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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谁家

第四章

“是你?!”鸾夙循声看去,讶然非常,忍不住惊呼出来。面前这锦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三月前在怡红阁救下的无名公子!

只不过,今夜的无名公子一袭月白锦衣,身姿挺拔,那双灿亮的眸子更是飞星碎玉,写满气度风华。他整个人显得无比清朗俊逸,气质允文允武,早已不是三月前的虚弱模样。

原来他就是镇国王世子臣暄!鸾夙顿时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臣暄仿佛知她心中所想,双手背负走到她面前,淡淡笑道:“我并非有心欺瞒,实在抱歉。”言罢又打量了鸾夙一眼,再道,“姑娘这身男装有些眼熟。”

鸾夙应声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答道:“我救下世子那日,穿的便是这一件。”

臣暄但笑不语,又听鸾夙再问:“世子与坠姨早就相识?”

“是。”臣暄不再隐瞒,痛快地承认。但他并没有解释当初为何要假装不认识坠娘。

鸾夙也没有追问,只是抬眸看了看他的面色,讽刺道:“世子想来应是大好了,如今都能到青楼来喝花酒了,真是可喜可贺。”

“全赖姑娘悉心照料,多谢。”臣暄淡定自若。

鸾夙不再看他,索性将目光移向别处:“世子客气了,从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贵客,还望恕罪。”

臣暄低叹一声:“你非要与我针锋相对吗?还是你……在生我的气?”

“您多虑了。”鸾夙笑得讥诮,“我区区一个风尘女子,怎敢与镇国王世子置气?”

听闻此言,臣暄立刻笃定地道:“你的确生气了。当日我不说,是有苦衷……我怕牵连你们。”

他这句话,鸾夙倒是信的。臣暄既然被迫来到黎都充当质子,身边定然危险重重,否则当日也不会在怡红阁被人偷袭至重伤了。他身为镇国王世子,身份既显赫又微妙,如此小心谨慎也无可厚非。

这世间谁人没有秘密呢?鸾夙自己也是身负秘密之人,便也能知臣暄一二。她决定终止这个无谓的话题,遂缓下神色主动问道:“世子不会是为了报恩,才特意来闻香苑给我捧场的吧?”

“不是。”臣暄诚实地否认。

“那我就不送了,世子走好。”鸾夙说着便往门外走,刚走了两步,又被臣暄拦下。

“世子是在耍弄人吗?”鸾夙见状再问。

“不是。”臣暄依旧否认。

鸾夙自不会以为他当真是为自己而来,事实上在知道臣暄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她便猜到臣暄定然有所图谋。如此风姿,如此才华,若只是个流连花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任谁都不会相信。

鸾夙心中如此想着,更不愿陷入是非之中。可臣暄显然不打算放过她,堵着她的去路,再道:“我今日前来,的确是为了姑娘,但不是报恩,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鸾夙觉得可笑,“堂堂世子,对我这风尘女子有何所求?”

臣暄蹙了蹙眉,似乎对她的自我轻慢感到不悦。他认真地想了片刻,才道:“我希望你能陪我演一出戏。”

“演戏?”

“嗯,演戏。”臣暄几无隐瞒,“你应知道我的境况,我是被迫质留黎都。可叹我父王一心戍守边关,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如今却遭武威帝原歧嫉恨。他为防我父王造反,便将我骗入黎都,我是家中独子,父王不得不顾及我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臣暄这一番话说得直白,不仅直呼北熙武威帝原歧的名讳,话语间还隐隐透露出造反之意!鸾夙听得一阵心悸,暗道若非原歧先发制人,恐怕此时此刻,镇国王早已经反了!

她越想越觉得震惊,再想起方才臣暄所言,不禁问道:“世子要我陪你演什么戏?”

“我要你配合我,让旁人以为我不思进取、流连花楼,以此放松原歧的警惕。若是演得好,我才能伺机逃出黎都。”臣暄坦白道。

鸾夙闻言笑了:“世子这计策虽好,但你如何得知我会答应?难道你不怕我将你的计划说出去?”

“只因我信你。”臣暄停顿片刻,端起案上的茶杯啜饮一口,才悠悠续道,“你是不同的。”

这是夸还是贬?鸾夙在心中冷笑。自己救他时心无杂念,只是可怜一条性命。而今他却要利用这份善心,让自己演一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戏,不仅冒险,还要赔上名声。

鸾夙又岂会愿意了?不仅不愿意,连带对他才学的敬佩之情也顿时化为乌有,遑论曾经的相处之谊。于是她对臣暄绽出一个最为浓艳也最为虚假的笑容,拒道:“世子打的好算盘,我却不愿意。这可如何是好?”

臣暄没有看她,兀自放下手中的茶杯,遗憾地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不肯助我一臂之力,下场可想而知。”

“你要杀我灭口?”鸾夙悚然一惊。

臣暄笑了:“不,我不会杀你。我至多割了你的舌头,砍了你的手脚,再将你囚禁起来。届时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足不能走,就不会泄露我的秘密了。”

鸾夙将他的话信以为真,霎时吓得花容失色,咬着下唇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半步。

臣暄见状朗声大笑起来:“我诓你的。我臣家从不恩将仇报。”

鸾夙这才放下心神,却也恼怒臣暄作弄自己,便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救你一命,你放我一马,咱们扯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

她边说边往厢门处走,欲掀开帘帐推门而出。柔荑刚刚触碰到帘帐边角,却听臣暄在她身后撂出一句话:“凌小姐,难道你不想为父报仇了?”

他唤自己什么?凌小姐?鸾夙打了个激灵,伸出去的手又就势收了回来,缓缓转身佯问道:“世子何出此言?我听不懂。”

臣暄很是坦然地看着她:“凌大人一生清廉、为官有道,深受朝野上下称赞。凌小姐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向原歧告了密,又将你换到青楼里来的吗?”

鸾夙袖中的双手紧了一紧:“我不明白世子在说些什么。”

臣暄毫不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继续说道:“我与凌小姐做一笔交易,小姐助我演这一场戏,我替小姐报灭门之仇。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对方话已至此,鸾夙也没有必要再否认自己的身份了。臣暄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定是坠娘据实以告了。她没想到坠娘竟会将她的事出卖给臣暄,不禁有些心凉,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世子如今自身难保,许诺我的这些事,只怕是说得出,做不到。”

“那就要看凌小姐是否愿意施以援手。”臣暄仍旧淡淡看着她,胸有成竹地道,“倘若小姐演得好,我许诺之事定然做得到。”

“恐怕世子兑现承诺之时,我早已身首异处了。”鸾夙朱唇勾起一抹冷笑。

“我既能请凌小姐襄助,定有法子保你性命。”

“哦?愿闻其详。”

“黎都是原歧的势力范围,我若离开,与我相干之人定然难逃罪责。因此最好的法子是……你随我一起走。”

臣暄看似说得随意,鸾夙却是怦然心动。倘若臣暄当真能为她报仇,又能将她带出黎都,离开这声色犬马之地,那当真是世间最诱人的条件。鸾夙在心中思量片刻,再问他:“世子若是逃出了黎都,又当如何自处?”

她这话问得大胆,臣暄随之沉默起来,鸾夙也知他未必肯答。只是臣暄既然敢直呼武威帝的名讳,又敢筹谋逃出黎都,那便证明臣家欲反了。臣家打算怎么办?是推翻武威帝的统治,自立为王,还是辅佐新君,挟天子以令诸侯?

鸾夙正在心中暗自猜度,臣暄也已经给出了答案:“原氏暴虐,弑父杀兄,逆天而行,苛捐臣民。其性凶残多疑,其罪罄竹难书……如此昏君,留待何用?”

他目光中尽是飞扬的神采,最后反问鸾夙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鸾夙不自觉地重复出口,只觉内心忽然激动起来,没来由地心潮澎湃。她未曾想到臣暄竟会如此坦白相告,毫不隐瞒那番野心。

武威帝的确暴虐不堪,残害忠良,已惹得天怒人怨。然而怨归怨,敢揭竿而起之人却是少之又少。即便心怀愤恨如鸾夙自己,欲将武威帝千刀万剐,也不敢轻易对人言说。

臣暄既然敢说出来,可见勇气之大、用心之诚、信心之足,恐怕他至少有了五分把握……鸾夙在心中反复斟酌此事,沉吟良久没有回话。

臣暄见状,又添了一把劲:“我坦诚以告,就是希望能消除凌小姐的疑虑。小姐试想,倘若我臣家是忘恩负义之辈,那早已在军中无立足之地了,又怎能换来边境子民与军中将士的爱戴?更不至于让原歧如此忌惮。”

鸾夙闻言仍旧没有接话,似在等待什么契机。

包厢里的气氛又开始凝滞起来,显得屋外异常喧嚣嘈杂。半晌,臣暄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对鸾夙和盘托出:“罢了,我与凌小姐实话实说……只要出得了黎都,这北熙境内,再无人能阻挡我父子二人。”

直至此刻,鸾夙才抬头再次看向他:“那事成之后,我若随世子出了黎都,世子如何安置我?”

“届时小姐是去是留,由你自由选择,我绝无异议。”臣暄看向鸾夙,眼神复杂而微妙,“你愿去,我保你北熙之内顺遂余生;你愿留,我与你携手并进笑看山河!”

这算是变相地表白心迹吗?至少也算是一个诚恳真挚的承诺吧!鸾夙心中清明,若自己帮臣暄演了这场戏,难免要委身于他才能瞒天过海。届时等他出了黎都,自己的身份便尴尬至极。若说是盟友,彼此分明有了男女之实;若说是侍妾,两人又是各取所需。

因而臣暄才将选择权交给了她,若她愿意追随,他便给予名分;若她执意要走,他便安排余生……这样的承诺,对于任何一个青楼女子而言,都是极大的诱惑,遑论自己还肩负血海深仇。

鸾夙缓缓闭上双眸,一句应承的话已到了唇边,可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她不甘心。

“我想再见见坠姨。”鸾夙提出最后一个要求。

“好。”臣暄也显得很有耐心,“我再出去会一会国舅公子,你与坠娘在此吧。”言罢,他已踱步从鸾夙身畔而过,揭开帘帐出了门。

空气中遗留下淡淡的龙涎香气,似在动摇鸾夙的最后一丝意志。她仍旧闭着双眸,极力想要冷静下来。此事的前因后果她若不弄个明白,即便今日应了臣暄,也是让彼此不痛快——她须得知道一切内情。

未几,厢门再次开启,珠帘摇摆发出清脆的鸣响,坠娘撩起帘帐款步入内。

鸾夙闻声睁开双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叹道:“坠姨瞒得我好苦。”

坠娘沉默须臾,回道:“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至少我从未想过害你。”

“坠姨何时投奔了镇国王?”鸾夙开门见山。

坠娘略微踌躇一瞬:“我本不想说,是世子命我据实以告……”她双眸微微眯起,似在追忆过往,那表情分明写满了故事,可话到口边,只说了一句,“我是镇国王府家奴,二十年前开了这间闻香苑。”

鸾夙想起了今晚朗星曾说过的话——“青楼里其实是探子最多的地方,因为男人在女人床上,尤其喝醉之后,说不了假话。”想到此处,鸾夙脱口而问:“坠姨专为镇国王刺探情报吗?”

坠娘沉默以对。

这是默认了!镇国王二十年前便遣人在北熙皇城开设青楼,专为刺探朝中局势,其谋之远,可窥一斑。鸾夙轻嗤出声:“原来镇国王父子筹谋已久。”

“有时女人太过聪明,反而不是好事。”坠娘颇为隐晦地回道。

鸾夙撇了撇嘴,没将这话放在心上,继续追问:“当年坠姨收留我时,曾说是受过我父亲一饭之恩,想来也是诓我的吧?”

坠娘并未否认:“我若不这般对你说,你必不肯留在闻香苑,也许冲动之下早已报了官,小小年纪死得不明不白了。”

鸾夙面上再次浮起嘲讽之色:“那我真该感谢您的相护之情。”

坠娘仿佛没听出她话中的讽刺,坦然受之:“我说的是事实。当年,我虽诓你说是报恩,但欲助你复仇之事,也不是假话。”

鸾夙闻言紧紧盯着坠娘,想要从她面上看出一丝端倪,用来分辨此话的真假。然而后者面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

此时此刻,鸾夙心中有太多疑问,巴不得一股脑儿道出来:“坠姨,当年将我与江卿华调换身份的人是谁?”

“实不相瞒,当初你被卖到闻香苑时,我已听说了你的真实身份,有人交代我让你早日接客,最好被折磨致死……是我见你与众不同,才存了私心,冒险将你留了下来。”坠娘说到此处,也叹了口气,“当年交代此事之人,是教坊司的一个老太监,如今早已魂归西天。至于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我真的不知情。”

“原来你初见我时,已觉得我奇货可居,才对我另眼相看。”鸾夙越说越心凉,不禁喉头哽咽。她从前一直以为坠娘待她亲厚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也以为自己与坠娘之间必有一丝母女温情。然而直至今日她才恍然发觉,这将近八年的养育之恩,都是建立在利用的基础之上!

只因她身份特殊、心有怨气,坠娘见她能为所用,才愿意悉心栽培她。为的是有朝一日她成了气候,会报答这份养育之恩,心甘情愿替闻香苑卖命,甚至送死!

将近八年的温情时光,都是假的!坠娘设下一个赌局,而她只不过是输赢之间的一个筹码!

想到此处,鸾夙终于簌簌地掉下泪来:“我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坠姨既有主意,直接说出来便是,又何须费心安排我挂牌,欺瞒我至此?”

坠娘沉默片刻,回道:“鸾夙,你一向心思很重,我原是希望你能蒙在鼓里,那便无谓演戏一说。你对世子倾心以待,他绝不负你,等他花名外传,逃出黎都,定不会弃你而去,如此你也算觅得良人了……可你偏偏要一问到底……”

是啊!鸾夙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凡事非要弄个清楚明白,否则绝不罢休。其实,若是今晚不出岔子,臣暄会在坠娘的安排下,轻松摘了她的牌子。那时她定会惊喜万分,以为他是为报救命之恩而来。臣暄会待她很好,不会让她感到被利用,待到时机成熟,他逃出生天,她也会相随而去。

一切将顺理成章,毫无破绽。她会无比庆幸觅得了知心良人,出可与将士上阵杀敌,入可与红颜闲谈落花。她相信臣暄会演得极好,更会负责任地照顾她的余生。

可这有什么意思呢?一辈子活在骗局中?

鸾夙拭去眼角的清泪。坠娘的养育之恩,本应是她不幸人生中的一抹温情;臣暄的去而复返,本该是她不堪风尘中的动人情歌……但如今,这一切都变作了赤裸裸的心机与利用。她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枚棋子,仅此而已。

鸾夙终于强把眼泪止住,抽噎着询问坠娘:“我还有最后一问,那日臣暄世子被我所救,此事可在你算计之内?”

这一次,坠娘倒是迅速摇头否认:“世子去年质留黎都之后,我与他极少见面。那夜他遇袭受伤为你所救,皆在我二人意料之外。这应是天意。”

“就是因为那一次,你才下定决心,选我来与世子演戏?”

“不,我原本对你另有安排,是世子执意选了你。”

是世子执意选了你……

坠娘的这句话,在鸾夙心上投下了一颗石子,令她心湖泛起阵阵涟漪。然而这滋味究竟是什么,鸾夙却说不出,只觉一时之间莫名滋味涌上心头,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她怔怔地瞧着案上的茶杯,不知该哭该笑:“如此说来,倒是世子瞧得起我了。”

“你若执意往坏处想,我也没法子。”坠娘顺势劝道,“鸾夙,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性子我最清楚。我原本怕你急躁冲动,会误了世子的大事,他却肯信你,对你赞赏有加。”

“是吗?”鸾夙冷峭一笑,又透着些寂寥。

坠娘最看不得她这副样子,语中也带了不耐之意:“鸾夙,你可要想清楚了,世子并非池中之物,即便没有你襄助,离开黎都也是早晚之事。这闻香苑不是非你不可,你若不愿帮他,多的是大把姑娘往他身上靠。你怎么不知好歹呢!这性子若不改改,你迟早要吃大亏!”

鸾夙没有回话,仍旧盯着案上臣暄用过的茶杯,不知在想什么。

坠娘只得软语再道:“镇国王曾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对你父亲的人品极为敬重;世子也是有情有义之人。臣家本就与原帝有宿怨,世子又看得起你……眼前这机会再好不过,你若错过了,恐怕日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事了。”

坠娘自觉从未如此诚恳:“鸾夙,我从前纵然万般欺骗于你,却也没对你起过歹心。你扪心自问,我究竟待你如何?你若愿意再信我一次,便允下这事,从此一心跟随世子,总好过在青楼里蹉跎岁月,也未必能找到敢为你复仇之人。”

不得不说,坠娘的最后一句话,令鸾夙极为动摇。的确,眼下镇国王与武威帝有仇,臣家若是揭竿而起,他朝功成之日,便是她大仇得报之时。倘若她拒绝这次机会,日后即便觅得合适人选,那人也未必敢为了她这个风尘女子去得罪朝中权臣,遑论开罪武威帝。

臣暄,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呢!更何况自己还曾救过他一命,若他当真有些良心,应会厚待自己。

如此前思后想一番,鸾夙终于下定决心,幽幽地叹了口气:“坠姨说得对,方才是我鲁莽了……我愿向世子赔罪。”

“你终于肯答应了!”坠娘霎时喜不自胜,忙道,“世子待人极为温和,你又曾救过他性命,他岂会生你的气?更无认错一说!你等着,我这就去请他进来。”言罢,已掀起帘帐出了厢门。

鸾夙静静坐在厢内,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她从前经历过家破人亡,自问已算异常坚强,可今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她有些承受不住。她平复许久,又仔细回忆方才臣暄提出的条件,心中才渐渐有了主意。

如此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臣暄姗姗而回。方才他已听坠娘提过鸾夙的态度,便也没有再多费唇舌,直截了当地问:“我允下的条件,凌小姐都记住了?”

鸾夙点点头:“记下了。”

“可有异议?”

“并无异议。”

“如此甚好,我先行谢过凌小姐高义。”臣暄如是说着,人已在案前缓缓落座,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而坐的鸾夙。

鸾夙也毫不示弱地回看于他:“世子唤错人了。这世上没有凌小姐,只有鸾夙。”

臣暄浅淡一笑:“是我失言。”

鸾夙垂眸再问:“方才世子说,事成之后任我去留,可还算数?”

臣暄点头:“君子一言九鼎。”

鸾夙默然片刻,提出了要求:“既然如此,还望世子做出承诺,我若助您出了黎都,请您即刻放我自由。”

听闻此言,臣暄原本噙笑的嘴角微微收敛:“即刻放你自由?你不报仇了?”

“自然要报!”鸾夙铿锵作答,“其实我凌家最大的仇人,便是武威帝原歧,旁人不过是帮凶而已。世子既然心存高远,烦请功成之日将武威帝的项上人头赠予我,再为我凌府翻案立碑,便算是兑现了今日之诺。”

鸾夙说得干脆,语调越发激昂起来。臣暄却是沉吟良久,才出语问道:“我父子二人若能得偿所愿,今日之事必然践诺。只是……你怎知我必然功成?倘若我败了呢?”

“倘若败了……”鸾夙笑得透彻,反问一句,“明知此事有败的风险,且付出的代价极为惨重,镇国王为何还要谋划起事?”

臣暄微微叹气:“我若说是为了黎民苍生,你定然不信;可若说仅仅为了权势地位,也不见得。其中情由,见仁见智吧。我父子二人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败亦无憾。”

“说得好!”鸾夙忍不住想要拊掌赞同,“逆天而行必得苍天惩治,倘若世子败于原贼手中,自有来者接力而为。我也想瞧瞧,这等弑父杀兄、忠奸不分的昏君,究竟是曝尸街头不得好死,还是儿孙绕膝寿终正寝?”

鸾夙颇为感慨,最后说道:“我与世子一样,尽人事、听天命。至于结果,唯看苍天吧!”

话已至此,两人总算达成共识。臣暄这才露出朗月风清的笑意:“不瞒鸾夙姑娘说,我从前指挥千军万马,与南熙兵戈相见,也没有今日这样累心。”

鸾夙莞尔一笑:“可见我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世子应当庆幸,你没有选错人。”

“的确如此。”臣暄毫不掩饰目中欣赏之色,颔首赞同。

鸾夙故意避开他的目光,顺势看向厢门处,转而再问:“国舅家的小公子如何了?”

臣暄轻咳一声,无奈笑道:“他对你执着得很。”

“那你今日与他动了手,可会碍着你的伤势?”鸾夙下意识地关切道。巧的是,她话音刚落,臣暄就开始咳嗽起来。

鸾夙连忙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臣暄接了杯子,不及道谢便就势饮下,好半晌才缓过来。鸾夙见他咳得凶猛,忍不住又问:“世子带药了吗?我让坠姨给你瞧瞧?”

臣暄朝她摆了摆手:“不碍事,应付周家公子绰绰有余。”

鸾夙显得很忧虑,还是不放心,作势站起身来:“我去将他赶走。”

“不行。”臣暄出语阻止,“周家势力庞大,你一介女流不能开罪于他,否则整个闻香苑都会遭殃。我好歹是镇国王世子,朝廷倚仗我父王戍守边关,他还不敢得罪我。”

闻此一言,鸾夙才算安了心。她眨着一双清眸,神秘兮兮地看着臣暄:“你有计策?”

后者见她这副娇女儿模样,缓缓浅笑,朝她招手道:“你附耳过来,照我说的做……”

一炷香后。

鸾夙已重新换了女装,站在大堂的台子上。经过方才臣暄与周公子的争风吃醋,此时堂内凌乱不堪,有不少花客唯恐惹祸上身,已悄悄离开了闻香苑。鸾夙眼风一扫,约莫走了三四成客人,但并不妨碍做戏的效果。

她施施然向台下行了一礼,又深蹙蛾眉叹了口气。花客们眼见美人怀忧,纷纷心生怜惜出语安慰,刹那间便忘了她方才清高拒舞的事情了。

如此过了片刻,鸾夙见气氛正好,便按照臣暄的吩咐,对台下众人委婉叹道:“方才小小意外,让各位恩客受惊了,鸾夙在此多谢各位赏光前来。千金易得,良人难求,如今留下的皆是有情有义之辈,鸾夙委实选不出良辰知己,唯有交于上苍抉择。”

话到此处,她停顿片刻,示意仆从递上来一个绣球,嫣然再笑:“古有闺阁千金抛绣球招亲,今日鸾夙厚颜效法而为,只愿上苍垂怜,为鸾夙觅得良人。”

此言一出,堂下立刻响起一片欢呼声。一些花客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更有人扯着嗓子让鸾夙将绣球抛向他处。

鸾夙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迅速抬眸扫过二楼三个包厢:但见臣暄站在正对面的南厢门前;国舅家的周公子在西厢;东厢则门窗紧掩,唯有绰绰烛火透窗而出,贵客却没有现身。

此时此刻,鸾夙已无心探究东厢里是何方神圣,她只记得臣暄所交代的话——拼尽全力将绣球抛去西厢。

她猜不到臣暄究竟要如何抢得绣球,然而他既然敢出此言,她便信他。想到此处,鸾夙也不再耽搁,用尽全力将绣球高高抛起。

见此场面,堂下花客皆伸手去抢,可鸾夙将绣球抛得奇高,摆明是往西厢飞去。眼看着绣球即将飞到周公子手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变数陡生!

众人还未及反应过来,便见面前银光乍现,冷风掠过,一柄长剑已“嗖”地从南厢飞速射出,硬生生将绣球钉在了西北方向的楼柱上。

紧接着,一片白衣身影越轩而出,脚下生风,几个起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剑而去。待到他施展轻功稳稳落在堂上之时,手中已多了一物,正是方才鸾夙抛出去的绣球。

这一套身法洋洋洒洒、蹑云逐月,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又如苍茫闪电,直教花客们看得眼花缭乱。待到众人反应过来时,皆是拍手叫绝,再看清那白衣身影是镇国王世子,更是发出一阵惊呼。

而臣暄,此刻已清俊挺拔地站在台下,右手执着佩剑,左手持着绣球。他唇畔勾笑,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负累之感,在一群花客之中卓然独立。

臣暄对周遭一切喝彩声置若罔闻,只光风霁月地看向鸾夙,颔首道:“小王臣暄,早闻姑娘芳名,今日一见倾心不已,故而卖弄拙技献丑人前。方才让姑娘受惊了,小王在此赔个不是。”

他说完又抬首看向二楼西厢处,朗声再笑:“承蒙周公子让爱,小王感激不尽。”

鸾夙循着臣暄的视线朝二楼望去,果见周公子站在西厢门前的栏杆处,正俯首狠狠地瞪着臣暄,脸上尽是不甘之色。

鸾夙有些担心,面上却假装意外神色,娇滴滴回道:“竟是镇国王世子得了绣球?!鸾夙何德何能,只怕高攀不起……”

“鸾夙姑娘冰清玉洁、蕙质兰心,乃是天下男子心中所求。小王听闻姑娘精通诗画,特备薄礼一份,还请姑娘笑纳。”臣暄深情款款地回应,言罢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侍从将一个细长锦盒奉至台下,恭谨交到鸾夙手中。

这一幕并不在他二人商量之中,鸾夙也摸不清臣暄究竟是什么心思,只得接过锦盒,当众打开——里面是一卷画轴。

此时已有两个丫鬟眼明手快,从台后跑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画轴。

当《春江花月图》呈现在鸾夙眼前时,她承认自己被触动了。两个月前,身受重伤的臣暄分明说过她房内那幅画“仿得不错”,当初她还以为是句戏言,此刻方知,臣暄所言是真。

这才是“千古画师”刘派的真迹吧。春江花月,跃然纸上,画中真意,教人身临其境。从前未见此画,鸾夙已为那幅伪作而赞叹不已;今日得见此画,真伪之作,高下立见。

鸾夙按捺下心中激动之意,伸手想要抚摸画卷,当触手可及之时,她又猛然将手收了回来,唯恐亵渎这无双画作。这是父亲生前最欣赏的一幅画,念想数年都无缘得到,如今,她终于替父亲圆了心愿,尽了孝道!

鸾夙不得不承认,原本她还对臣暄存有些许抵触之意,但此刻因为这幅画,她心甘情愿陪他演戏。无论时间长短,不管结果好坏。

有时人的际遇就如江上行舟,永远不知会遇到多少船,更不知前方会有什么风雨。但无妨,只要有志同道合的人彼此做伴,也许,是可以淡然地迎接未知的浩渺。

鸾夙在心中感慨半晌,才回过神来,继续对着堂内演戏:“名画易求,知己难觅。世子有心,鸾夙在此谢过。”她朝台下娉娉婷婷行了一礼,算是给出了一个交代。

花客们眼见镇国王世子夺得绣球,又成功打动美人芳心,皆是遗憾叹气,纷纷起身四散。二楼西厢内的周公子技不如人,未抢到绣球,也自觉颜面丢尽,咬牙切齿地拂袖而去。

至此,今夜这一场轰动全城的挂牌之事,总算落下帷幕。

而就在此时,一直门窗紧闭的东厢房门终于缓缓开启,某位异常俊美的黑衣公子从中走出,正是三个月前鸾夙在怡红阁后院偶遇的那一位。

一楼台子中央,臣暄与鸾夙仍旧上演着两厢情深,旁若无人。黑衣公子站在二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对身边侍从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此来北熙,本王不虚此行。” 8K3UTn52OYRKkGCpCJ9rdLP1WLxOzuTCN3opIedLOc3E0AIQ1bcCZbbVVlBTP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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