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义是天才。我们记得他有出奇的记忆力,不管是抽象的还是形象的,都能在他的大脑屏幕上闪现。
那一年里,他开始暴饮暴食,一天不知喝下多少生水,一顿不知能吞下几个馒头。他的身体飞速生长着,明显地区别于两个异父异母的弟弟。继父听到他吞下馒头时嗓子眼儿里发出的咕噜声,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总是抬起手臂,去揉那只假眼,好像岳义吞食馒头的声音刺激了他的眼睛而不是耳朵。
岳义吞下最后一口馒头之后,总是长长地吐一口气,好像刚刚把一枚原子弹从自己胸膛里推射出去,疲惫至极。
母亲问他:“吃了几个?吃饱了吗?”
继父总是怜爱地补充一句:“吃饭时的劲头,像是赶着去打仗!”
岳义一边喝凉水,一边说:“六个半。我把弟弟剩的那半个吃了。今天先垫巴垫巴!”
“你这还不叫正经八百吃饭吗?”母亲想笑,没笑出来。
大弟弟陈朝说:“哥最爱吃包子,最好是萝卜肉馅的,撑得前鼓后圆,让人分不清哪儿是肚子哪儿是屁股!”
岳义对家里人的议论向来没有反应,只顾去找水瓢,再舀半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瓢还没放下,小弟弟陈阳慌慌张张跑进来了:“疯婆子追着打我,她敞着怀,妈呀……”
岳义笑着问:“你惹人家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用弹弓打她家篱笆上的麻雀,她就嚷嚷起来了……我一跑,她就撵我……”
“她嚷嚷什么?”
“你听,她来了,堵在门口骂呢!哥,你去对付她吧!”陈阳往门外推岳义。
岳义巴不得有这种机会。他走出门,听见疯女人在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懂不懂?你不符合毛泽东思想……”
岳义不明白。只听人家说,疯人听不进别人一句话,可她这些话从哪里学来的?岳义嘿嘿笑起来,觉得有趣,并不想说什么,只是听着疯女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大段大段说一些糊涂话。
这时,岳义的继父从屋里走出来,他对发生在家门口的骚动厌恶透顶,他一听见吵吵叫叫的声音就浑身乱抖。
他像轰三只羊一样轰着三个儿子:“她是疯子,跟她闹什么?都回屋去!她见没人围着她,自己就安静了。你们都回屋去!”
三个儿子都进了屋。岳义找到一本语录反身出了门,递给疯女人:“好好学吧!”疯女人一见红皮语录,竟不闹了,拿起来,用右手举在前额上方,一步一摇地走了,口中仍念念有词。
岳义的继父在屋里大声训斥两个亲生儿子。岳义就站在门外不动了。他觉得两个弟弟并没有做错什么事,继父大动肝火没有必要。岳义这个年龄的少年,很难去体会一个大人内心深层的情感。所以,他就觉得两个弟弟被训斥得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很好玩。他站在门外偷偷笑。
一个星期之后的清晨,那天看不出有任何悲剧气氛。岳义站在有了些融雪味道的院子里吐了一口长气,就看见去井台上挑水的人都有些异样。有人挑着空桶,神色不安地回来了。
岳义显得有些兴奋,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好像有人点了把火。
当有人往家跑的时候,岳义却直直地寻到井台上来了。
井台上围着几个人。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缠牢在摇把上,绳子的一头系在一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身上。
井里淹死人了。
是谁?没人说得准。今天早上第一个打水人的水桶上挂出了一撮头发。
井台上围观的人多起来。
不一会儿,放到井底的粗绳子有力地抖了几下,井台上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开始慢慢摇动摇柄。
岳义激动得两眼发亮,在人圈外窜来窜去。他想挤到前面去,可一个粗壮如牛的人瞪了他一眼,并很重地推了他一下。他只能站在人堆外面,翘着脚跟望。
先上来的是捞人的人。后面上来的是死者。人群动了一下,朝后退了两步。
是疯女人。
她为什么死,一时还没人说得清楚。人们先想到是疯女人失足落水,又想到会不会是她丈夫……把疯妻子推到井里的?这不可能,因为人们都知道她丈夫对她很好。那是个马号里的饲养员,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连块豆饼都没往家里拿过。
疯女人静静地躺在结着冰的井台上。
她的丈夫许久才赶来。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男人。岳义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又浓又烈的马厩里特有的酸臭味。
男人只是屈下一条腿,用手在疯女人的脸上摸了摸,就站了起来,脸上找不到一滴泪。也许,他在跟自己疯妻子生活的日子里,早把泪流尽了,只剩下一副善于忍受的精瘦骨架。
他的几个孩子远远地看着躺在井台上的疯妈妈,不敢上前。就像疯女人活着时,她一发起疯来,几个孩子会像兔子一样逃得无影无踪。
岳义看见疯女人的丈夫走向靠着墙呆呆站着的孩子,问最大的一个女儿:“你知道妈妈怎么啦?”
大女儿摇头。她还未从这突变中清醒过来。疯妈妈活着时,用炉钩子打过她,在她前额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疤。她只好用一撮头发将它盖住。现在妈妈死了,静静地躺在那里,安详极了,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疯过。所以,爸爸问过话后,她开始落泪了。
男人问第二个孩子,是个儿子。儿子的眼睛一刻都未离开妈妈的脸。他到现在一直都认为妈妈不是疯子。因为他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醒来时,看见妈妈在燃烧的炉子前烤馒头。妈妈把馒头烤得很焦很香。以后,他总是梦想回到家里,不要看见锅碗瓢盆扔得满地,妈妈在用光脚踹那些已经瘪了几回的铝盆,而是先闻到安静中的妈妈在烤馒头时散发出的香味。当爸爸问他知道不知道妈妈怎么会落进井里时,他只说:“妈妈没疯!”
最小的男孩子大概还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他还不知道妈妈怎么会躺在冒着冷气的井台上,妈妈身上的衣服湿透了也不知道喊冷。妈妈活着时,用生豆子喂他吃,他以为别人家的妈妈都这么喂孩子。
爸爸蹲下身子,摸摸他的头:“你看见妈妈是怎么……去井里玩的?”
“我看见……妈妈拿着红本子出屋了,还一边摇着红本子。我又看见妈妈路过井台时,让井台上的冰滑了一下,她手里的红本子掉了,从井台上掉到井里了,妈妈就说……”
“说什么?”男人问自己的孩子。
“我没听见……我就看见妈妈去井里玩去了!”
这个男人“呼”一声站起来,奔到井台上,把绳子往腰上缠。
有人说:“别下去了,人都捞上来了,你还下去干什么?”
男人不吭气,让人用绳子把他送到井下。只一支烟工夫,男人被拽上来,手里拿着那本人人都有的红本子。
岳义看见男人哭起来了,像狼一样嚎。有人陪着落泪。
岳义悄悄离开了人群。
在家里,继父问他:“你去看死人了?”
“看了。”
“怎么死的?”
“可能是……不注意滑到井里去了。”岳义说这句话时,头朝后转了一下,好像背后有人盯着他。
以后的岁月里,岳义自己不承认有什么不安的感觉。他曾拼命把那不安的感觉从身上撕下,抛在地上,用土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