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记述岳义,不该从一九六八年的三月开始,因为岁月的年轮进入一九六七年时,农场里有更多的人知道了岳义的名字。
那年的夏季,他随着一个红卫兵串联组织走遍了大江南北,把“岳义到此一游”写在了每一个角落。那段日子,妈妈以为他失踪了,两个月音讯皆无,逢人就哭诉:“我儿子肯定死了,他遇到了武斗,被打死了……”岳义的继父,那个装着一只假眼的打更人,则大骂世界上发明了枪炮的人。
又过了一个多月,当打更人又站在大街上用诅咒来抒发自己对岳义的思念时,他看见一个又黑又瘦,但眼睛却是贼亮贼亮的孩子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朝他兴冲冲跑来。
他是岳义。他活着。活得很不错。但他知道死。他没死过,但见识过死。
这次历时三个多月的奇妙经历,足足能为人们写下一部《岳义历险记》,让人们在回忆这段十二岁孩子的经历时,都会感到目瞪口呆。但更为重要的是,岳义那次不平常的阅历,对他以后青春时期迸发出的天才和激情,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到了一九六八年三月末,中国的北方,跟整个中国一样,已将混乱的历史匆匆忙忙翻了过去。接下去的一页会是什么呢?
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都记住了“岳义”这个名字。他的名字跟他的那双贼亮的眼睛一样有威信。他已长成又瘦又高的十三岁少年了。
有人不知道他,你可以对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家伙说:“连岳义都不知道?告诉你,他能把一本领袖语录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好家伙,难以相信!”
“怀疑吗?”
“有点儿……”
“告诉你,他讲用过,知道不知道?到二百多个农场单位讲用过。你知道吗?”
这个为岳义鼓吹的人有些忘乎所以,信口开河。因为黑龙江国营农场一共才有一百零几个。但这个吹牛人正是岳义狂热的崇拜者。他叫马晓晚。在后面的故事里,他自然而然卷进了一桩事件的旋涡。
岳义能背诵整整一本领袖语录是千真万确的。在农场通向各个连队的有线大喇叭一天三次宣扬岳义的名字时,也出现过效法者。他五十余岁,拿十三岁的岳义当作楷模,宣扬自己也能背诵整本的领袖语录。他是在家里吹出来的,听见的只有他老婆。老婆以为自己耳背,听岔了,忙问:“你说什么?就你刚才说的,能背诵几篇语录?”
“一本!”他说,他感到委屈。难道可以相信一个十三岁孩子的话,就不能信一信我这五十多岁老头儿的话吗?所以为了让老婆弄清自己的话,他伸出一根手指:“一本!不是一篇!”
这个女人是个明白一些事理的人,她没激动,没跑出屋外奔走相告,告诉人们她屋里的老头子也是个奇人。“啪!”一声,她给了老头儿一记耳光:“别胡说八道,人家岳义那孩子可是经过实践检验出来的!你连自己的牙都数不清,还胡乱放屁!告诉你,在家里胡诌两句没什么,出屋后把嘴闭紧点儿,夹紧尾巴做人。不听话把你嘴缝上!瞪什么眼?”
老头儿捂着脸哑口无言。但没过多久,他得到了一次露脸的机会。那时,诉苦风还未刮过去。老头儿出身贫寒,吃过苦头,有人让他把苦水倒一倒。在台下时想得挺顺当,先讲冬天没鞋穿,把腿插进牛刚刚拉出的屎中取暖,一天到晚盯着牛屁股看;第二讲自己饿得眼冒金星,半夜三更跳到地主家猪圈里偷猪食吃……老头儿一上了诉苦台,刚讲了一件小事,就开始痛哭流涕了,因为他想起了老婆给他的那记耳光,他的这个委屈已憋在心里许久了。接下来,老头儿就犯了一个错误,他觉得讲到那里,该引用一段语录了,因为别人都是这么干的。于是,他擦了一把泪,大声喊:“……请打开语录三百八十六页!”
人群里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但很快出现了沉默。因为,那时候任何一种语录版本,都没有三百八十六页。
老头儿真是在信口开河了。
这件事是作为岳义的陪衬被人们传播的。
岳义对一九六八年的三月没有什么印象。可以说,没有什么好感。处在他那种年龄的孩子,总是希望世界或是周围发生点儿什么,最好是突然发生点儿什么。比如,日本岛在一天清晨被太平洋的水淹没了(他为了去一个小点儿的国家当个总统什么的,才找到日本地形的);比如,一个孩子被自己放飞的巨形风筝带到天空中去了;再比如,珠穆朗玛峰的主峰又突然增高二百米,让所有外国登山队垂头丧气(只有他才能上得去,哪怕是在梦中品尝登山的滋味也行)……
农场里的人,谁都不知道七十里外的县城发生了什么骚乱,大概也是两个派别都动了肝火,打伤了人。看情形很是紧张。因为在黄昏的时候,农场一个造反派系组织,出动了六辆解放汽车,上面坐满了人,装满了一木箱一木箱的面包,朝县城方向开去了。
那时,岳义正在街上转悠,觉察到出事的苗头,就朝汽车奔去。一些大人紧紧拉住自己的孩子,迫使他们离开汽车,离开这些狂热的人群。
岳义爬上了一辆装有面包的汽车,他心花怒放,感到是在重温一年前那次奇妙的历险旅程。这时,又爬上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拍拍岳义的背:“喂,坐到右边去,别让上面的几只面包箱掉下去。本来该用绳子揽住,没时间了。再说,上哪儿找绳子去!上吊的绳子都不够!”
岳义觉出对方是把他当作自己人了,便低头爬到右边去了,靠着一个面包箱坐下。待天色全部黑下来时,汽车已挨近县城了。岳义解开裤子,背着风头,在车上撒了泡尿。然后,他伸手在面包箱里摸,抓住一个稍微软乎一点儿的面包,咬了一口。他回头警觉地一看,那几个人也正在大嚼面包。
这时,他闻见一股股烧焦的味道,而且愈来愈浓。他站起一看,前面的县城处于黑暗之中,一座五层楼的建筑在黑夜里喘息,所有敞开的门窗里吐着残烟,还有火星子随着浓烟在夜空中飞舞。一个人也没有。
一场残酷武斗之后的尾声。
汽车开进一个杂乱的大院。院里已停着大大小小牌号的汽车。岳义蹲在车上不动。有人把面包箱子搬下去了。他瞧准一个机会,又往怀里塞了几个面包。
半夜时,岳义才随车返回农场。
岳义拍响家门的时候,背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吓了岳义一跳。原来是守在院里的继父。继父一直在等他,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冬天的月光很干净,地上的雪也柔和,看上去,哪儿都像扣着一个洗净的白瓷盆。
“我一直等你,睡不实,哪里去玩了?”继父问。
继父的脸色是不安的,所以岳义轻松地说:“哪儿也没去,只是出去蹦跳了一圈。”
“回屋睡吧!”
岳义进了屋,把腰里的面包掏出来,趁灯没拽亮,分别塞进两个弟弟的被窝。
灯亮了,继父站在灯下,脸上仍有不安:“岳义,快睡吧!”
岳义拉灭了灯:“不用点灯,我摸黑惯了!”
不到三分钟,岳义钻进被窝,心想,没劲儿,今天什么也没赶上。
这时,两个弟弟的被窝里传出了羊反刍似的吞食面包的声音。
继父警觉地在另一间屋里问:“是不是大耗子出来啃馒头啦?”
岳义想笑。两个弟弟停止了咀嚼。几秒钟后,两个弟弟的被窝里又嚼声大作。大弟弟说:“哥,还有吗?”小弟弟也把头从被窝里急切地探出来:“哥,要还有,快点儿拿出来吧!”
岳义困得睁不开眼,翻了个身,背对着两个馋巴巴的弟弟说:“想吃,自己想法弄去!”
“上哪儿弄去?”大弟弟看不见哥哥的脸,食欲正兴。
“是呀,上哪儿弄去?”小弟弟也问。
“讨不讨厌?再问,我让你们俩把吃进去的面包给我吐出来!”岳义威胁了一句。
无疑,岳义觉得不够快活。有了点儿快活,也是短暂的。因为他经常在心里记着那三个月的历险和周游。周围发生了什么,他都跟那次历险比较,脸上自然就暗淡无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