“哈!这是夸奖吗?”鸾夙颇为自得,“总算没辜负世子大人说我‘伶牙俐齿’呢!”

臣暄无奈地笑了笑:“你那番‘茶事九篇’之语,从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即兴发挥,我都已经忘了。若是再被人问下去,我定会露馅儿。”至此,鸾夙才显出几分心虚。

臣暄很是意外:“我还寻思着改日向你请教请教呢。”

“俗人多相问,君子意不说。”鸾夙明眸微眨。

臣暄抬手在她鼻骨上轻刮一下,宠溺地道:“无论如何,夙夙今日该赏。”

“哦?世子欲赏些什么?”

“先攒着,容我想想。”臣暄掀起垂帘看向车辇之外,目光悠远,“若不出意外,三日之内此事必会传入宫中。等我去会会武威帝,再予你一并行赏。”

事情果然不出臣暄所料,从芙蓉园饮宴归来的第三日,武威帝原歧的旨意便到了镇国王府邸。

当府中管家来闻香苑向臣暄禀报之时,他正在为鸾夙画一幅美人图,甫一听闻武威帝传诏,只淡淡道:“不急,待我为夙夙作完此画。”

鸾夙不禁秀眉微蹙:“这世间哪有人敢怠慢帝王,你也不怕原歧恼你?”

臣暄并未即刻回话,只耐心地描着纸上的美人,眼看一画将成,才淡然回道:“我欲携此画进宫,若不画完,如何面圣?”他细细勾完衣袂的最后一角,再抬目看了看鸾夙,得意地叹道,“竟是比真人还要美上几分。”

鸾夙撇了撇嘴:“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

“今日不就见到了?”臣暄揽袖停笔,招呼她前来观赏,再问,“画得如何?”

“只得我五分神韵。”

“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这一次轮到臣暄反击。

鸾夙顿时语塞。

臣暄占了口头上风,这才心满意足地笑道:“此画已干,你替我收着,我去更衣。”

“你就这么携画进宫?也不装裱一下?”鸾夙指着案上的美人图,颇为担心,“原歧暴虐,可会治你无礼之罪?”

“不会。我越是放浪形骸,他越不会将我看在眼里,反而对我有利。”臣暄指了指案上的画,又道,“此画矜贵,不遇良工,不言装裱。”

鸾夙没再多说什么,呵气如兰地将美人图吹干,又仔细卷入锦盒之中。未几,臣暄换了世子朝服出来,将冕冠戴上,对她道:“如若我三日未归,咱们的约定就此作罢。”

鸾夙手中一抖,险些将锦盒摔落在地。幸好臣暄眼疾手快,忙将锦盒接到手中,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怕什么?”

鸾夙没有答话,为他理了理朝服,那担心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臣暄看在眼中,颇为感动,便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放心,如今南熙蠢蠢欲动,他还要倚仗我父王戍守边关……我赌他不敢在宫中动我。”

鸾夙垂眸点头,强忍哽咽,只说了一句:“早去早回。”

臣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携画而出。

北熙序央宫恢宏大气,乃是历经数十年修建而成,臣暄走在其内,更存了几分势在必得之意。武威帝原歧早已在主殿等候他多时,见他姗姗来迟,难免心有不快。

臣暄却恍若未觉,笑着入内觐见原歧,道:“微臣见过圣上,路上有所耽搁,万望圣上恕罪。”

原歧不过四十有余,一张薄面隐带狠戾,从面相来看,天生便是凉薄之人。他见臣暄一句恕罪之语说得毫无愧色,心中大为不满,半晌,方冷冷道:“世子平身,赐座。”

臣暄好似对原歧的不悦浑然未觉,只随意地在殿上坐定,笑道:“圣上莫怪,微臣的确有事耽搁。”他将手中锦盒递给太监,再对原歧恭谨道,“今日随手画了幅美人图,还请圣上品鉴。”

此时太监已将画卷展开,面向原歧呈上。但见画中是一位绿衣美人手握书卷,正在低眉研读。美人衣饰简洁,那眉目淡如烟,那朱唇红如樱,一片浓密的睫毛在双颊上投射出细微的阴影,神情恬淡自适,让人莫名觉得岁月静好。

这画中美人正是鸾夙,而且画得惟妙惟肖,算是臣暄的得意之作。臣暄知道,虽然鸾夙口中说此画只有她五分神韵,但其实她是满意的。

只可惜,武威帝原歧不懂画作美人,只爱权势江山。他只是对着美人图随意一瞥,开口问道:“这是那个青楼女子?”

臣暄点头笑着回道:“她叫鸾夙。”

“果然是有几分姿色,但你不该为了一个妓女而与建岭相争。”原歧看向臣暄,说到了正题上,“须知他是皇后侄子,也是朕的侄子。”

臣暄闻言面露几分不快:“微臣也是镇国王世子。”

原歧平生最忌讳恭谨谦卑之人,在他眼中,越是紧守本分,便越是心思深沉,易反难制。正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便是这个道理。他反倒对飞扬跋扈之人不甚在意,觉得这种人心思简单,容易掌控。

也正因如此,原歧见臣暄敢公然反驳自己,倒是放了几分心,面上也缓和些许,再道:“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你若喜欢,满朝公卿之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任你挑选。”

臣暄却是摇了摇头:“圣上有所不知,那些知书达理的闺阁千金最是无甚趣味,微臣独爱鸾夙性子活泼、口齿伶俐。”他面上装出一副沉溺神色,语气暧昧,“个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其实原歧早就知道臣暄与周建岭争美之事,只是他见事态并未闹大,便有心放任,假作不知。直到前日听说了芙蓉园中发生之事,这才赫然发觉此事已不是单纯的争风吃醋,若不及时加以干预遏制,恐有可能演变成朝堂之争。

原歧见臣暄面上一番痴迷模样,也有心试探他,便意味深长地叹道:“那个鸾夙的‘茶事九篇’之论颇为新奇,朕也存了探究之心。不若将她传进宫来,让朕瞧瞧如何?”

“圣上不可!”臣暄立时面色一变,失态惊呼。

“大胆!”原歧假作震怒,“有何不可?进宫是她的福分,也是让你和周家冰释前嫌的最好法子。”

臣暄故作一副焦急模样,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口中不住地解释道:“鸾夙出身风尘,身份微贱,怎能进宫冒犯天颜?”

“朕若点头,不能也能。”原歧毫不退让。

听闻此言,臣暄好似受了重大打击,向后踉跄两步,抚着额头叹道:“微臣……微臣已与鸾夙有过肌肤之亲……”

“这又何妨?”原歧冷笑,“臣暄,你要为了个青楼女子而忤逆于朕?”这一次,他唤的是“臣暄”,而非“世子”。

“圣上!微臣与鸾夙两情相悦……此事恕难从命!”臣暄竟然“扑通”一声双膝下跪,恳切禀道。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今日竟为了个妓女跪下求朕,简直有辱镇国王家风!”原歧装出几分痛心之感,“臣暄,你若再执迷不悟,就和她去做一对亡命鸳鸯吧!”

“亡命鸳鸯!”臣暄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见这位传言中暴虐不堪的武威帝正阴鸷地盯着自己,面露杀意。臣暄佯作痛苦万分,挣扎半晌又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我不该将画拿来……”

原歧也看了一眼太监手中的美人图,冷冷道:“这女子看似美貌,实则是个祸水。她先引你与建岭相争,又害你我君臣之间生了嫌隙,已经留不得了。”

原歧再看臣暄,一字一句道:“朕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她入宫;其二,她死。”

这番话看似给出了两个选择,其实皆是死路。臣暄顿足而叹,那不舍与哀恸之情闻者堪悲。半晌,他才平复几许,回道:“若为鸾夙的性命考虑,微臣自是选一。可鸾夙性子刚烈,必然自刎守贞……她若死了,微臣绝不独活于世!”

臣暄说得慷慨激昂、视死如归。若是外人不知缘由,大约会以为他在主动请缨杀敌。原歧听后也哂笑一声,面上浮出鄙夷之色:“你是臣家嫡传的独苗,却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寻死觅活!此事倘若让你父王知晓,他必然痛心疾首。”

原歧端的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再对臣暄斥道:“臣家男儿,只能亡于沙场之上,不能死于美人帐下!”

“姻缘之说,微臣也无能为力。”臣暄只是无奈地摇头。

原歧见他如此痴情,鄙夷之中便带了痛惜,痛惜之中又带了好奇,不禁问道:“倘若朕没记错,你今年二十有二,已不是初涉花丛的毛头小子。美人于你,俯拾皆是,你为何独独对一个青楼女子情有独钟?”

臣暄依旧摇了摇头,选择默不作声。

原歧见状叹了口气,继续试探他:“也罢,只要你肯弃了她,朕便许你一诺——这天下女子,无论高低贵贱、环肥燕瘦,只要你开口,朕便做主给你。”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天下女子无论高低贵贱、环肥燕瘦”,自是包括宫中女子。意思是上至皇室公主、六宫妃嫔,下至侍婢宫娥、粗使洒扫,只要臣暄肯开口,他原歧皆无二话。

原歧自问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他觉得任何男人都不会拒绝这个条件。岂料臣暄思虑半晌,却是委婉回绝:“除了鸾夙,微臣眼里再无她人……多谢圣上抬爱。”

“她就这么好?竟能让你抗旨不遵?舍弃生死?”原歧很是诧异。

“圣上并未下旨,微臣又何来抗旨?”臣暄沉吟片刻,故作掏心相告,“不瞒圣上说,这些年来,微臣虽担了风流虚名,却从未真正沉溺于花丛之中。过往情事,大多逢场作戏,无法投入。唯有鸾夙,她与微臣秉性相似、志趣相投,微臣与她在一起,是说不出的自在快活。若要微臣相让,实在是剜心之痛。”

“剜心之痛……”原歧在口中重复着最后四个字,目色又缓和了几分。他审视半晌,见臣暄情辞切切、面色诚恳,传闻之言已是信了七分。

原歧不禁感叹臣家势到微末,一代不如一代。眼前这镇国王世子臣暄,徒有高绝功夫、状元之才,却是用来抢绣球、画美人,争风吃醋窝囊至极。遑论还公然忤逆圣意,表露殉情之言,实在是不知收敛,不堪重任。

思及此处,原歧便命太监将那幅美人图重新卷好,交回臣暄手中,缓缓叹道:“朕不过试你一试,你也不必如此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你少年英雄,自是难过美人一关。也罢,今日你既然掏心至此,朕若是再相逼,便显得不近人情了。你若真心喜欢她,就不要总去那风月之地,趁早赎了她脱离妓籍,收在身边做个侍妾吧。”

听闻此言,臣暄简直惊喜万分,连连说道:“圣上英明!微臣必定肝脑涂地,誓死以报!”言罢又朝原歧行了大礼。

一个青楼女子竟能换来镇国王世子“肝脑涂地,誓死相报”,原歧自觉很是划算。他在心中嘲讽臣暄,面上却像个和蔼的长者,苦口婆心地规劝:“你父王不在黎都,朕便是你的长辈,今日在此教导你一句,以后不要再为了女人开罪别人。周家那边,这次朕来替你善后,但下不为例!”

“微臣谢主隆恩!”臣暄满是感激之色,重重叩首。

原歧顺势摆了摆手,语中有些困倦:“时辰不早了,你退下吧。朕不留你了。”

臣暄忙又表了几句忠心,才毕恭毕敬地退出主殿。

原歧双手负立站在殿上,看着臣暄渐行渐远,缓缓嗤笑:“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有子如此,臣往算是后继无人了。”

一直侍候在殿上的太监听了这话,斗胆问了一句:“他会不会是做戏?圣上信了几分?”

原歧目中精光毕现,不假思索道:“夸大其词总是有的,不过尚有六七分可信。如今他人在黎都,再多心思也是困兽之斗,且容朕再看看。” 551bJMIaxMuq2PhF9K6mO6BN9udtHkIB8krAgvxvMKYIaXl+yJ+UPb7ZK7Fv+4i0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