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德坐在雪地上。冬季冷寂的天气点燃不了一个孩子内心的热情,也阻止不了像亦德这种孩子的伤感情绪。
“是亦德吧?”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走过来,她手里捏着一支烟,是那种一头粗一头细的烟炮。不但北大荒男人们喜爱这烟叶,女人们也喜欢异常,她们除了会腌制成缸成缸的酸白菜,还会把男人们吸烟的“美德”继承过来,把白牙齿熏得又黑又黄。所以,亦德记不得这些阿姨们姓什么。她们几乎全是一个模样。
“你是亦德吧?怎么坐在雪里,不要屁股啦?”
亦德站起来,吃力地回忆着面前的阿姨姓什么,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还不拍打拍打身上的雪,你再扒拉扒拉雪堆,看你的半个屁股是不是冻丢在里面了!”女人走了,还留下哈哈的笑声。
亦德便不去想这个女人姓甚名谁了。他路过自己家的后院时,猛然站住了。
他看见了爸爸。当然,他还看见了爸爸手里平平地举着一支幽幽发亮的家伙。
他悄悄走过去,免得把雪踏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把脸和身子贴在柞木杆围成的障子上。但是爸爸听见了脚步声。他警觉而又迅速地收起了手里的家伙。
“爸!我看见了,你拿的是手枪吧?”亦德的脸没有离开冰凉的柞木障子。
“是手枪。”爸爸把枪装入腰部的枪套里。
“我早知道你有手枪,”亦德说,“只是没见过。”他知道爸爸是农场银行的保卫人员。但爸爸从不让亦德摸一下它。亦德没有权力也没有机会动它一指头。
“亦德,你进来,别隔着障子跟我说话,”爸爸说,“进来说!”
亦德走进院子时,已看见爸爸又掏出手枪,平平地端着,指着空荡无人的不远处的一株杨树。
亦德就站在离爸爸三步远的地方痴呆呆地望着。
“爸,你在瞄准那棵杨树吗?”
“对!”
“怎样才能打中目标?”
“三点一线。这是常识。眼睛、准星、目标在一条线上,就会击中目标。当然,手臂要稳,不能晃。”
“你为什么不真打那棵树,试一试你的枪法呢?”
“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扣动扳机!懂吗?”
“怎么……”
“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打响它!”
“什么叫万不得已呢?”
“别问了!”
“我能试试吗?”
爸爸犹豫了一下之后,退出弹盒,把枪递给了亦德。
亦德举起了手枪。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在那个冬天的上午知道了三点成一线这个伟大的原理。他闭着一只眼,那只睁着的眼透过准星死死盯住了杨树。亦德问:“爸爸,如果武斗的人手里都有这样的手枪,会怎么样?”
爸爸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身躯,把亦德手里的枪取下,插进枪套里,好像儿子手执无弹的枪,也会出现意外。他望着空荡荡的雪地说:“孩子,你真敢胡思乱想,真要这样,中国得死多少人啊!”
爸爸转身走了。中途他又停住身子,回头望了望亦德,走过来,弹了一下儿子的脑门儿:“不要胡思乱想!”
亦德还站在后院里。他垂着头,盯着爸爸留在雪上的大脚印,然后把自己的脚放上去,前后左右一看。小好多,但不至于小到令亦德灰心丧气的地步。这时,有几个男孩子坐着滑雪板,冲到障子跟前,隔着篱笆喊:“亦德,滑雪去,有一处很陡的雪坡,玩起来跟飞一样!”
亦德平端手臂,用食指对准远处那棵杨树,从心里喷吐着一个有力的比过年鞭炮还响十倍的声音。
“亦德,走啊!滑雪去!”篱笆外的孩子还在喊。
亦德挥挥手:“都走开!你们这些小孩子去尽情玩吧!”
那些男孩子愣了愣,回过味儿来之后,便一个个扫兴地走了。走前,他们还留给亦德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冒充起大人了?你看见人杀鸡,跑得比兔子还快,谁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