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九六八年北方冬天的黄昏。一个拥有八万人的农场里,那座满目创伤的俱乐部轰然一声倒塌了,结束了它辛劳的一生。随葬的还有墙壁上花花绿绿的大字报。那是三月,凛冽的风带来的雪尘又扬了它一身,使它的葬礼显得哀伤而又动人。俱乐部主任,一个未老先衰的老头儿,正悄悄走近它。就像所有活着的人走近熟悉的死人的床前一样。昨天,他还站在台上,垂着头,接受批斗。现在,他绕着废墟转了半圈,便坐在雪里了。但他的目光并没有休息。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失在废墟里了。任何人都读不懂他脸上的表情。他好像从另一个世界匆匆赶来,对眼前的一切都觉得陌生。但眼前的废墟又分明勾起他心里美好的往事。他不停地搓弄着两只手,似乎这样会发现他要找的东西,那东西就压在倒塌的土墙下,暂时被掩藏着。他看见一只硕大的多毛老鼠沿着狭窄的断壁墙根跑到更黑暗的地方去了。他停止了寻找,心里被悲哀的尘埃笼罩着。
那个冬天,俱乐部主任死了。
一个叫亦德的少年来找他时,还不知道俱乐部主任告别了欢乐,已弃世而去。老头儿把许许多多的故事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亦德用他那个年龄特有的敏感,在到处覆盖着白雪的清新的早晨,观望着一九六八年三月的农场街道。地处广场中心的俱乐部的倒塌,像一口巨大的铁锅被人踹露了底,令人心事重重,饥肠辘辘。
当这个叫亦德的少年离开废墟的时候,又有几个赶来为俱乐部吊唁的北大荒孩子在叹息。
在那个冬季的每一个夜晚,成千上万个北大荒孩子,都在重复着一个相同的带着悲剧意味的梦。他们面对着空旷的大地,小声说:“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亦德又沉进梦境里与俱乐部主任重逢。那种相会的欢乐只有亦德一个人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吃力地编织着即将消失的故事网。
他醒来时天色已白,枕头上是湿的。那是他用泪印在上面的灰色云块。
谁能帮助他泅渡这片伤心的河流呢?
他起来了,只是脑袋离开了枕头,梦中的疲劳依旧在折磨他。他像披斗篷一样披着印有血红太阳的棉被,还是有点儿冷。这样坐了一会儿,好像轻松了一些,他开始穿衣下地。他抬头望了一眼窗户,阳光已把玻璃窗上的霜花融化了,可以看见窗外无表情的天空。炉子上坐着一个大号铝质锅,那里面永远盛着温水。他舀了半盆温水,把两手插进去,望着清水里变了形的手不动。他觉得那手不是自己的,是谁把一双丑陋的手放在自己的视线里,让他不安呢?他惊慌地动弹了一下,水纹便把不快赶跑了。
他走出屋门的时候,猛然看见家里的母鸡们惊恐地立在篱笆障子上,脑袋都触电般摆动着。原来在院子外,姐姐亦白正蹲在雪地里,剁掉了一只母鸡的头,白瓷碗歪歪地放在雪上,碗里是红得发紫的鸡血。
亦白转过头对亦德说:“你瞧它,头都没了,脖子上的气管还吱吱响着冒气呢!”说着,她用手里的菜刀拨动着无头鸡,刀上的血滴在白雪上。
“讨厌!”亦德厌恶地吐出一句。
“看你还是个男的!”亦白朝弟弟撇了一下嘴。
“看你还像个女孩吗?”亦德回了一句。
亦白挥了挥菜刀:“去去去,我的小妹妹!”这无疑是在嘲弄亦德。
亦德觉得血一下子涌上脸来,他上前一步,把那只装有鸡血的碗踢翻了。血溅在白雪上,变成了一幅恐怖的图案。
亦白恼了:“我的鸡血,是洗脸用的!你知道鸡血是洗脸用的吗?它能防冻,养皮肤!”
亦德这回笑了:“哪个老妖婆告诉你的?用它洗脸你还不变成鬼啦?”
亦白变得气急败坏,她弯腰拎起无头的鸡,朝亦德身上甩去。那只无头鸡在空中画着奇形怪状的曲线飞过亦德的头。亦德猛地跳开,但已然晚了。他感到脸上淋上了冰凉的几滴,用手一抹,是鲜红的鸡血。他喊叫起来:“讨厌!”慌忙抓了一把雪在脸上死命搓。
这时候,亦德不知道爸爸和妈妈上哪里去了,而发了怒的亦白,正第二次抓起无头鸡朝他身上甩去。这回,亦德没有逃脱惩罚,无头鸡在他胸上重重地撞了一下,留下一摊紫色血迹后,落到脚下去了。
亦德低头呆呆地盯着衣服上的血,还能闻到鸡血的腥味,他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儿。他突然觉得胸口上的那摊紫色血迹,像是被人用枪打中后流出的。体验到这一点之后,他反而安静下来,抬头望着亦白。
亦白看清亦德的眼神后,也呆住了。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她大概发现弟弟的眼神不平常了,所以她有些胆怯地告饶了:“亦德,我不是故意把你衣服弄脏的,它可以洗掉,你看,用雪就可以擦掉。”亦白说着,抓一把雪就在亦德的前襟上揉搓起来。
亦德没有表情地站着。
亦白还在尽力用雪擦洗弟弟胸口上的鸡血。
亦德心里想,这血不是沾在自己身上了吗?有什么可怕的?过去一见血就哆嗦,看见别人宰只羊好像杀自己似的,跑得越远越好。有人说这是晕血,就像有人晕水一样。现在也不晕呀!那过去哆嗦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妈妈从远处赶着一头猪走过来,这头猪拱开栅栏跑了。
亦德说:“姐姐杀鸡,把血弄到我衣服上了!”
妈妈冲着亦白说:“你这么大了,别听人家瞎说。雪花膏养皮肤,鸡血只能长雀斑!想美都不会,傻丫头蛋子!”妈妈把猪轰进圈里,顺手把在路上拾的冻白菜帮子扔进圈,听见猪咔吱咔吱地嚼起来,才转过头跟亦白说,“以后别杀母鸡了,怪可惜的。妈不是不让你美,等猪卖了,什么好雪花膏买不回来?去,把弟弟的衣服洗干净!”
亦白伸手解亦德的扣子,往下扒衣服。
妈妈又说话了:“到屋里脱衣服,别冻着你弟弟!”
亦德没听见似的,三两下脱下上衣,扔给亦白,转身走了。
当亦德转到路上时,他可以望到自己家里宽敞的后院,夏天时后院里种满了黄瓜豆角。如果走过住宅区,就可以看见修造厂永远冒着浓重黑烟的大烟囱。有时风吹过来,能让亦德闻到烟囱里排出的焦臭的气味。天空晴朗时,亦德还能看清大烟囱上,从上至下书写着一行仿宋体大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亦德想,写这行字的人,才真正艰苦卓绝,不知他爬上去,比攀登珠穆朗玛峰能省多少力。那一行大字谁都能背下来,为什么还要写它?这烟囱也够吃苦的了,没有吃苦精神,能光着身子熬过北大荒的三九严寒?亦德胡思乱想的能力很强。他又看见天空中散乱的一道浓烟,像一个缺少激情的画匠在困倦中胡乱涂抹上的,所以苍天这张大纸便显得懒洋洋的。天空有时会表现出一副羞涩状,好像愧对正眼巴巴观望着它的男孩子。
亦德说了一句:“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