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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日

亦德缩在教室里,没人注意他。时间久了,亦德也无心去注意其他人,包括老师。上语文课时,老师就捧着书大声地朗诵:“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上体育课呢?全学校找不到一个球,体育老师就把学生关在教室里教唱歌。男体育老师不愿意在操场上抻胳膊蹬腿,却愿意教学生们唱杨子荣在“深山问苦”里的唱腔:“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字字血,声声泪……”

亦德想,体育老师唱得真不错,跟上海的真“杨子荣”差不多。

同学们嗡的一声跟着唱起来:“……字字血,声声泪……”

亦德光动嘴,不出声。他想起别人说过的一个成语,叫“烂鱼充数(滥竽充数)”。他笑起来,因为他的一举一动,很难被体育老师发现。

一会儿,他发现不对头了,声音明显小下去,可大家的嘴却张得不小,都露着个黑洞洞。声音哪里去了?

亦德意识到,“烂鱼”确实不少呢。他渐渐不想笑了。因为他看见体育老师充满感情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亦德难受起来,他不是为“字字血,声声泪”感动,只是被人的泪水牵引,想起了死去的人——俱乐部主任——他的业余绘画老师。

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吗?亦德的爸爸吃完饭后,把碗推开,阴沉着脸望着亦德。炉子上有个铁质洗衣盆,里面正染着姐姐亦白的一件黄上衣。亦白总觉着自己的衣服黄得不够。其实,她到了爱美的年龄,总想把自己的衣服弄得更鲜艳一些,颜色更扎眼罢了。

亦白用一根筷子搅动盆里的黄上衣:“妈,再加一袋染料吧!”

妈妈说:“够了,颜色够黄了!”

爸爸把目光从亦白身上移开,又对着亦德:“亦德,我不准你跟你姐姐一个样,除了朝脸上涂东西,就是染衣服。你得学门手艺,我给你找个老师!”

“不用,我有老师。语文老师,算术老师,体育老师……什么样的都不缺。体育老师会唱歌,音乐老师领着我们喊口号,嗓门儿大得很,什么都不缺……”

爸爸没等他说完,就命令道:“戴上帽子,跟我走!”

“哪儿去?”

“见见你的老师!”

“我说过,我什么老师都不缺!”

“你缺多了!”

亦德那天见到了俱乐部主任,一个能写会画的老头儿。

老头儿盯了亦德半天,拿起一张纸,用一根很粗的笔在上面画了几下,纸上便出现了一个哭丧着脸的人头像,没有头发和耳朵。他递给亦德:“先看看,这是谁?”

亦德扫了一眼,说:“是我!”

老头儿说:“行!以后我教你画画吧!”

两个月之后,亦德跟着俱乐部主任学一种特殊的画。就是用油画颜料,朝一块干净的玻璃上涂抹,把笔伸到玻璃背面画,眼睛盯着玻璃的正面。就是说,反着画,正着看。

又是两个月之后,亦德画得挺像样了。这样的画不需要很高的技巧。这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民间画。

一天,亦德家里吃上了很香的臭豆腐。爸爸说:“没有那告示,谁也不知道农场的一个小屋里会做臭豆腐!”

原来,农场副业队家属们做了一个月臭豆腐,无人问津,也没有人敢品尝。不久,醒目的大墙上出现了新奇的告示,才改变了现状。

亦德也挤到人群里看那告示:

“半边天”的杰作:

臭豆腐

臭得有劲

臭得出奇

臭得可口

臭得芬芳

好!好!好!

这告示写得妙!

绝了!

亦德跟爸爸说:“那东西写得好,有意思,比大字报来劲儿多了!”

“吃臭豆腐品出香就可以了,别的什么都别说。这个‘臭’字最好别提,懂吗?”亦德看见爸爸嘱咐完,把一块抹着臭豆腐的馒头塞进嘴里,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一副贪婪相。亦德想,真奇怪,世界上看上去明明很丑的东西,闻着令人作呕的东西,却偏偏吃起来香得很。

晚上,亦德家所有人的肠胃里还回荡着臭豆腐的余味。爸爸回到家,脱掉鞋躺到炕上,两眼直直地盯着顶棚,然后又盯着屋门,他渴望此时有人能够出现,他要找个人说说话。他终于不得不想到一个问题:应该怎样去告诉亦德这个消息?

进屋来的是亦德的妈妈,一个饲养着鸡和鸭,还有一头猪的善良厚道的女人。

“你怎么啦?”妈妈问。

“俱乐部主任倒霉了。”

妈妈愣了一会儿:“为什么?他出身贫农啊!不是地主,不是富农,连中农都沾不上边呀!”

“跟这些没关系,那臭豆腐的告示是他写的,贴在‘万寿无疆’的下面。关键是,二十五个字的小广告上出现了五个‘臭’字。副业队的家属们也蠢,偏偏把广告贴到大墙上,如果贴到猪圈上不就行了,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贴猪圈上?让猪看?请猪吃臭豆腐?好好一个人,谁知道哪一脚踩在屎上?”

当亦德父母在自己小屋里吐着心中忧郁的时候,亦德在下午时,已目睹了那一幕。那时,他刚刚随一群同学走出学校大门,一个经常在大街上闲逛的男同学跑过来,用一种兴高采烈的声音喊:“嘿!又揪出一个坏蛋!坏蛋真多,比蚂蚁还多!去看吧,刚刚揪出来的!被造反派揪到俱乐部去了。”

“有什么好看的?揪人斗人还不全一样。揪住人的头发摁到地上,用皮带朝腰上抽……”一个女同学说了几句,不愿说下去,拉着另一个女同学走了。

早有几个好事的男孩子朝俱乐部方向跑去了。

亦德一个人朝俱乐部走去。他愿意一个人走。他不想看什么揪谁斗谁了,他只是习惯地朝俱乐部走去,那里有他的老师和朋友——俱乐部主任。他觉得一群男孩子缠成一团,什么事也干不成。

亦德还没走到俱乐部门前,跑在他前面的几个男孩子已折回头迎着亦德走过来,其中一个喊:“没劲儿!有人把住门,不让进!被揪的人肯定在里面!亦德,回去吧,进不去!”

亦德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朝俱乐部走去。许久之后他才明白,那天他为什么要去看这种场面。因为人们一提俱乐部,他自然就想起一个人来。

俱乐部里并未开什么大会。门前冷冷清清,只有两个看门人站在那儿闲聊。冬天的夕阳把有些倾斜的俱乐部装点得懒洋洋的,广场上飞舞着大字报的残纸,还有花花绿绿的鞭炮屑、瓜子皮和香烟头,好像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混合的悲喜剧,不知接下去又该上演什么了。

两个把门人正一刻不停地跺着脚,其中一个骂骂咧咧拼命把头朝门里面探:“也不来换换,让咱们也练练!”

亦德站的位置离把门人很近,风又恰恰吹过来,把门人的对话听起来很真切。他不太知道这个急着想“练练”的人究竟要练什么。但他有一种预感。那感觉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哆嗦,浑身开始冷起来。他想转身走掉,但他没能做到。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把门人的面前经过。绕过俱乐部的正门,亦德飞快地来到一扇钉着一块块木板的窗前。他见四处无人,爬了上去,伸手掀开第三块活动的宽木板,刚好能把他的身子挤进去。过去找绘画老师时,因为大门常被更夫锁上,他便找到了这个专用“门”。但今天爬进去时,他心里有些慌乱。亦德跳下去,遇到的是同样用腐朽的木板钉成的一个临时性仓库,里面堆满了破鼓烂锣。亦德就站在大鼓上面。那大鼓是亦德长这么大所见识过的最大的鼓了,他不懂人们得使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把牛皮面的鼓敲成现在的破烂模样。他猜想当时敲鼓人一定是疯了,控制不了内心的热情。人们都疯了。

他一只脚踏进破鼓里的时候,另一只脚碰动了破镲,发出的声音尖厉刺耳。

“谁?谁在屋里?”空荡荡的俱乐部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句,令亦德心惊肉跳。他一俯身子,把自己的身体缩进那个巨大的破鼓里。

亦德又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没人,你别一惊一乍的!”

亦德胆怯地缩在破鼓里有好一会儿,才伸出头来,他看不清任何东西。钉着破木板的窗户缝隙里,只透出一丝灰白色的光线。他突然觉得沮丧起来,心情就像缩在鼓里的身体一样,委屈、恐惧、垂头丧气。他想再从破木板窗上爬出去,但他被一种异乎寻常的声音紧紧攫住了。一开始,他判断不出这声音是野兽发出来的,还是人发出来的。他感到这声音只有在三九天里,一个人光着身子站在屋外,有人从他头顶淋凉水时才能产生。

黑暗渐渐给了亦德不可估量的胆子。他先用手摸索着面前的杂乱之物,然后移动双脚,仗着对周围的熟悉,向前移动。他记得拐过一个窄窄的没有灯泡的走廊,就是俱乐部的大厅,里面同样是大字报、鞭炮屑、香烟头的世界。在空荡黑暗的大厅后部,是一个用四根粗壮的红松木支起来的放映间。放映间的结构全部是木质的,因为陈年已久,所以板子的连接部位都有一道缝隙。

亦德靠着一根红松桩子蹲下了。他脸朝上盯着。因为放映间里有人。不止两三个人,至少七八个人。板子在亦德头顶上不断地踏响着,不停地落下灰来。

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从放映间传出来的。亦德猜不到头顶上那里发生着什么。

“把蜡烛点上!”一个人突然说。

“还是别点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怕啥?咱们这是为真理做出的正义行动!”先前那个要求点蜡烛的人说。

一根火柴亮了。同时燃着了三根蜡烛。

亦德从头顶的板缝中,看见放映间各个角落都有人站着。每个人都脱了厚重的棉大衣和棉袄,把它们搭在两架落满灰尘的放映机上。他们的目光都对着放映间中央一个直挺挺立着的人。

亦德看不见这个人的脸。因为这个人正站在他的头顶上,鞋掌遮住了亦德的视线。这个人也被脱去了棉袄,只穿着一件绒衣,背部被汗水浸湿了一半。

那个要求点蜡烛的人又说话了:“对敌人实行专政,开始吧!”他说完,活动了一下腕关节,向前跑了两步,一拳把屋中央的人击倒了。

于是,亦德听见了刚才他缩在破鼓里听到的非人声音。

倒在地上的人爬了起来,口里吐出一句话:“你们会后悔的,你们还年轻,还不懂!”

亦德一下子明白了,这个被当作靶子击倒又站起来的人是俱乐部主任。

第二个人冲上前,又把俱乐部主任打倒了。

这回,俱乐部主任没能马上爬起来,而是喘息了一会儿,靠着板壁,站了起来。

一个高大的家伙走过去,把“靶子”拽到屋子中央,使“靶子”离开墙壁。然后他退后两步,活动了一下脖子,冲上去,骂出一句肮脏的话,打出一拳。

“靶子”几乎离开了地板,整个朝后栽去,重重撞在板壁上。一块板子发出一声劈裂的哀叫,掉落下来。

亦德看见一束微红的烛光从长方形的板缝中间倾倒出来,像是一个人的血液喷溅而出。

他半天没有听到老俱乐部主任的一点儿声息。那几个人也静静地立在屋里,等着“靶子”自己站立起来。

一个声音响了,打破了僵硬的空气:“你这小子的无产阶级力量还真是强大无比!”

亦德觉得屋子哪个地方漏水了,怎么滴到脸上了?他一抹,有点黏,举到眼前一看,几乎是黑色的,是血。是从老俱乐部主任身上流出来的血。

亦德没有把手放下去,而是平端着手,摆成一支枪的姿势,用眼睛和拇指食指组成了三点一线,对准头顶上的每一个站立着的人,慢慢移动着,心中喷射着世界上痛快无比的音响。

最后,他收回了冻凉的手,用手擦了一把老朋友的血。那是屋子里唯一倒在地上不能站立的人的血。

他离开了地狱一般的俱乐部。

一直到俱乐部倒塌后的许多许多年,亦德都忘不掉那冬日的一夜。

岁月驮不动亦德心灵里沉重的记忆。

亦德走在铺满了雪的街上。月亮很早就悬在天空的角落里,把夜空染成墨蓝色。脚下的雪覆盖着一小片一小片的薄冰。他就在那样的月下跌跌爬爬地朝家走。他又摔倒了,半天才蠕动着身子站了起来。他想不起来拍打一下身上的雪,心里哭泣着说:“连冰和雪都要拽住我的脚,不让我走开,是让我跟它们一起伤感吗?”

流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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