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男被锁在屋里有一年时间。准确地说,她的天地应该包括那个小院子。她习惯了这种封闭。她每天都会跟离去的父母说:“把院门锁上。”
一个很大的少年,比幼男小不了多少的男孩子,在幼男家院门外的空地上踢一只很小的皮球。正因为皮球太小,与这少年很不协调,而他竟有兴趣踢这么小的皮球,幼男觉得这男孩子不如自己大。皮球上的红绿颜色已快褪尽,像个软软的无精打采的东西。球被那个很大的男孩子使足劲儿踢上天空,一会儿落在柴垛上,一会儿落在主人找不到的地方。这少年踢得很卖力。他把棉帽子扔在雪上,满头都是汗,飞着热气,像烧着一座小锅炉。他总能找到踢失的皮球。幼男从窗户朝外观察着这一切,觉得那个被踢上天空的皮球极不情愿似的。一看见男孩子在雪堆里扒着找球,她就想,那球是有意躲着它的主人。有时候,幼男就看不见踢球的男孩子了。窗户的视野很有限。另外,她也看得眼睛有些疲劳。
这时候,她听见有人极不耐烦地连连敲打院门。她走出屋去,看见踢球的少年把手从门板缝里伸进来,指着院中的一个角落。她看见了那个皮球。她捡起来,准备扔给院外的男孩子时,她听见男孩子说:“踢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听了那个男孩子的话,用脚把球踢出院子。但她的右脚扭了一下,也许是久不活动的脚筋抻着了。
“让我帮你把门锁打开吗?”踢球的男孩子没走,手里的皮球一会儿瘪了,一会儿复原了,似乎在男孩子手里经受着磨难,“这门锁用斧子一砸就开,有时,用一根小细铁丝就能把它打开,但是得运气好!”
“我不想把门锁打开。我有开锁的钥匙!”幼男说,并伸手摸了摸前胸上挂着的一串钥匙。
“是你自己锁上的?”男孩子问。
“我愿意锁上!”
“想踢球吗?”
幼男摇摇头。这时,她觉得右腿弯上的筋疼起来,刚才真被抻着了。
“你不觉得危险吗?”男孩子突然说。
“什么?危险?什么危险?”幼男愣了一下,走近院门,脸贴在门板上,离男孩子的脸很近。她看见男孩子的湿头发冻成了硬棍棍,像一把把黑匕首,有的指向她,还有的指向天。
“如果你家失了火,你怎么出来?怎么跑出来?”男孩子把皮球扔在地上,用脚踩住,两只手开始比画起来,“火从四面烧起来,又刮起了北风,风呼呼地叫,没人敢救火,烟灌满了屋子,呛得人眼都睁不开,火头追着你,你无处藏身。你躲到哪里,火就烧到哪里。你好容易摸到门时,门还锁着。你不害怕吗?”
幼男听到这儿,感到很有趣,就顺着男孩子的话茬儿说下去:“我想我不会被烧死的。我很容易能摸到门的,从炕到门只有六步远,我一天走无数遍。再说,可以舀一盆水,从头上浇下去,把衣裳弄湿,也不会被烧死的!”
“真失了火,你就傻了,可不是演电影。那时连门都找不到,还找盆找水缸?笑话……”男孩子狠狠踩着脚下的皮球。
“好像你家失过火,你刚从火里跑出来一样!”幼男笑嘻嘻的,她觉得今天这个话题真够新鲜的。
男孩子用拳头砸了一下门:“我家失火时,我才八岁。像你现在这样,我被锁在屋里时,火烧起来了。我找不到门,烟灌满了屋子。最后,我跳进屋里的菜窖中才活了命,亏得菜窖里还有水。房子倒了,我躺在菜窖里快睡着了,大人都说我命大。”
“是,你命一定大得很!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一只耳!”
“一只耳?”
“我的耳朵烧掉了一个!”
“我看看!”
“看啥?”
男孩子匆忙从地上捡起帽子,戴在头上,把头遮住了。他要转身走的时候,幼男又问:“你叫什么?”
“我告诉你了,还问什么?真没意思!”
“你说什么没意思?”
“都没意思!”男孩子已经走出好远了,还回过头来,用提高的嗓门儿说,“像你那样被锁在屋里太没意思!”
不知是叫一只耳的男孩子的离去结束了这场有趣的谈话,还是刚才男孩子扔给她的那句话颠覆了幼男已经习惯的安静小巢,幼男的心绪突然坏了。她回了一句:“锁在院里我愿意!”
但她看不见一只耳的踪影了。
她回到屋里,直直地立在地中央。其实只站了一小会儿工夫,可她觉得站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忘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就在她脑袋旁边,发出一种启动记忆之门的声响,提醒着她。
但她又确实想不起来。
她鼻子有点儿酸。
这是她第一次无缘无故地想哭泣。她还是哭出来了。哭泣中,她把墙壁上所有的宣传画都揭了下来,撕成一条条,然后又撕成碎片。当碎纸片铺满了一地的时候,她才看见纸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
她到处寻找血迹的来源。
结果她找到了。是她疯狂地撕扯宣传画时,如刀般的薄指甲也同时抠破了自己的手。
幼男简直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血从白白的皮肤下渗出。
她感到哭后的疲劳带来一丝舒坦。她坐在碎纸片上,想休息一下。不知过了多久,她睡着了,手上的血凝成了一块褐色硬痂。
她清楚地听到有人敲院门。她缓缓地直起身子,屋里异常黑暗。敲院门的声音又清晰地传了进来。她站了起来,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好像空气有了浮力。
她在黑暗里看不见屋门,就凭着习惯随意往前走。她见到了一块发亮的地方,是屋门上的玻璃。她认为敲门声就是从发亮的地方传给她的。敲门声又响了。
她心里有点儿急。因为她一直朝着发亮的屋门走去,可总是还有一段距离。她执着地朝着发光体走。这时,她听到身后有响动,像风吹动地上的树叶,掀动屋檐上的草。她回头望了一眼,心里陡然掀起一股兴奋的浪。是她撕碎的纸屑烧起来了,发白的纸片忽地一下变成了黑灰;同时,那些等待得不耐烦的纸片蠢蠢欲动,渴望焚烧。
她站住了,被眼前的情景打动了。她看见每一张小纸片都变成了火的精灵。火光中,她又发现一条冗长的通道宛若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长廊。
门开了。门是伴随着一声令人舒心的声响被打开的。她看见屋里的火红的纸片排成了队,欲从自己的脚前飘出屋门。她马上意识到,不该放它们出去,因为屋外是多么宁静而又迷人的晴雪天啊。
她回过身,用右腿狠狠把屋门关死了。她听见纸片们发出了耗子般焦急的尖叫声。她有些害怕了,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她整个身心都渐渐被晴雪天拥抱住了。
可能刚才关门时右腿使劲儿过大,竟有些疼痛。
雪地上,站着那个少年。他的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脸色苍白,忧郁的眼睛,睫毛很长。
她一下子全部回忆起来了。
少年和晴雪天是一齐出现的,应该是这样。她想,就该如此。
少年的头顶上,是巨大的晨阳。但灿灿的光在少年的头上显得微弱了。晴雪天和晨阳完全是两幅不和谐的画,被她拼凑成一块巨大的银幕。她想走进这银幕,于是她走进去了。
她心情荡漾。
少年在她前面走,冥冥中召唤着她。她跟着他走,于是,她又从侧面看清了他的长睫毛。这时,她心里一直想问一句话,以便证实一个想法。但她发现他并不注意她的存在,他好像就是为了要把她带到一个地方。
“你是亦白的弟弟。”
他没有回头。
“你是亦白的弟弟,对吧?”
他仍旧朝前走,似乎是在逃跑了。
她匆忙地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晨阳是个活动的球体,不近不远地跟随着雪地上的少男少女。
她能看见自己和他留在雪地上的影子。
当她又一次看头顶上的火球时,也发现它同样留在雪地上一个暗色的阴影。
她明白了他不说话的理由,她发觉他在用余光提防雪地上晨阳阴影的跟踪。
他们都惧怕太阳。
她突然喊了一句:“等等我!”
他像是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依旧前行。他的两只手已从裤袋里抽出,在空中摆动,以加快自己的脚步。
她伤心了。
“你逃什么?你做错了什么事?”
这次,她话音未落,他回过了头。她看见他满脸是泪,坚定地向她摇摇头。
她被他深深地感动了。她相信他的摇头,也相信他的眼泪。世上再没有比一个少年流出成熟的泪更能融化人心头冰的了。
“你等等我,一起走!”她喊。
他停住了脚步,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她接住了他的手。
“凉啊!”她有些抵抗不住他手上传出的凉意。冰一样凉,但她没有松开。她只意识到,风声变得急促了。她的衣服里盛满了风,两条腿只需轻轻摆动,便能急速前行。
她听见他说话了,不如说是从他的侧面,根据他的口型判断出的。
“太好了!”
她点头。她看见两个人留在雪地上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农场的房子变成了小火柴盒,大山惊奇地注视着他们的出现。
她突然问:“它呢?”
“谁?”
“它!”
“那个红家伙?”
“对!”
“它被那片树林绊住了!它正想脱身呢!快不要看它,多看它一眼,它就会发现我们,再追上来!”
“你什么时候害怕它的?”
“不知道。一开始并不害怕,发现自己害怕它时,我就天天觉得它跟着我。你呢,你什么时候害怕它的?”
“从我走出屋门,看见你站在雪地里时,就有些害怕它了。也许不是,在我点着了那些宣传画时,我就害怕它了。你知道吗?我点着了碎纸片,看见它们排成队要跑上街去,可怕极了。我把门关死了,没让它们跑出来。听说,屋里的氧气燃尽时,它们就熄灭了!”
“还是这样好!”
“什么?”
“你做得好!”
“什么好?”
“把它们关在屋里好!”
她得到他的赞许,从心里感到畅快。她说不清眼前是无垠的雪原,还是浩渺的蓝色海洋;她分辨不出是雪原上的雪雀在鸣唱,还是海面上的海鸥在飞翔。
她觉得是离开了一个世界。
要去哪里呢?
“我们去哪里?”她问他。
他又恢复了沉默。她讨厌那种沉默。
“我们去哪里?”她提高了声音。
他不回答她,但她的手被他握得紧紧的。
“我们去哪里?”她欲挣脱他的手,“你松开我,你又哑巴了!松开我!”
他回过头来,用满脸的泪告诉她:“我也不知道。”
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们走吧!”
“你能告诉我,我们上哪里去吗?”这回,是他问她。
“随风飘去吧!”
……
“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
她看见妈妈抱住她的头,爸爸的脸也离自己很近。
地上是一层碎纸屑,掩盖着曾发生的一场厮杀。
“你做梦了?”
“没有。”她回答。然后,她用嘴吻了吻自己那只潮湿的手,触到了流过血的硬痂。
爸爸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墙壁,懊恼地对女人说:“我们真蠢,为什么非把幼男锁在院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