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风尘 |
第二章 |
八年前。
小凌芸坐在相府大门口,眼巴巴地等着父亲下朝回来。
“小姐,您坐了半个时辰了,快起来吧,地上凉。”护院凌未很是心疼,唯恐凌芸有个闪失。
凌芸倔强地摇了摇头:“今日是我八岁生辰,爹爹说了,他会给我一个惊喜。”
凌恪之妻早逝,只留下凌芸这一个女儿,凌恪与亡妻鹣鲽情深,便也未再续娶,独自抚养凌芸。因此,阖府上下都将凌芸这位大小姐捧着宠着,久而久之,难免将她宠出了一身娇脾气。护院凌未看大小姐久坐地上,自己又劝不动,便索性坐下陪她聊天解闷。
二人说了半晌,直至正午日高,才见相府的马车迟迟而归。凌芸不等马车停稳,便从地上站起来,小跑着冲到马车前,娇滴滴地唤了一声:“爹爹……”她正打算抱怨两句,抬头却见父亲从马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衣少年。凌芸不愿在外人面前撒娇,遂硬生生地咽下了想说的话。
凌相年约三十,气质磊落清贵。他见凌芸气鼓鼓的模样,便俯身揽过爱女,微笑着道:“让芸儿等急了,是为父不好。”言罢,又指了指身后的黑衣少年,再道,“这是你远房堂哥,会在咱们府里住几日,快去问好,不要失了礼数。”
“堂哥?”凌芸有些好奇。一直以来,父亲都是独来独往的,除却几个门生和交好的同僚之外,甚少与族中亲戚走动,她也从未见过什么堂哥堂弟。
然而,凌芸毕竟是相府独女,平日虽娇惯了些,但也是个知礼节懂礼数的大家闺秀。于是,她便听从了父亲的话,转而看向那黑衣少年,娉婷行礼:“芸儿见过堂哥。”
黑衣少年至多十一二岁,比凌芸高半头,红唇幽眸,身材削瘦。他见凌芸给自己行礼,也不说话,整个人显得分外沉默。
凌芸等了半晌,见“堂哥”毫无反应,便“咯咯”地笑出声来:“原来堂哥是个闷葫芦啊!”
自那日起,黑衣少年便在相府安顿下来。凌芸前前后后捉弄了他几次,但少年从不告状,每每只承受捉弄,沉默以对。
直至有一天,凌芸捉弄“堂哥”被抓了现行。凌相为此异常生气,这才告知爱女,少年并不是她的堂哥,而是南熙七皇子聂沛涵。
原来南熙有个叛臣欲投降北熙,为表投诚之意,便掳了年仅十二岁的七皇子聂沛涵,一路逃到北熙皇城黎都。岂知圣上对这个不受宠的南熙皇子并不看重,便随手交给了凌相处置。
凌相生性悲天悯人,怜惜聂沛涵小小年纪受制敌国,遂将他带回相府照料,对外只称是远房侄子。
在年仅八岁的凌芸眼里,尚没有南北敌我之分。她听了黑衣少年的经历,不由得心生怜悯之意,便再也没有捉弄过他,每日里不停唤着“涵哥哥”,只盼这沉默的少年能笑上一笑。
凌芸与他一起玩闹了四五个月,南熙才差了使者前来索人,交涉过后,当今圣上同意将七皇子放归南熙。
凌芸永远记得那一天,秋风渐起,乍暖还凉,朝阳初升之时,她与父亲为七皇子送行。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相继驶出黎都南城门,她一路坐在车里低泣,任由父亲如何安慰也止不住哭声。
其实父亲不晓得,她并非因为聂沛涵即将离开而哭泣。她是相府千金,自小出入前呼后拥;可聂沛涵堂堂南熙皇子,返回家国却这样冷清,南熙只派了一位将军来迎接,这让她很是难受。尤其这位将军还是父亲的旧识,确切地说,是父亲的师弟——南熙赫赫有名的丁将军。
凌芸感到疾驰的马车渐渐缓行,最终在十里长亭之处驻足停歇。
丁将军率先下了马车,对父亲道:“师兄高义,照拂七皇子数月,愚弟感激不尽。”
父亲挥了挥手:“墨门弟子向来致力于南北统一之事,你我师兄弟一场,何须客气。”
丁将军则略有担忧:“师兄大恩大德,愚弟无以为报,只盼师兄千万小心,莫要因此事而连累己身。”
当时凌芸年纪尚小,不明白丁将军为何显得忧心忡忡,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世间尚有一桩罪名叫“通敌叛国”。
凌芸还记得,那天七皇子聂沛涵曾对她承诺:“芸儿不哭,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他给了她一枚玉佩,以此作为来日相见的凭证。
凌芸泪眼蒙眬地接过玉佩,与聂沛涵依依惜别。回相府的路上,护院凌未一面驾车,一面想尽法子逗她发笑,她却只知道攥紧那枚玉佩,心中盼着自己快些长大,可以尽早与涵哥哥重逢。
可当时年仅八岁的她并不知晓,这乱世翻云覆雨,这朝堂波诡云谲,有时承诺之重,会败给人心之轻。而教给她这个道理的,是凌府上下一百二十条人命……
七年前。
凌芸从囚车内朦胧醒来,闻着周遭的酸腐之味,隐隐作呕。她又梦到父亲了,凌府的火光,府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是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送走七皇子聂沛涵之后仅三个月,北熙朝内发生政变。锐王原歧弑父杀兄,篡夺北熙皇位,改元“武威”。凌相对此事深为痛恶,上表请辞,不欲辅佐。武威帝大怒之下将凌相下狱,软硬兼施,劝其归顺。怎料凌相心志坚定,武威帝见规劝无果,便动了杀意。
就在此时,朝内有佞臣向武威帝进献谗言,道是丞相凌恪通敌叛国,与南熙有私,更曾收留南熙皇子。武威帝捉住这一把柄,暗中查访,果然查出凌恪与南熙“飞将军”丁益飞分属同门,于是借机大肆发作,下旨将相府满门抄斩。
凌府上至凌恪本人,下至家中仆从,一百二十条人命,一夜之间化作累累白骨。只有十二岁以下女眷幸免于难,但也逃脱不了没入妓籍的惨淡结局。
凌芸记得凌府出事的前一夜,父亲将她叫到书房内,告诉她凌府危难在即,还说武威帝真正动了杀机的原因,是因为父亲是墨门弟子。
墨门是什么,凌芸不晓得。但那日父亲在她脚踝处刺下了一幅刺青,并慎重地告诉她,这刺青是一幅地图的其中一半,要她谨守秘密。而地图的另一半,绘在了管家之女小江儿的脚踝之上。
凌芸知道这是父亲要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她也一直谨遵父亲的遗命,死死守住自己和小江儿脚踝上的秘密,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囚车里,凌芸悄悄摸上自己的左脚,脚踝处的伤口已经日渐痊愈,没有痛感了。她又用手指碰了碰身边的小江儿,便立刻听到一阵抽噎声:“小姐,我的脚好疼。”
凌芸对小江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忍一忍便好了,我已经不疼了。”她的脚踝是真的不疼了,大约是痛失至亲,心里太疼,故而肉体上的疼痛便可以忽略不计。
小江儿的声音则满是害怕:“小姐,妓院是什么地方?我不想去。”
其实凌芸自己也对“妓院”这种地方一知半解,又如何能对小江儿说得清楚?她自己还好,因是官家之女,按照律例会被充入教坊司做官妓;而小江儿便没有那么幸运了,由于是管家之女,出身奴籍,注定要沦落至勾栏之中。
凌芸唯有安慰小江儿:“别怕,我们都不哭。”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又怎能不怕?明日朝阳初升,姐妹两人就要分别换了囚车,往各自的宿命之地而去了。
一个入教坊司,一个进勾栏院,也许再无相见之期……她与小江儿年仅八岁,却遭此巨变,单是想想,便让人觉得痛不欲生。
知道分别在即,凌芸想了想,将自己脖颈上的玉佩取下,咬牙狠狠摔成两半。残破的玉佩在夜色里发出温润光泽,幽幽流转,一看便知绝非凡品。她将其中一半递给小江儿,道:“这是涵哥哥赠我的玉佩,你我各执一半。他日若有重逢之时,这便是咱们相认的凭证。”
小江儿似懂非懂地接过玉佩,乖顺点头:“我记下了。”
“快睡吧!”凌芸又拍了拍她的背,轻轻哄道。
小江儿很听凌芸的话,便依言重新躺下了。
囚车摇摇晃晃,似要散架,凌芸却渐渐感到安心。这块玉佩一破为二,已是残物,从此她再也不必担心士兵们觊觎。而她与小江儿,也多了一份重逢的寄托。
夜色朦胧,囚车中凉风习习,凌芸再次合上双眼,拢紧衣襟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便有士兵将囚车中的女眷们分别带走。凌芸眼睁睁瞧着小江儿被带下了车,却无能为力。她耳中充斥着各种哭泣声,可她没有哭,自凌府被满门抄斩的那日起,她的眼泪已经流尽了,一夜长大。
自小江儿被带下车后,囚车又是一阵走走停停,其间陆续有女眷下了车。待到最后,车内只剩下凌芸一人。如此又走了半个时辰,囚车再次停下,一个凶狠的声音对她说:“凌府的,下车。”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胡同,入口处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凌芸默不作声地下了车,女人便对她笑道:“跟我走吧。”
凌芸跟随女人进了胡同,才发现此处有一扇后门,其上挂着一张牌子,上书三个蝇头小字——“闻香苑”。
凌芸自幼饱读诗书,虽年仅八岁,却也懂得这几个字的读法。她低低念出了声,忽然醒悟过来,对那女人问道:“这里不是教坊司?”
“这里是闻香苑的后门。”女人面色如常地答了话。
凌芸顿时睁大双眼:“不对!他们将我送错地方了!我是要去教坊司!”教坊司是北熙官家妓院,其中多为罪臣女眷,仅服侍达官贵人,自然要比寻常的青楼强上许多。
谁知女人听了这话,只是一笑:“他们并未将你送错地方,你是江卿华。”
江卿华?那是小江儿的名字!凌芸拼命地否认:“不!我是凌芸,我爹爹是凌恪!”
“不,你是江卿华。”女人面色不改,仍旧微微笑着。
见此情状,凌芸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往门外跑。奈何她只跑了两步,便被一个壮汉捉了回来。凌芸见那风姿绰约的女人仍旧站在原处,不禁骇然,立刻道:“我真的是凌芸,你们快放了我!”
女人唇边勾起一抹倾城笑意,柔声回应:“我这闻香苑是黎都最大的青楼,二十年不衰,你来这里,难道不比教坊司更好?”
凌芸知道闻香苑绝非善地,便使劲摇头:“不,我要报官!”
女人似听到了什么笑话:“报官?你要找什么官?京畿府尹今早刚从我这里离开,你要找他吗?”女人挥退了看门的打手,柔下声音继续说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爹爹生前得罪了恶人,恶人心中气不过,连你也要一并处置了。你当真以为士兵送错了人?”
凌芸听懂了这话中之意,直吓得双腿一软,瘫坐地上。她一张秀美的小脸毫无血色,只死死咬住下唇,不再作声。
女人见状很是惊奇:“咦?你小小年纪,竟没有哭……也罢,这或许是天意吧!”她看着年仅八岁的凌芸,缓缓再笑,“当年我落魄时,曾受过凌大人一饭之恩,如今终于到了报恩之时。”
报恩?凌芸眸光一闪,抬起头来正欲发问,却听那女人又道:“抱歉,我不能放你走,否则我也得死。”
闻此一言,凌芸的双眸又重新黯淡下来,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女人低低叹了口气:“看在你父亲的分儿上,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她帮凌芸拂掉头上的灰尘,郑重嘱咐道,“从今日起,你不是凌芸,也不是江卿华,你只是我闻香苑买下来的孤女。我会安排一个女孩代替你的身份,过几年便对外宣称你已经死了。你记下了吗?”
凌芸沉默片刻,不置可否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我说过了,我曾受过你父亲一饭之恩。凌大人一生清廉,却落得如此下场,闻者堪悲。但你要相信,世间善恶终有报,那些恶人,最后定会自食恶果,自作自受。”
女人说了半晌,见凌芸怔怔地没有反应,便使出了撒手锏,反问她:“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害死了你的父亲?是谁调换了你的身份?你不想报仇吗?”
这一连三问,终于成功地燃起了凌芸的怒火。她从地上瑟瑟站起,心中忽然充满了斗志:“想!我要为我爹爹报仇!”
“很好。”女人满意地点头,“教坊司虽说是官家之地,却未必干净入流;我这闻香苑鱼龙混杂,却也有过人之处。你进了教坊司未必是好事,遇上我,才是不幸中之万幸。”
凌芸逞强地看着她:“我如何得知你的话是真是假?”
女人笑了:“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出路吗?我是念在你父亲大恩,又见你小小年纪无所畏惧,才愿意帮你一把。你当人人都能入我坠娘的眼吗?”
那是凌芸头一次听到坠娘的名字,她在心中暗自记下:“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潜心学艺,他朝名动天下。须知红颜才是倾城祸水,便是千军万马也难敌万一。你若当真能修炼至此,世间男人任你摆布,就连皇帝也不例外,届时还怕报不了仇?”坠娘顿了顿,又淡淡道,“你如今还小,说多了也不懂,日后我会再慢慢教你。”
是留下,还是逃走?凌芸来回思忖半晌,又回首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她知道门外尽是精壮打手,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插翅难逃。
也许这就是她命中注定要度过的劫数?凌芸挣扎再三,终于接受了坠娘的蛊惑,重重点了头:“我信你。”
坠娘再次笑了。不同于前几次的笑容,这一次她分明笑得胜券在握。她瞧了瞧凌芸满身的污渍,柔声再道:“我命人带你去沐浴更衣。”言罢唤来一名妇人,将凌芸带了出去。
许是在囚车中多日未曾沐浴,此刻一入水中,凌芸霎时放松下来。她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般罪?即便再吃得了苦,也逃脱不了身心的摧残与折磨。她忽然觉得很累,倚在桶沿上想要小憩,可眼皮刚刚合上,房门已“吱呀”一声打开,是坠娘端着一套干净衣裳走了进来。
凌芸立刻惊呼出声,坠娘却冷了声音命道:“站出来!”凌芸下意识地寻找衣物蔽体,又被后者阻止,“不许穿,站出来!”
凌芸心中羞怒交加,但终究敌不过坠娘的气势,只得双手抱臂,湿漉漉地从浴桶中走了出来。她肤色极好,只是身量幼小,尚未发育,显得极其青涩。虽说近日的牢狱之灾让她头发枯黄,面色苍白,可也能隐隐看出是个美人坯子。
坠娘仔细审视着凌芸不着寸缕的胴体,目光最终落在她脚踝之处。但见其上绘着一只似凤非凤的鸟儿,展开双翅,几欲飞翔。坠娘好奇,便走近几步俯身细看,不禁啧啧赞道:“当真好功力,脚踝处这样小,还能画得这样好。”
此言甫毕,却见凌芸踉跄两步,突然站立不稳。坠娘连忙伸手扶她,才觉她身上冰凉,整个人正瑟瑟发抖,估摸是又冷又饿没了力气。坠娘轻笑一声,将拿来的衣物披在她身上,才继续道:“我瞧这鸟儿不似凤凰。”
凌芸唯恐坠娘看出端倪,连忙回话:“这是鸾鸟。”
“鸾?”坠娘喃喃自语,“看来凌大人野心不小,谋你进宫为妃为后。”
“何出此言?”凌芸不解追问。
“鸾的夙愿,难道不是成凤成凰?”坠娘再看了一眼那脚踝上的图案,低眉斟酌片刻,道,“从今日起,你更名‘鸾夙’。至多十年,我助你艳冠北熙!”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凌芸就这样变作了“鸾夙”,在闻香苑安置下来。其实鸾夙很感激坠娘,这些年若非坠娘相护,她早已被那些见色起意的所谓“达官贵人”破了身,也许如今已是残花败柳了。
在闻香苑这七载之中,鸾夙潜心学艺,又得坠娘力捧,倒也在欢场博得了一席之地。她曾设法托一些恩客打听小江儿的下落,然众人皆说教坊司中“查无此人”。
没有凌芸,亦无江卿华。
鸾夙猜想小江儿大约也如她这般,早已更名换姓。但这只是往好处想,若是往坏处想,也许小江儿已经……鸾夙连忙打住胡思乱想,安慰自己姐妹二人定有重逢之日。为了这份寄托,也为了父亲的临终嘱托——大熙王朝分崩离析前所留下的龙脉地图。
这些年来,鸾夙渐渐打听出一些关于“墨门”的传说。相传墨门从前乃是熙朝至尊,世代肩负着辅佐君王的重任。然自从熙朝一分为二,墨门也渐渐走向衰落。若非父亲临终前一番嘱托,鸾夙尚不知晓,墨门藏有熙朝的龙脉地图,并秉承门训,待南北统一,觅得王者,墨门弟子才可将身份公之于世,献上龙脉辅佐新主。
而在此之前,墨门弟子须隐匿于世,静待时机。
很不幸,墨门这一代弟子中,传承龙脉地图的重任,落在了父亲凌恪的头上,也间接为其招来了灭门之祸……
鸾夙再次轻抚那半枚玉佩,当初尖锐的断裂之处如今已被她摩挲得平滑圆润。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小江儿,也想起了玉佩原先的主人——聂沛涵。
一别八载,身份尊崇的南熙七皇子,恐怕早已忘了寄身北熙时所相识的凌府千金。忘了也好,如今她遭逢巨变,沦落勾栏,已无颜面再见故人……
每每想到此处,鸾夙皆是泪盈于睫。她努力从回忆中挣扎而出,将那半枚玉佩妥帖收好,这才发觉自己颊上满是泪痕,已将衣襟沾湿。
正欲抬手拭泪,却有只温热的手比她快了一步——是榻上的无名公子睁着一双星眸,正侧首望着她。
鸾夙很是意外,意外之中又带惊喜,也顾不得追究他为自己拭泪的轻薄之举,喜道:“公子终于醒了!”
无名公子看着鸾夙,虚弱笑道:“多谢姑娘相救。”
原来这男人笑起来如此好看,竟比他昏迷之时更添几分英挺。鸾夙自觉救他算是煞费了心力,如今也担得起他一句感谢。再想起他占了自己的床榻长达半月,归还在即,更觉欢喜无限,就连方才回忆旧事的悲痛也几乎一扫而光。
鸾夙心情好起来,人也变得耐心许多,她任由无名公子打量了屋内半晌,笑道:“公子想问什么?”
无名公子也不客气,顺势问道:“这是何处?”
鸾夙低眉想了想,没有说明这是妓院,只隐晦作答:“这是我的住处。”言罢,已站起身来,再道,“我去唤他们。”
无名公子没再说什么,只看着鸾夙娉娉婷婷出了房门,又唤来一美貌妇人进屋,正是坠娘。
无名公子不动声色地看了坠娘一眼,道:“多谢您仗义相救。”
坠娘微笑颔首:“醒了便好,公子可在此安心将养。”
无名公子再看了鸾夙一眼,恰好听到她欢喜的声音:“坠姨,如今他醒了,让朗星将他挪到隔壁空置的屋子里去吧?”
坠娘闻言并未回话,只看着榻上之人,问道:“公子可能起身?”
“抱歉,不能。”无名公子毫不犹豫地回道,“只怕还需再叨扰几日。”
坠娘也不勉强:“既然如此,公子歇着便是,若有需要,说与我家姑娘即可。”言罢还指了指身侧的鸾夙。
“多谢,在下记住了。”无名公子礼貌回道。
坠娘见状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待坠娘走后,鸾夙才捂着脖颈,低声抱怨起来:“我还得睡在那美人榻上!都快要落枕了!”
无名公子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随后立刻绷紧脸面,对鸾夙道:“辛苦姑娘了,在下深感歉疚。”他眼风扫向不远处案上的琴具,再问,“姑娘会弹筝?”
鸾夙笑着默认。
“如此甚好,不知在下可有耳福,能听姑娘弹奏一曲?”无名公子浅笑道,“人躺得久了,目力耳力皆不灵敏。今日见了姑娘容颜,已恢复了七分目力,姑娘便好人做到底,再助我恢复耳力吧!”
鸾夙有些忍俊不禁。自入了闻香苑以来,有不少男人曾夸赞过她的容貌。然而今日这般的夸赞,她还是头一次听闻,言语之间并不下流,反倒有些幽默风趣。
虽然彼此是头一次对话,可鸾夙到底照顾了无名公子近二十日。再者她半月未曾抚琴,自己也有些手痒,于是便应承了这个请求,款步轻移至古筝前,施施然坐定弹了起来。
这一曲《高山流水》弹得有异寻常,并不舒缓,而是刚柔并蓄,深沉铿锵,好似眼前当真有峨峨危山、洋洋江河。今日听了鸾夙所弹,无名公子才觉从前听过的版本皆是平平,唯独这一曲寻到了高山流水的真谛,沁入心脾。
他想要出口称赞,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待到一曲终了,唯余一句赞叹:“好琴技,好琴心!”
“公子眼光不错嘛!”鸾夙很开心,暗道自己总算没有救错人。
如此又将养了大半个月,无名公子已能下床行走。鸾夙见他越发好转,便不再担心会打扰他休养,自顾自练起琴、和起歌来。无名公子大多时候闭目不语,偶尔也会和鸾夙交流几句赏析心得,尤其是在她弹错音准之时。
久而久之,鸾夙发现,这位无名公子不仅于音律之上极有造诣,诗词歌赋亦不在话下。鸾夙喜欢吟诗作词,却最头痛起题,而无名公子每每都能想出契合的题目,偶尔兴之所至,还会为她改掉几个字眼。可就是这几个字眼,常常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这般相处下来,鸾夙倒忘了要将他赶出屋子的初衷。两人日日隔着帘帐,无名公子依旧睡着床榻,鸾夙还是将就着美人榻。他们彼此都没问对方的姓名及身份,鸾夙终日以“公子”相称,对方也以“姑娘”相回。
这一日鸾夙外出采买胭脂水粉,回到闻香苑后,发现无名公子正对着她屋内一幅名画出神。鸾夙轻咳一声,打断他:“怎么?公子指点了音律和诗词,如今还要开始品评画作了?”
无名公子嘴角噙笑,却是问道:“你喜欢‘千古画师’刘派的画?”
鸾夙点头:“是极喜欢的,只是一画难求。这幅《春江花月图》,还是旁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寻来赠予我的。”刘派乃是北熙名家,山水风景堪称一绝,当今圣上曾御口赞他是“千古画师”。尤其三年前刘派病逝后,他生前画作更是受到前所未有的追捧。
而鸾夙房中挂着的这幅《春江花月图》,便是刘派生前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亦是世所公认的佳作。这幅画是从前一位恩客所赠,鸾夙一直以拥有此画为傲,她有些自得地瞧着无名公子,笑问:“公子可是看中了此画?”
无名公子不语,双目在画上打量一番,才开口评价:“仿得不错。”
“你说什么?”鸾夙提起精神反问。
无名公子见她反应强烈,面上也露出疑问之色:“这画难道不是别人临摹赠予你的?”
“这是真迹!”鸾夙有些不悦。
无名公子“哦”了一声,未再多说。
鸾夙见状心中更气。这分明是“千古画师”刘派的真迹,他却说是临摹之作,说错便也罢了,还没有半分歉意,实在无礼。
鸾夙正恼着无名公子,却听他幽幽再叹:“我要走了。”
鸾夙以为自己听错:“你要离开?”
无名公子“嗯”了一声:“叨扰一个月有余,我已知会了家人,明日来接我。”
自鸾夙救下这无名公子迄今,前后算来已近两月光景。他重伤之时,卧榻昏迷,是她夜夜悉心照料;他清醒之后,词曲相和,她又日日仔细请教。如今甫一听闻对方要离开,鸾夙心中忽然产生一股难言之意。
如何难言,她说不出;为何难言,她不想说。
分明知晓这一日终会到来,甚至彼此连姓名都不清楚,但鸾夙能感到自己的失落,就好似与旧友分别一般难过。这感觉她平生有过一次,便是八岁那年与聂沛涵惜别。
鸾夙张了张口,不知该对无名公子说些什么。屋内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她想了想,只能说出两个字来:“保重。”
无名公子一双俊目引人陷溺,此刻就盯在鸾夙面上,淡淡问道:“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鸾夙沉吟须臾,回道:“没了。”
公子闻言蹙眉轻叹,低声提出要求:“跟我走吧。”
鸾夙蛾眉一挑,险些笑出声来:“公子可知这是何处?”
无名公子依旧看着她,没有作声。
鸾夙便自问自答起来:“这里是闻香苑,黎都最大的青楼。而我是风尘女子,并不如公子想的那般冰清玉洁。”她边说边看向无名公子,想要从他眼中找到一丝讶异或鄙夷。然而对方自始至终面色如常,并无半分异样。
两人便一直互相对视着,皆是面无表情,谁都不肯先挪开目光。最终,还是鸾夙先败下阵来。她实在受不了无名公子的注视,那目光好似能穿透人心,挖出她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她有些慌乱,又有些酸楚,觉得自己低到了尘埃里。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一念冲动,会放弃血海深仇,追随无名公子而去。
鸾夙垂眸叹了口气,及时遏制住那点心动,转而看向墙上那幅《春江花月图》,故作轻松地道:“两月后我挂牌接客,公子若看得起我,可来买笑。”
她眉目淡然,一字一句告知他:“我叫鸾夙。鸾鸟的鸾,夙愿的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