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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唇珠袖

第五章

夜深人寂,灯火阑珊,闻香苑里又上演了一晚风月无边、活色生香。鸾夙亲自踩高,将壁上那幅伪作的《春江花月图》换成真迹,拍手赞道:“托世子的福,今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她边说边从高处跳下,臣暄伸手相护,但笑不语。

鸾夙在地上站定,仰首再欣赏那幅《春江花月图》,不禁感叹:“想我在青楼混迹将近八年,都不及今晚惊心动魄。”

臣暄仍旧清浅笑着:“是我牵累你了。”

鸾夙摇头:“你我无所谓牵累一说,世子记得今日自己的承诺就好。”

臣暄“嗯”了一声:“你放心。”

二人正说着话,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未等鸾夙出口相询,门外的丫鬟已娇滴滴道:“鸾夙姑娘,坠妈妈命我四人来服侍您和世子就寝。”

鸾夙长于青楼之中,也曾被教导过男女之事,但她毕竟是完璧之身,平素羞与人言,此刻不免有些面红耳赤。尤其臣暄还是故人,更令她不知所措。

臣暄见她这副模样,便主动对门外的丫鬟道:“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但见四个身穿藕色衣裙、相貌平平的丫鬟鱼贯而入,个个面带喜气地行礼:“恭喜世子,恭喜姑娘。”

鸾夙面上毫无喜色,臣暄却故作意气风发,唇角抿笑:“夙夙害羞,你们放下东西,都出去吧!”

夙夙……鸾夙被这个“爱称”唤得周身发麻,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待看清四个丫鬟手中所捧之物,更是羞怯不已。

臣暄见状朗声大笑,一手揽过鸾夙腰肢,对四人挥手道:“出去领赏吧!”

四个丫鬟自然喜不自胜,又说了一番添福添喜之语,便鱼贯而出。四人走后,臣暄立刻收回放在鸾夙腰间的手,敛笑说道:“得罪了。”

鸾夙也平复了面上的羞涩,低低回道:“无妨,我心中有数。”

臣暄闻言,目中闪过促狭的笑意:“嗯,你太瘦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鸾夙的娇颜又隐隐泛起了红色。她瞥了臣暄一眼,带着几分嗔怪之意,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被臣暄这么一闹,屋内的尴尬气氛倒也散了许多。然而便在此时,臣暄却突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这让鸾夙有些担心:“你伤势复发了?”

“今晚勉强接了绣球,伤了些元气。无碍。”

经他这样一说,鸾夙也回想起了方才的情况。她的绣球高高抛起,明明是冲着周建岭所在的西厢,然而臣暄却用一柄长剑生生将绣球扭转了方向,钉在了二楼的柱子上,又几个起落飞身去夺。这等移形换影、踏雪无痕的功夫当真令人叹为观止,恐怕的确耗费了不少元气。

鸾夙正回想着臣暄的风姿,却见后者已是强忍咳意,对她道:“我身上有药,你给我倒杯水来。”

鸾夙忙将案上清水倒了一杯,又摸了摸杯壁的温度,道:“有些凉了,我差人烧壶热水来。”她说着就要起身,臣暄却飞快地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和着几颗药丸一饮而尽。

鸾夙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手上已空,不禁蹙眉道:“你也不怕凉着胃?”

“我有分寸。”臣暄又轻咳两声,已能勉强止住。

鸾夙见这药效立竿见影,也缓缓放下心来:“这是什么药,功效如此奇速,改日我也买来吃吃。”

“哪有不生病还吃药的?”臣暄对着屋内影影绰绰的烛光,看着美人微蹙的双眉,心道鸾夙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罢了。他又将目光移到案上,一眼看见方才丫鬟放在此处的物件,尤其是摆在最上面的兜肚,真是猩红刺目。

此时鸾夙也发现他在看什么,便立刻清了清嗓子,口中挤出几个字来:“你去榻上歇着吧。”

“那你呢?”臣暄有心作弄她,故意问道。

鸾夙顿觉尴尬,支支吾吾道:“我……我……”

见她神色闪躲,臣暄再次低笑出声:“你放心,我有伤在身,奈何不了你,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有心无力?鸾夙顿时明白自己又被耍弄了,便咬牙切齿地瞪着对方:“我放心什么?我是担心你会被周建岭寻仇报复,伤上加伤丢了性命!”

鸾夙这气鼓鼓的娇嗔模样,让臣暄恍惚想起了两月前在此养伤的那段时光。当时他们彼此之间不知姓名、不问身份,只凭着一段救命交情,互相斗嘴调侃。

臣暄心中知道,自己今夜走了一步险棋,也许从此以后,鸾夙只会将他当作同盟,而非挚友。想着想着,他心中竟然有些莫名的苦涩,缓缓道:“我是世袭的镇国王世子,周建岭即便无法无天,也不敢轻易动我分毫。我倒希望他将此事闹到御前,看看武威帝究竟是助他,还是帮我。”

臣暄单手把玩着方才用过的茶杯,停顿片刻,再道:“我心中已有周全之计,你无须担心。但日后少不得要委屈你在人前与我做戏,何时娇嗔,何时温顺,你得有个分寸。”

鸾夙垂眸看着他手中的杯子,叹了口气:“只怕我做不来这戏。”

“你性子直率,的确有些勉强。但你身处声色犬马之地,又肩负血海深仇,还能密而不说,已算演得极好。最大的秘密都瞒住了,其他的想必不在话下。”臣暄这话半是肯定,半是鼓励。

鸾夙听闻此言,简直哭笑不得:“世子是夸我会演呢,还是不会演?”

臣暄笑了,却是答非所问:“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只要存了此念,纵然千般性情、万种变化,皆能信手拈来。”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鸾夙觉得似懂非懂。她仔细思量着这句话,再问,“那世子是用了哪一种性情变化?可是在做戏?”

“戏时时刻刻在做,日后无论成王败寇,皆是命中之戏、戏中之景。”

“不怕失了本心,寻不到真实的自己?”

“不怕。只需清楚心中想要什么,一切虚妄真实,自在吾心。”

听到此处,鸾夙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只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不怕失了本心。她想要为凌府报仇,为自己沦落青楼讨回公道,所以她对臣暄,绝不会假戏真做。纵有千种曲本、万般角色,也不过是她的手段而已。

听了这番“人生如戏”的言论,鸾夙心中已趋于平静,亦或者说,她已懂得如何面对这条崎岖坎坷的复仇之路。既存了此念,再看案上那些暴露的寝衣,她也能坦然面对了。

鸾夙将案上一件状若无物的透明纱衣掂在手中,轻轻道:“这样的衣物,穿与不穿,有何区别呢?”

“看来你终究还是个小姑娘。”臣暄笑着摇了摇头,“风月场中最要命的,便是这种若有似无的撩拨之感,正如欲拒还迎的女子,最是令人难以抗拒。”

鸾夙闻言没有接话,只是细细盯着臣暄,若有所思。

“怎么,我脸上有字?”臣暄虽不解,但还是坦然地任由她打量。

“我是在想,像世子这般文韬武略之人,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剑法轻功卓绝人上,又如此懂得猜度人心,的确如坠姨所言,并非池中之物。私以为,世子得偿所愿,指日可待。”鸾夙如实道出心中所想。

“承你吉言。”臣暄也不谦虚,“我出身行旅,自幼随父王在军中生活,也算吃尽了苦头。心志之坚,的确非常人可比,但比之人上之人还是远远不及,仍在苦心磨砺。”

他看向鸾夙,表情很是微妙:“兵法,诡道矣。猜度人心,也是兵家所为。”

是啊!若非臣暄主动提及,鸾夙险些要忘了,镇国王是北熙唯一的异姓王,祖上功勋显赫。这一代承荫的镇国王臣往,更是在军中威望极高。虎父无犬子,单看今夜臣暄抢绣球的那一套身法,便不是常人所能练就,况且他还有伤在身,大约只用了五六成功夫。

若要振臂一呼、响者云集,必须要有臣家父子这等气势吧!如此人物,上阵杀敌面不改色,兵法计策不在话下,那还有什么不会做、不敢做、做不出来的事呢?

这一句话虽不中听,但在鸾夙心里,却是对臣暄的真心夸赞。她忽然感到无比庆幸,她对臣暄有过救命之恩,至少现在而言,他们两人是友非敌。这样的男人,若是敌非友,那才真正是人生噩梦。

幸好她只是个平凡女子,既没有父亲的迂腐为民之情,也没有臣暄的胸怀天下之志。她只需父仇得报,便可以隐姓埋名安然归去了。而这江山之争、权势之谋,还是留待如臣暄这等英雄人物吧!

“噼啪”之声猛地传来,打断了鸾夙的纷繁思绪。屋内瞬间变得黯淡,原来是案前的烛火燃尽了。鸾夙回过神来,低声道:“我去点灯。”

刚站起身,却被臣暄按下她一只手臂:“不必了,夜深人寂,你歇着吧。”

“也好,时辰的确不早了。”鸾夙不敢去问臣暄要如何休息,她知道他有伤在身,无法做出肌肤相亲的事情。踌躇片刻,关切的话语终究没能说出口,她唯有摸黑掀开帘帐,蹑手蹑脚地上了床榻,和衣入眠。

帘帐之内软玉温香,帘帐之外满室黯淡。心志弥坚的镇国王世子如何歇下,无人得知。

夜色静谧,唯闻呼吸之声。鸾夙今夜劳顿不堪,逐渐支撑不住,便不知不觉地陷入深眠。也许是因为寻到了相托之人,那困扰她将近八年的灭门噩梦没有再次来袭。

她一夜好睡,直到天明。

翌日清晨,鸾夙刚从榻上醒来,入耳便听到一阵微弱的咳嗽声。那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似是刻意压制的结果。她从榻上起身,隔着帘帐悄悄向外看去,但见臣暄正坐在外间的桌案前,一手握着书册,一手蜷曲放在下颌处,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着咳嗽。

鸾夙默然片刻,决定佯作不知,便刻意弄出些声响,打着哈欠掀开帘帐,讶然道:“你昨晚就是这样歇下的?”

臣暄侧首瞧了一眼美人榻,算是默认。

鸾夙不禁掩面轻笑:“好极了!十年风水轮流转,世子总算知道我那两个月是如何过的了。”她身量纤细,夜夜卧在那美人塌上都觉得难受,何况镇国王世子堂堂男儿,定然更觉得委屈不堪。

谁想臣暄却是笑道:“无妨,我还受得住。”

鸾夙闻言“咯咯”再笑,捂着肚子半晌方道:“哎哟!好得很,那从此便委屈世子了。”此话说完,却见臣暄神色微妙地看着自己,不觉奇道,“你看我做什么?”

然话一出口,鸾夙已刹那间明白过来。方才是她自己说“从此便委屈世子了”,言下之意,就是邀请臣暄夜夜留宿在此!

鸾夙霎时面红耳赤,连忙转移话题,干笑一声:“唔……我唤人来服侍世子盥洗。”

“从前都是你亲自服侍的。”臣暄毫不客气。

“什么‘从前’?不过就是三个月之前罢了。”鸾夙嗔道,“当时你重伤卧榻,身份不明,我救了你,又不能对外人道,只得亲力亲为照顾。如今倒好,成了你口中调笑的把柄!”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仍不解恨,又气呼呼地补上一句:“我当时干吗要救你?如今肠子都悔青了!”

臣暄闻言不禁朗声大笑,戏谑她道:“本世子独爱夙夙口齿伶俐、字字珠玑。”

再次听到“夙夙”这个爱称,鸾夙仍旧不大习惯:“世子非要这样称呼我吗?”

臣暄挑眉:“不这样称呼,怎显得你我亲近?”他边说边将昨夜丫鬟们送来的物件一一打乱,又从中挑出一条白帛拿进帐内,放在榻上。

鸾夙瞬间明了他的意思,眼睁睁看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欲割破手指滴血其上。这个场景,鸾夙竟羞于去看,便想找个借口避开,道:“时辰不早了,我唤人进来服侍世子盥洗。”

臣暄一边点头称“好”,一边掂量着手中匕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戳开了一个小口。鲜血逐渐滴在白帛之上,氤氲开朵朵殷红的血花,仿若漫天飞雪中最娇艳的红梅。

鸾夙心中微微浮起一丝涟漪,更不敢再继续看下去,连忙掀起帘帐往门外走。刚一转身,又听臣暄的声音在她背后幽幽响起:“昨夜之事,除了坠娘谁都不能说,包括朗星。”

“我知道了。”鸾夙垂眸答道,径直推门而出。

半个时辰后,臣暄已穿戴整齐,坐在闻香苑的密室之中。坠娘为他把了脉,面有担心之色:“世子知道是谁下的毒手吗?可是武威帝原歧?”

“不是原歧。我在黎都若有个三长两短,父王第一个便会想到是他。所以,他不会派人杀我。”臣暄冷笑一声,说出心中的猜测,“应是国舅周会波的主意。自我来到黎都之后,他的幼子周建岭便处处与我作对,如今细想,显然是受到其父指使。”

“您毕竟是镇国王世子,国舅得罪了您,能有什么好处?”坠娘不解。

臣暄沉吟片刻,回道:“国舅大约是想效仿南熙聂氏,外戚篡权。试想我若死在黎都,父王震怒之下必然起兵,他便能坐享渔翁之利。”

再说下去事情就复杂了,坠娘不愿多问权谋纷争,便收了心,将几颗药丸奉给臣暄,转而叹道:“世子重伤未愈,昨夜不应施展轻功去抢夺绣球的。”

臣暄和着温水将药丸服下,才淡淡道:“我有分寸。”

坠娘顺势感慨:“您当真为鸾夙着想?”

“我是担心周建岭爱而不得,对鸾夙生出恨意,牵连整个闻香苑。”臣暄面色不改地开口解释。

坠娘也不戳穿他的心思,只道:“鸾夙是相府千金出身,难免心高气傲。我瞧她对您并不恭谨,性子又急躁,担心她会坏了大事……”

坠娘边说边观察臣暄的表情,最终点了题:“您若是眼下换人,还来得及。”

听闻此言,臣暄轻轻瞟了她一眼,不假思索地拒道:“鸾夙是你亲自栽培的人,有什么不放心的?当初是你在我面前赞她,不吝溢美之词,我才对她留了心思。怎么如今我信她,你反而不信了?”

坠娘低低地叹了口气:“我赞她,是因为她心性坚忍,又才貌卓绝。但此事关系重大,我还是对她不放心。”

“心性坚忍、才貌卓绝。只此两点,便已足够。”臣暄再次表态。

若是鸾夙此时在场,定会感到万分诧异。因为平素在她面前风流倜傥、温润如玉的镇国王世子臣暄,在坠娘面前竟变得如此严肃持重、不苟言笑,甚至不怒自威。

也许是怕坠娘自作主张换掉鸾夙,又或者是担心鸾夙得罪了什么人,臣暄忽然从座上起身,对身旁的侍从命道:“宋宇,即日起你贴身保护鸾夙,若无闲事,平日不要轻易现身。”

那名唤“宋宇”的侍卫点头称是,向臣暄表明忠心:“世子放心,属下必定对鸾夙姑娘以命相护。”

臣暄点了点头,面上终于露出一丝蔼色。坠娘见状,喃喃再叹:“世子对鸾夙果然不一般。”

这话说得很小声,但又像是故意让人听见。臣暄自然是听见了,便再次睇了她一眼,面色也恢复了冷冽:“容坠,你今日话多了。”

坠娘连忙下跪认错:“属下失言。”

臣暄原本不想说太多,但为了避免手下人寒心,他还是对坠娘解释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多虑了。鸾夙虽然容貌不错、才情也佳,但性子太烈,并不合我口味。在她面前我还把持得住……”

话到此处,臣暄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对宋宇再道:“武威帝心计深沉,最是多疑,你越是露出破绽给他看,他越不会相信。不若就踏踏实实谨守本分,你在暗处藏得越深,他勘破之日越会信以为真。”

宋宇抱拳俯首:“属下受教。”

臣暄轻轻“嗯”了一声,再问坠娘:“眼下什么时辰了?”

“已近巳时。”

“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吧!”臣暄命道,“开门。”

坠娘领命,忙在墙上按了几下,密室之门便缓缓开启。

这间密室极为隐蔽,内有一条小路可径直通往另一青楼怡红阁。三月前臣暄遇刺那日,便是在此与坠娘密谈之后,从这条密道穿行而出,顺势去怡红阁看了看“南熙第一美人”晗初。

谁曾料到美人的容貌还没看清,他便在美人的香闺里遭了毒手,被一群杀手伏击追杀。要不是他身手敏捷,又在怡红阁的废弃后院里遇到鸾夙,也许他这条命就真的没了!

臣暄回想往事,不禁暗叹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望向密室之门的正面,这是一个供奉着诸天神佛的神龛。谁能想到坠娘会将密室建在神龛背后呢?大熙王朝自古以来,人人信奉神灵,北熙臣民在武威帝的暴虐统治之下,尤其信佛,每个人都寄托神佛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然而臣暄偏偏不信。他不信诸天神佛会悲悯人间,他只信他父子二人有翻云覆雨之能。

臣暄边想边走出密道,对坠娘淡淡命道:“将这条密道封了吧!我既遇刺,这里已不能再用了。”

坠娘点头称是,又问:“可需重新再挖一条?”

“自是要的,以备不时之需。”臣暄想了想,“我随你去院中瞧瞧,看哪一处适合再建密道。”

坠娘不敢怠慢,忙引着臣暄和宋宇往院内而行。想是因为昨夜闻香苑闹事之故,今日众人都起得很晚。此刻虽已到了巳时,院内却未见几个姑娘,唯有两三个伶倌在此吊嗓练唱。

三人一路而行,边走边看,忽见一女子独立院中,望着院内一座废弃的小楼怔怔不语。臣暄远远便认出那女子是鸾夙,无意识地开口唤道:“夙夙在此做什么?”

鸾夙见是臣暄与坠娘,还有一个陌生男人,也不客气见礼,只好奇地反问:“世子不是早早离开了吗,怎的还没走?”言罢,已醒悟过来,他自然是与坠娘有事相商。

臣暄也没答话,走近几步,问她:“你喜欢这小楼?”

鸾夙摇了摇头:“说不上喜欢,只是此处风景优美、视野极好,唯有这小楼废弃在此,好似独立于尘世之外,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滋味。”

臣暄闻言,上下打量了这废弃小楼一番,转而隐晦地对坠娘道:“坠妈妈可听见了,就将这小楼重新翻修,以我之名赠予夙夙吧!”他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沉吟片刻再道,“这楼便叫作……隐寂楼。”

隐的是人间寂寞,亦是秘密行踪。

不出臣暄所料,鸾夙挂牌之夜所发生的事在一月之内迅速传遍了整个黎都。镇国王世子臣暄与国舅之子周建岭为了一个妓女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传闻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笑话题,上至公卿世家,下至贩夫走卒,闹得尽人皆知。

据闻当朝太师、国舅周会波知晓此事后,大发雷霆,将幼子狠狠斥责了一顿;而镇国王世子则因为独留国都,并无高堂管教,显得自在许多,浪荡行径越发不可收拾。

传言镇国王世子臣暄与鸾夙一夜风流之后,对她痴迷不已,特意斥资翻修了闻香苑内的一座废旧小楼,单独辟出来作为她的居所。自此鸾夙便从闻香苑的主楼内搬出,住进了这座“隐寂楼”,以便与臣暄日日相对、夜夜笙歌。

镇国王世子享了闻香苑的软玉温香,更是索性弃了府邸,终日在隐寂楼里与鸾夙相伴,就连从前在黎都结识的公卿子弟也不再走动,只一心一意守着卿卿佳人。

经此一事,闻香苑的生意愈见兴盛,许多花客仰慕鸾夙之名前来,想要一睹美人风采。怎料芳容难睹、芳踪难觅,鸾夙姑娘已被镇国王世子豪掷千金包了下来。于是慕名而来的花客们个个遗憾叹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传言之中兀自想象佳人风姿。

传言有许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每日皆由坠娘向臣暄一一汇报。

“算算日子,鸾夙挂牌迄今已有一月之余,想必原歧已经听到了传闻,倒不知他会做何动作。”臣暄低头抿了口茶,又抬首看了看隐寂楼的这座花厅,对坠娘赞道,“你的人动作倒快,才一个月便将这小楼翻修完毕,里里外外焕然一新,真是让人惊讶。”

“不敢耽搁世子的大事,属下命人日夜赶工才翻修出来。姑娘们都嫌吵。”坠娘低眉顺眼地回道。

臣暄闻言轻笑:“如此一来,鸾夙在你这里更招嫉恨了。”

诚如他所言,鸾夙挂牌之事已闹得全城皆知,不仅觅得了外人眼中的良人靠山,还被恩客“金屋藏娇”……这种待遇,可是闻香苑有史以来第一人,又怎能不招其他姑娘的嫉恨?

恐怕不止是闻香苑的姑娘们,估摸整个黎都的风尘女子、姬妾家侍,都要羡慕死鸾夙了。

想到此处,坠娘轻轻一叹:“鸾夙性子孤傲,不与其他姑娘多相处,唯独与伶倌朗星交好。这样的事,她应是习惯了的。”

“如此也好,不必担心她会走漏风声。”臣暄顿了顿,又特意提出来,“但那个朗星,你多注意一点,不要再让他与鸾夙亲近。”

“世子放心。”坠娘眼皮一跳,恭谨回道,“朗星很识时务,如今已不与鸾夙多做接触。鸾夙也明白自己担了任务,没有再与旁人亲近。”

臣暄“嗯”了一声:“其实朗星倒有几分真功夫,堪能一用。若不是因为鸾夙,我倒有心教他一教。”

此话一出,坠娘终于确定了他的浅淡醋意,忙解释道:“世子别误会,朗星比鸾夙小一岁,他们自小玩在一处,唯有姐弟之分,并无男女私情。”

臣暄闻言瞥了她一眼,也不多做解释,只淡淡地评价朗星:“那孩子太浮躁,言多必失,成不了大器。”

坠娘不敢再接话。

屋内的气氛正有些沉郁,此时忽听宋宇来报:“殿下,可要照例传唤伶倌与舞娘?”

“传!”臣暄看向坠娘,“你吩咐他们接着动工吧。”

这座隐寂楼独立于清幽之处,往来人烟稀少,最适合修建密道。臣暄那日勘察了闻香苑的地形之后,便将计就计,下令将这座小楼翻修。对外说是为了安置佳人、博其一笑,其实是为了另建密道。

此事自然瞒不过鸾夙。倒还是她给出了主意,说夜里动工声响太大,徒惹人注意,不若趁着白日里姑娘们练琴练舞、吊嗓唱曲的时候悄悄挖建。为了配合修这密道,臣暄与鸾夙刻意点了几支热闹的歌舞,日日演着,权当是二人寻欢的乐子,掩人耳目。

如此演了将近半月,也渐渐成了每日例行的公事。一到时辰宋宇便会前来请示,问过臣暄的意思再命人传唤舞娘与伶倌。

这边厢坠娘刚刚退下,那边厢乐师与伶倌们已井然入内。乐声渐起,伶倌开唱,厅内却不见鸾夙的身影。臣暄左右瞧了半晌,对宋宇问道:“鸾夙去哪儿了?”

宋宇摇了摇头:“方才还是姑娘让属下来请示您的,这会儿倒是没见着她了。”

没见着?臣暄不禁生出几分担忧,对宋宇吩咐道:“你去她屋里瞧瞧,还有她寻常爱去的几个地方。”言罢想了片刻,又补充道,“若是都找不着,再去伶倌朗星那儿问问。”

宋宇领命飞奔出了花厅,臣暄也再无心思欣赏眼前的衣香鬓影。这歌舞原本就已经看了十多日,有些烦腻,他正打算让鸾夙换个曲子重新编排,怎却找不到人了?

臣暄越想越是不安,正担心着鸾夙的去向,此时忽听曲子几个起承转合,猛地变调,且调子还变得颇为耳熟。臣暄下意识地看向乐师处,那几人却吹吹打打权作不知。他再看花厅正中央,恰好听到一个动人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位颇为清丽的美人已出现在他面前,低低吟唱起来。

所唱不是别的曲,正是鸾夙挂牌那日唱过的《长相忆》。

若论嗓音唱功,眼前这美人显然更胜一筹。然而鸾夙贵在是填词之人,最懂词中之意,且还边弹边唱,便显得甚是楚楚动人。眼前这美人唱得虽好,却硬生生将一首哀婉的曲子,唱出了几分期待之意。

这美人在期待什么,臣暄心中无比清明。他不动声色地将整首曲子听完,尚未发问,美人已清喉脆亮地自报家门:“闻香苑拂疏,见过世子。”

臣暄睇了一眼那名唤“拂疏”的女子,淡淡评道:“嗓子不错。”

拂疏面露羞怯之色:“是鸾夙妹妹词写得好。”

臣暄情知自己应装出一副怜香惜玉的表情,毕竟他已公开与鸾夙相处了月余,如若此刻再换一位佳人服侍,他的风流之名只会传得更快更猛。届时,黎都城内自然会评价镇国王世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你叫拂疏?”臣暄觉得这个名字甚为耳熟,细细回想,才恍然记起,此女正是当初坠娘向他举荐的第一人选,亦是坠娘苦心栽培的另一雅妓。

臣暄看着花厅正中的拂疏,见她身姿窈窕、粉腮红润,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风范。她应是乖顺温柔、惹人怜惜的那一种,不比鸾夙性子刚烈、牙尖嘴利。可臣暄偏偏不喜欢这等矫揉造作的女子,明明是刻意邀宠,还偏要假作羞怯。

“欲拒还迎”这一套,臣暄向来不买账。眼下他一心记挂鸾夙的安危,又不想迁怒于拂疏,便敷衍着问道:“谁让你来的?”

此时拂疏已瞧出了他的不悦之意,忙道:“是……是鸾夙妹妹。”

臣暄心中一沉:“她人在何处?”

拂疏对眼前这一幕有些手足无措,只得答道:“鸾夙妹妹说,世子风雅,最爱词曲,若是听了拂疏之歌,自会再邀下一曲。”

臣暄也想看看鸾夙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便没有拒绝,伸手示意:“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拂疏姑娘再唱一曲吧。”

拂疏低低福身还礼,起身的瞬间,乐声复又响起。但这一次不仅她一人吟歌,还有舞娘相伴。

只见四个舞娘次第踏入花厅之内,清一色的水蓝衣裙,随着歌声翩翩而舞。刚舞了两下,门外又忽然跃进一个绣金黄裙的女子,也轻盈甩袖舞动起来。

乐声渐快,歌声渐亮,四个蓝衣舞娘亦渐渐退至一旁,轻摆身姿为那黄衣女子伴舞。而黄衣女子腰肢柔软,身段窈窕,长袖翩翩,衣袂飘飘,时而静如九天仙子,时而动如海中龙女,举手投足每个动作都是曼妙动人。

臣暄一眼认出这黄衣女子是鸾夙,立刻反应过来她是何意,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却又逐渐被她神形兼备的婀娜舞姿所吸引,便带着怒意欣赏起来。

待到一曲终了,鸾夙额上已有些薄汗。臣暄这才面无表情地拊掌赞道:“夙夙之舞,不逊惊鸿。”

鸾夙喘了口气,福身见礼,随口对他问了一句:“歌又如何?”

“歌也不错。”臣暄面色微变。

鸾夙没有察觉他的不悦,仍旧追问:“比我挂牌之日所唱如何?”

“清喉婉转,在你之上。”臣暄有心刺激她。

鸾夙也不见生气,只道:“拂疏之歌,黎都第一。世子该赏。”

臣暄点头,却不是赏赐,而是做了个挥退众人的手势,示意伶倌、乐师和舞娘统统退下。拂疏见状,不知自己当留当退,正犹豫间,臣暄已开口命道:“你也退下。”

这话说得有些凌厉,不似他平日的态度语气。至此,鸾夙才终于看出他的薄怒,忙解释道:“我是一番好意……”

“哦?愿闻其详。”臣暄声色低沉。

鸾夙张了张口,正打算解释,此时却有人插了话:“世子,属下找遍整个闻香苑,也未能找到鸾夙姑娘。”

声音是从鸾夙身后传来的,她闻言心中“咯噔”一声,连忙转身看去,恰好看见侍卫宋宇气喘吁吁地奔至花厅门口,面上毫不掩饰焦虑之色。鸾夙顿时明白过来臣暄为何而怒,一时间,她想要解释的话便卡在喉中,再也说不出来。

此时宋宇也已经看见了鸾夙,再看臣暄面上的表情,便没敢多说话,又悄悄退了下去。

鸾夙心虚地左顾右盼一番,见花厅里仅剩自己和臣暄两人,才吞吞吐吐地解释:“我暗中编排了新舞,独缺一人和歌,便想起了拂疏……欲歌舞相和,一曲惊人。”

“的确惊人。”臣暄目色冷冽,反问道,“为你和歌也就罢了,你难道不知她此前还有一曲独唱?”

话到此处,臣暄的面色已是越发阴沉,怒意再也控制不住,登时从座上站了起来,出语质问:“鸾夙,你在试探我?”

鸾夙默不作声。

臣暄见状心下了然,便冷笑一声,讽刺道:“夙夙还真是为本世子着想……原来你喜欢与姐妹共事一人。”

这话说得露骨至极,鸾夙只觉很是难堪。她的确有心试探臣暄,却自问不至于换来这等不堪之言,心中一时大为光火:“诚如世子所言,我的确是为了您着想。您血气方刚,无处宣泄,当心患疾!”

若是平日里,这等露骨之言鸾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但此刻她被臣暄欺辱,心中气不过,冲动之下便口不择言说了出来。

果然,臣暄闻言脸色更冷,犹如森然湖泊冻了三尺寒霜。这一次,他连冷笑都懒怠给予,眼神透着彻骨的冰凉,拂袖走出隐寂楼花厅。

自那日起,臣暄一连两日没在闻香苑露面,亦或者说,是没在鸾夙面前出现。闻香苑的姑娘们见风向有变,纷纷开始幸灾乐祸,都道镇国王世子对鸾夙的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又道她如今破了身,再无从前的矜贵身价。

鸾夙对一切流言蜚语都充耳不闻,只在隐寂楼内苦思冥想。那日臣暄离开得突然,不待她反应已拂袖而去,可对方为何而怒?怒的又是什么?鸾夙自问须得仔细想想。

她已独自想了两日,个中原因,她隐约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此时坠娘正坐在她的闺房之内,低低叹道:“是我指错了路。”

鸾夙摇了摇头:“也是我想错了。我原本以为他独自在此,即便场面上是与我做戏,也需要一朵真正的解语花相伴。”

“难道你不是解语花?”坠娘反问。

“我吗?”鸾夙面露茫然之色,默然片刻,回道,“我应该不是。”

“是你不想成为这朵解语花,才将世子推给别人。”坠娘幽幽再叹,“若不是我告诉你,拂疏才是我心中的第一人选,你也不会生出此计,惹世子生气。”

鸾夙与坠娘担心之事却不一样,她并不怕臣暄生气,左右臣暄与她还有交易,早晚要回来。于是她如实回话:“我与您想的不是同一件事。”

坠娘沉默良久,方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鸾夙闻言苦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坠姨却知?”

坠娘点点头:“你不谙男女情事,又当局者迷,弄不清楚也是自然。我是过来人,旁观者清,自是看得清楚明白。”

鸾夙撇了撇嘴:“求坠姨赐教。”

坠娘却摇头拒绝:“我不能说,说出来只会徒增你的负担……而且,世子也不会让我说。”

这话已经算是戳破臣暄的心思了!鸾夙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继而蹙眉喟叹:“我演不下去了。”

“演不下去也得演!”坠娘立刻劝道,“这场戏如今已闹得全城皆知,你若眼下临阵脱逃,这近两月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旁的不说,你的名声已经丢了一半,外人都会说你拴不住世子的心。”

听了这话,鸾夙更是忧愁,忍不住抱怨:“如今我真是进退两难!”

“为何两难?你是怕世子以后纠缠你,还是你怕自己动了真情?”坠娘问得一针见血,煞是犀利。

鸾夙一愣,连忙出言反驳:“不!我绝对不会假戏真做!”她这话是说给坠娘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坠娘见她如此激动,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鸾夙,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你做好本分就行了,不要胡思乱想。听我的话,快去向世子认个错吧。”

岂知鸾夙倔强地摇头:“我不去!我本是一片好意,还特意编排了歌舞……如今我还恼他不知好歹呢!”

“你怎么如此任性!”坠娘闻言直摇头。如今鸾夙这副模样,就像是和夫君置气的小媳妇。她苦恼之事分明已经有了答案,却固执地坚守自己的心,一味地自欺欺人。

若是换成拂疏与臣暄配戏,何须自己如此操心?坠娘对鸾夙的脾气大感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再劝:“你若不去向世子认错,牵连的可是整个闻香苑!”

“不去!要我在他面前软语认错,我做不到。”鸾夙仍旧坚持。

“为何做不到?他可是堂堂世子,你又是什么身份?”坠娘大为不解。即便是寻常夫妻,妻子也该以夫为尊,鸾夙何至于不肯低头?

鸾夙自己也在想着原因。也许是因为她自恃救过臣暄一命;也许是因为她骨子里天生的骄傲血统;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臣暄平日待她温和,教她失了分寸。

鸾夙的神色变幻不定,时而迷茫,时而疑惑,时而负气。坠娘看在眼里,终是摇了摇头:“鸾夙,你可别乱了尊卑!”言罢,她便起身往屋外走,待走到门前,才转身再次提点道,“你难道不想为父报仇了?”

不得不说,坠娘的最后那句话,正中鸾夙的痛处。是啊!她还要为父报仇呢!怎能因为一点小事就与臣暄闹翻?比起血海深仇,低个头认个错算什么?鸾夙转念又想起宋宇当时说的话,心知臣暄还是担心自己的,才让宋宇出去相寻。

这般一想,她的心也软了几分。挣扎半晌,终于裁了一张素笺,提笔写下一段反省道歉之辞。写完之后,她自己细细读了一遍,又觉得姿态过低,落了下风,便将素笺揉成一团,再裁了一张,重新写过。

如此反反复复写了三四回,鸾夙仍旧没能拿捏准言辞分寸。她斟酌良久,才下定决心,再次提笔写道:“语多难寄反无辞。”

一句话,七个字,鸾夙自觉已经足够。她将信笺齐头齐尾叠好,放进信封之中,唤来宋宇嘱咐道:“务必亲自交到世子手中。”

宋宇巴不得他二人和好如初,忙不迭应声收下信笺,往镇国王府邸送去。鸾夙百无聊赖地等了一日,才在晚膳之时等来了臣暄。

那人手执信笺,没打招呼便走入她屋内,似笑非笑道:“你还能写出这样的话。”

鸾夙按捺下欣喜,仔细想了想自己写的那七个字,自觉言简意赅、情辞适度,并无半分不妥。左右臣暄已经来了,看样子气也消了,鸾夙便低声问道:“你人都来了,应该不生气了吧?”

臣暄见她如此乖顺,不禁笑了:“也不知道是谁,在信中说自己‘酒入愁肠、悔不当初’,还信誓旦旦说要‘从此一心追随,绝不再自作主张’……”

“咦?这是谁说的?”鸾夙倒是疑惑了。

“你说是谁?”臣暄反问她。

鸾夙立刻摆手否认:“这可不是我说的!”

“难道是我说的?”臣暄将手上的信笺递给她,“你自己看。”

鸾夙接过信笺一看,其上字迹与她的如出一辙,写信之人也是站在她的立场所写。这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自责和歉疚之情跃然纸上,姿态放得极低。鸾夙已猜到是哪里出了岔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评价道:“仿得真像!情真意切,文采好极!”

臣暄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开窍了,也有服软的时候,原来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那你原本在信中写了什么?”

“七个字——‘语多难寄反无辞’。”

臣暄在心中品了一遍,露出欣慰的笑意:“还不错。”

三个字,把鸾夙呛得无话可说。

臣暄见她一副受委屈的模样,又笑道:“受你一次救命之恩,便再也拿你没法子了。你还委屈什么,我可是气得一夜没睡好。”

鸾夙闻言轻哼一声,反驳道:“你只知道生我的气,那日我跳舞十分卖力,也不见你夸一句,满心满眼皆是恼我。”

她这样一说,倒让臣暄莫名地感到心情愉悦:“唔……那日的舞……看着还凑合。”

“是你不懂欣赏!”

“我怎么不懂欣赏了?不过就是洋河之中一尾金鱼游来游去。”

“你再乱猜!”鸾夙气得咬牙切齿,直跺脚。

臣暄见状终于朗声大笑,不住地点头道:“好,好,也让你受受气,咱们算是扯平了。”

鸾夙看他笑得不可自抑,忍不住在他胸口捶了一拳,薄嗔道:“堂堂世子忒没风度,欺人太甚!”

臣暄捂着胸口笑得更加开怀,半晌方道:“我逗你的。你那支舞跳得不错,我品出来了。”

鸾夙哪里会信?遂道:“你诗词曲赋精通,琴棋书画精通,难道连舞也能看出好坏来?”

臣暄悠悠一笑:“诗词曲赋略知一二,琴棋书画只品不精。至于舞吗……肤浅的能看,太深奥的也看不懂。”

这是说她跳得肤浅了!鸾夙顿觉恼怒泄气。自己费心编排的舞被臣暄贬嗤,纵然知晓其中有几分打趣的意思,可她还是气不过。

臣暄成功地在鸾夙面前扳回一局,也知道见好就收。他缓缓地走到案前,取过一张宣纸摆在桌上,用镇纸压好,对鸾夙招呼道:“过来磨墨。”

鸾夙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桌案前,为臣暄做了“磨墨书童”。可伺候了半晌却不见他提笔,便忍不住催促道:“世子快写吧,我磨墨手酸。”

臣暄无奈,这才一气呵成挥就了一首七言律诗。他自己审了一遍,又改动了一个字,才交由鸾夙,浅笑道:“你来拟个题。”

鸾夙最头痛起题,好奇地接过宣纸细细读来:

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来似烟雨拂花影,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世间从此无芬芳。

字迹清俊飘逸,便如臣暄其人。整首诗从头到尾只改动了一个字,是将“绛衣珠袖两寂寞”的“衣”字,改成了“唇”字。

然而只是这一字之差,诗的感情已变得大不相同。改动后的这首诗,读起来令人齿间留香,更有无尽的遐想空间,仿佛能看到舞者的迤逦之姿,还有作诗之人的绵长情感。

鸾夙惊叹于这分文采,心中满是动容。她抬首再看臣暄,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别具深意。

“我的表字是‘存曜’。”臣暄忽然说了一句。

鸾夙不解他为何要提起表字,便低头再读了一遍诗句,这才明白过来。只因这诗里有一句,将他们彼此的名字都写在了其中: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她是鸾夙,亦是凌芸。 8K3UTn52OYRKkGCpCJ9rdLP1WLxOzuTCN3opIedLOc3E0AIQ1bcCZbbVVlBTP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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