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这座乱纷纷的国营农场又发生了许多事。
居于农场中心的那座三十多米高的烟囱上又增加了四只大喇叭。加上原来的两只,共有六只大喇叭对着人们的耳朵叫。它不分时间地叫唤。明明是深夜,它突然响了,先播一段充满高亢调子的音乐,然后音质沙哑的男女播音员用他们没有受过训练的嗓音把人们从昏睡中拽醒。
有趣的是,人们传说一家的公鸡不在清晨打鸣,一到深夜,它便开始报晓。这家的主人和孩子如听鬼声,缩在炕上瑟瑟发抖。女人跟男人说:“杀了它吧,杀了它吧!”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种地人,锄地时碰断一根苗都不舒服,见女人让他杀那只公鸡,便缩在被窝里不吭一声。最后,杀公鸡的任务落在孩子身上。
孩子跟爸爸说:“我先踩住它的膀子,不让它扑打,再把它的脖子扭翻个个儿,拔去上面的毛,用刀在没毛的皮上割几下,放净了血,它就死了。挺简单!”“是挺简单。”爸爸学着儿子的话,仍缩在被窝里半天不动。
孩子杀鸡时,全然忘了那些步骤。过去,他只听别人说过杀鸡,只不过把别人的话重复了一遍。而此时,他一激动,用菜刀把鸡头剁掉了。鸡在院子里转起圈来,挺着不屈的脖子,甚为恐怖,吓得抄刀手弃鸡而逃,一边逃一边叫:“鸡精!鸡精!”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农场里又相继出现了深夜报晓的公鸡。
十多年后,人们才意识到,那个时代,大喇叭不仅造就了一大批失眠症患者,还训练出像“鸡精”这类的拔尖鸡才。
有的人家渴望春天早些来临,把糊窗缝的纸条提前撕下。可是,北大荒原野上的草还在冬眠,北风依旧在天际边呼啸。
亦德担心门窗有洞会跟屋外的世界沟通,又亲自把窗缝糊了一遍。因为他看见原来的纸条被潮气濡湿后掉下来了。姐姐亦白进出总是忘记关严门,亦德喊:“把门关死!”声音里缺少耐性。亦白说弟弟是个神经失调的人,不论该不该发火,总要暴跳如雷。
爸爸不这样看。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站在亦德一边,对亦白说:“把门关严。”
这种事重复多次之后,亦白第一次带着挑战性的面孔说:“爸爸!再这样,我们只能分开过了!”
“开什么玩笑?”
“我和妈妈一起过。”亦白只管说下去,“你和弟弟一起过,住大屋。”
爸爸说:“一派胡言!”并郑重地把亦白叫到小屋里,认真地跟亦白说,“请你以后多关心弟弟,像个当姐姐的,你有时太顾自己了!”
“我越来越讨厌亦德,这是实话。”亦白说话时,面朝墙壁,不看爸爸的眼睛。
“别这么说,他不是对着你一个人的。他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男孩子。他虽然愿意孤单一人,但他离开人群的时候,我发现他本能地朝他喜欢的人微笑,似乎在寻求和奉献什么!”
“你经常跟踪亦德?”
“这是我当爸爸该做的!”
“我可不希望爸爸也这么看护我!”
“你跟弟弟不一样,不用别人盯着你过日子!”
“这样就好!”亦白乐了,“能给我一块钱吗?”
爸爸从衣袋里掏出五角钱递给亦白:“你大了,是该有些零花钱,但一个月不能超过三块钱!”
亦白笑而不答,只是又伸出一只手,展在爸爸面前。
爸爸只能又把手放在衣袋里掏,取出一张两角面值的票子,拍在女儿柔软的带着香味的手上。
亦白走出屋去。父亲用复杂的目光追逐着女儿的背影。他在慢慢品尝着那种悲哀的、内疚的感情。他知道在中国发生的这场巨变中,自己还未来得及跟可爱的女儿深谈一次,履行父亲必要的责任,女儿在几天之内便长大了,而他又不得不匆忙地掉转头来,把身心用在儿子身上。就是说,他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属于明白事理但又无能为力的人。他在跟女儿谈话时,不能把话说得很精彩,给人以深刻启发。跟儿子亦德谈话时更糟,因为亦德总用那种过于成熟的目光舔他的脸,像猫的舌头,柔软,但有毛刺。但他暗暗做着一种努力。
亦德的母亲却是那种平凡又平凡的女人,她只要喂好猪和鸡,看见孩子四肢俱全地从门外走进来,她就会说:“咱们吃饭!”然后,笑就不再离开她的脸。
那天,亦白把一个男同学领进家来,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子汉。进屋时,家里只有亦德一个人躺在炕上,他两眼盯着白灰抹成的棚顶,看见不平滑的灰印呈现出一只灰鸟的形象来。他原来看这幅图画时,感觉出一种凄凉味来,但总是不懂为什么会是这样。今天他终于看出来了,那灰鸟的一只翅膀是朝下耷拉着的,另一只翅膀拼力上举,但无法改变它坠落的姿态。他的目光朝下移动,灰鸟将坠落何地呢?下面是一片更糟的地方,像是一片燃烧的荒地或是一丛丛发怒的秋草。亦德叹一口气,心想,那只灰鸟无论如何,结局都是不妙的。
这时,亦德看见姐姐亦白站在炕前,俯身盯着他。
“你在干什么?”亦白问。
“我在睡觉。”亦德没抬头,也没有看见家中那位客人。
“白天睡什么觉!”亦白咕哝一句,明显地不满意。此时她希望亦德抬头看看眼前的客人,然后尽快离开屋子。
亦德偏偏没这样。他眼睛仍盯着棚顶,继续看着只有他一个人能看懂的画。他看见那只断了翅膀的灰鸟身后,有一轮太阳,兴许太阳离鸟太近了,所以,亦德断定灰鸟的断翅是炽热的阳光灼伤造成的。
“亦德,你不能老躺在炕上,应该到外面走走,知道知道新闻什么的。”
亦德突然喊:“你关上屋门没有?怎么这么冷?风进来了!”
亦白回头看,门果然半敞着,没关严,她便去关门。这时,亦白的男同学对她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两个人出去,别打扰炕上的亦德。但亦白也使了一个眼色,制止了男同学。亦白关门时,听见屋外的风声很刻薄,正固执地掀动着草棚上的油毡纸,杨树的枯枝偶尔发着脆响,落在雪地上。
亦德听见了这风声,他坐了起来,便看见了姐姐带回家的男同学。
男同学比亦德高出半头,脸上如果没有稚气的话,身材像个大人了;眉毛很黑,呈两柄小剑,立着插在前额上。
“我是亦白的同学,今天正好碰上了,我就跟她进来了。看见你睡觉,挺不好的,我看,我们还是出去吧……”亦白的男同学吃力地说完这通话,把眼睛盯着亦白。
那时,亦德坐在炕沿上,用那种猫舌头一样的目光,柔软又带刺地一下一下舔着亦白男同学的脸。
男同学脸上变得黑红黑红的,浑身觉得燥热不堪,终于忍受不了亦德的目光,匆匆忙忙跟亦白说:“我走了,我还有事!”
亦白去送男同学,亦德重新躺在炕上。
亦白进屋,对亦德说:“是我的同学,人挺好的,随便进家来玩玩。”
亦德把眼睛闭上了。
亦白坐在炕沿上,离亦德很近,半俯下身子说:“他眉毛很黑,像郭建光!”
“郭建光是谁?”亦德睁开眼睛。
“连郭建光都不知道?是《沙家浜》里的新四军。”
亦德把屁股对着亦白。他对黑眉毛——新四军——郭建光不感兴趣。
“弟,这事别跟爸妈说,听见没有?别说我把男同学领到家里来!”亦白推了推亦德的背。
亦德把亦白的手打到一边:“去去去!”
亦白撇了撇嘴:“熊样吧,好像什么都懂似的!”
亦德忽一下翻身坐起来:“把门关上!”
这一吼把亦白吓了一跳。
烟囱上的六只大喇叭把一个通知送到家家户户,让没有在生产第一线的男女老少到农场的街口欢迎上海知识青年支援边疆。
广播通知放了三遍之后,锣鼓声便在街心响起来,并一点点移到街口处。
亦德无精打采地溜达到街口时,那里已热闹得很。欢迎的队伍里,中小学生居多。亦德四下看了看,笑了一下,几乎全是寒假在家憋得难受的少男少女们,一个个眉飞色舞。如果大喇叭在一天里不播点儿什么消息,人们都会不习惯的。尤其感到不舒服的是中学生们,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这就比成年人多出两个钟头静静等待外面世界发生点儿什么。
当亦德又看见人们翘首远望时,他笑了起来。他记得去年接北京知青的时候,是秋天。人们拍打着脸上的蚊子等着。黄昏时,送知青的大卡车才到。那时,锣鼓齐鸣,鞭炮震耳欲聋。车驶到队伍跟前,却是一辆辆空车,现场一时沉默下去。只一会儿工夫,孩子们便拥住放鞭炮的人,把残剩的鞭炮分抢光了,而放鞭炮的人在人群消失后,才从地上爬起来。他的一只鞋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不理解人们怎么会突然发怒。但在第二天,广播说北京知青马上到达农场时,人们又怀着喜悦的心情涌到街口。这回,负责放鞭炮的人心有余悸地藏身在一件宽大的雨衣里,虽然天并未下雨。他发现那些闪着兴奋目光的少男少女们依然在人群里,就是他们昨天蜂拥而上把鞭炮抢走的,所以,他小心翼翼。他知道受了骗的孩子最容易发疯。
亦德在欢迎上海知青的队伍中能认出许多熟悉的面孔。当然,负责放鞭炮的人还是同一个人。亦德看见他站在一辆汽车上,用一根长竹竿挑着一串粗大的鞭炮,一根烟接着一根烟猛吸。他是等待装有知青的车辆一出现,便用香烟头点燃鞭炮。亦德待在一边,正在计算这个专门放鞭炮的人一年能消耗多少炸药,瞧他点鞭炮不慌不忙的模样,简直是放鞭炮专家了。
这时,队伍里乱了起来。有人喊:“来啦!来啦!”
果然,远处出现了一辆辆汽车。亦德回头瞧着点鞭炮的人,见他半天没点燃鞭炮,可能是手冻僵了,不太听使唤。点鞭炮的人又把手在怀里暖了一下,才从嘴巴上取下烟,凑近鞭炮捻。刚要接触上的时候,汽车尾部转出一个男孩子,眼睛贼亮,个子很高,很结实,大冬天不戴棉帽子,头发只有寸长。他从身后抽出一把短柄镰刀,突然往上一蹿,挥刀一砍,那挂长鞭炮从半截里断开,落在地上。男孩子弯腰捡起鞭炮,撒腿就跑,很快消失在人群里。那放鞭炮的人呆呆地望了半天,才醒过味儿来。
有人喊口号,但听不清。人们在欣赏上海人跟北京人有何不同。女孩子们对上海女知青们品头论足。虽然各城的知青都统一发了黄棉大衣、棉帽子,但他们兴奋地摘下帽子向人群致意。
亦德突然看见他前面正站着那个抢鞭炮的少年,旁边还有一个小同伙,正在那里“分赃”。小同伙正低声吵吵:“岳义,你的太多了!再给我几个!”
亦德看见那个叫岳义的少年抬手打了小同伙的脸一下,然后用腿又用力撞了对方一下,小同伙垂头不语了。
亦德很讨厌这个叫岳义的人,他看到岳义的那双眼睛和那生长着骨架的身体一样,都表现出无所顾忌的放荡劲头。
亦德把头转向车上,看见一个留着很短头发的女知青正奋力打着拍子,指挥车上的知青们高唱一首叫《志在四方》的歌。亦德纳闷,这个又指挥又领唱的女知青为什么让他一个字也听不清,嗓门儿却还那么高。她究竟在唱些什么呀?
车上的上海知青们激动异常,有些忘乎所以。他们开始往车下扔东西,扔下最多的东西是饼干。很整齐的包装饼干落在地上就散开了,乳白色的饼干撒了一地。上海知青用生硬的普通话喊:“吃吧!吃吧!这是上海的奶油饼干!”
人群里没有捡饼干的,人们还在保持着自己的自尊心。但队伍忽然乱了起来,亦德看见那个叫岳义的少年挤到人群前面,弯腰拾起地上的饼干,顺便往嘴里塞了一块。其他人受了感染,也都捡了起来。
最先脱掉自尊心外衣的是男孩子。有些大人也巧妙地抓了几块在手。亦德的衣服被人拽了一下,他一回头,见是姐姐亦白。
“你怎么不去捡东西?”亦白说。
亦德没有理会亦白。他转身退出人圈,朝没人的地方走去。这时,他感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他站住,看见那个叫岳义的少年从他眼前跑过,棉袄里鼓鼓的,塞满了收获。后面追赶的是那个专门放鞭炮的专家。他一面追,一面喊:“抓住他,抓住他,他抢鞭炮,我盯了他半天了!”
眼看要追上,岳义一低头,躲过了放鞭炮专家的一扑,转身朝人群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叫:“这家伙抢我饼干了,他馋疯了,抢我饼干啦!”
许多人的眼睛都被这对角逐的人吸引过来。
亦德盯着放鞭炮专家时,果然看见他心虚了,不再追赶。他只能在真假难辨的角逐中宣布自己的失败。
这时,处于农场中心的六只大喇叭又响了,根本听不清喇叭里播出的是什么,但人们仍然激动着。
此时,谁也没听见亦德骂了一句:“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