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德疲惫不堪地躺在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地方,但周围的一切又似曾相识。四根粗壮的红松木桩子牢牢地把他柔软的身躯夹在中间,他感觉那四根桩子正渐渐长在他的肉体上,他有限的血浆正滋润着它们变粗,他头顶上依旧是昏暗的烛光照亮的真实悲惨的片段,他仰着的脸颊上积满了被那些纷乱粗暴的脚震落的尘土……
他醒来时浑身是汗,抓起枕巾,在流成小溪的脖子上胡乱擦了擦,才觉出凉快一些。那时,屋外的北风正把地上的积雪肆意地抛上天空,用喑哑的嗓子哼叫着,给本来不安静的人们制造出噩梦的氛围。
他不敢再闭眼。只要闭上双眼,他就会沉入黑暗,重新目睹那专为他一个人上演的恶戏。
他好容易挨到了天亮,坐了起来,披着被子靠在火墙上,头脑昏沉沉的。他听见妈妈跟爸爸说:“亦德瘦得厉害,脸越来越苍白了。我看,咱别卖猪了,也别等过年了,把猪杀了,给孩子多吃点儿肉,壮壮身子。”
亦德没有听见爸爸说话。门推开了,爸爸走了进来,看着亦德说:“亦德,头疼吗?”
亦德说:“不……”
爸爸摸了摸他的头:“你知道吗?你要上中学了!”
亦德把被子裹紧了,用试探的眼神看着爸爸:“爸,我想先不上学了。反正现在也不考试了,想上学,随时都能上。”
爸爸扳住他的头,摇晃了一下:“为什么这样想?你知道吗,一个孩子如果不上学,就变成什么了?”
“变成什么?”
“你说变成什么?我和你妈养你这么大,你就知道在外逛荡?”
“我只说,先不上学,等我想上学时,再上也不迟。难道我会变成一只狍子不成?”
“傻儿子,一个孩子没进过学校,他只能是一只傻狍子。”
“爸爸,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我现在想睡一觉。”
“睡觉?你不是刚刚起来吗?”
“我愿意一个人钻在被窝里待着……”
“孩子,你心里有什么事吧?”
“没。”
“如果有,就说出来让我听听!”
“没!”
“听话,别往被窝里钻了!”
“爸!”
“嗯?”
“你说,人吃了什么东西,眼睛就看不见了,也没有痛苦了?”
“孩子,人若没了眼睛,不就成了瞎子了?更不用说画画了!”
“爸,我听说,耗子吃了盐就变成了蝙蝠,眼睛虽然亮,但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活在阴湿的山洞里,但它们也过得很不错……”
“亦德,告诉我,你看见什么啦?听见什么啦?”
“没。”
“好了!亦德。我决定,从今往后,你还是学着画画吧!当然,别老想着老俱乐部主任,你太忧郁了。”
“爸,你走开一些,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亦德垂着头,用被子紧紧裹住身子。他想把自己紧紧地缩在里面。
“亦德,爸上班去了。如果有事,就去找我!”
亦德点头。他听见爸爸临出门时对妈妈说:“让亦白领着亦德出去玩玩,散散心,这孩子心里有事!”
以前,爸爸想方设法带亦德去的地方,都是世界上最安静最偏僻的地方。因为这种地方没有人。在落过雪的沟塘里,洁白的雪覆盖到柞树的腰部。在白纸一样的雪面上,有一行野鸡精巧的花爪印,而稍微粗糙发圆的脚印,是灰色野兔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鸟突然从亦德和爸爸头顶上的树梢间扑啦啦飞走,落了他一身的雪。爸爸呼吸着林间的清爽空气,指了一下周围:“怎么样,亦德,世外桃源吧?”
亦德走累了,半跪半坐在雪窝里,他面前是快被雪淹没了头的榛丛的枯枝。听见爸爸的话,他并没有回答,只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榛树快被雪淹死了,它们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它们有的已经死了……”
爸爸只能认输,只能垂头丧气了。因为他缺少能力把儿子从可怕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那天,亦德正缩在屋里等待吃饭。就是在这个时间里,他才感到非常愉快。妈妈蒸馒头的香味已把他肚里的馋虫勾引得蠢蠢欲动。一个男孩子一旦饥饿,其他的念头就统统滚蛋了。
姐姐亦白回家了。她又带回了一瓶雪花膏,放在收音机旁。自从意识到亦白上中学以后,亦德经常可以看到她的这一系列动作:把一瓶雪花膏重重地放在箱子上,在离开之前,必先打开盖子,鼻子凑上去,贪婪地嗅上一气,然后再旋紧盖子,回头对亦德说:“今天又揪出一个人!”
亦德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姐姐。
但亦白并没有要立即把这件事说出来的打算。她觉得只有一个人听着还不够,就朝厨房喊:“妈!今天又揪出一个人来!”
“谁又被揪了?”妈妈在厨房里问。
“一个女的!”
“女的?”厨房的门开了,冒出一缕缕热气。妈妈的头探了出来。
亦德抬着头死盯着姐姐的背部。亦白开始提高嗓门儿叙述她见到的事情:“一个女教师,三十七八岁不到,听说是隐瞒了成分,刚查出来的。”
“她教什么的?”妈妈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了。
“教音乐,叫孙灵!”
“孙老师?”妈妈愣在那里。
“是她。斗争她的场面才精彩呢,她儿子冲上台打了他妈一个耳光,骂他妈骗了他,要跟她划清界限。他妈本来没有哭,挨了儿子一巴掌,哭昏过去了。”
“有这样的浑蛋儿子,还不如生个傻子!你们知道吗?孙灵老师身上还有孕呢。前些日子她碰到我,还跟我说,要是杀了猪,给她留两只猪蹄子。”
亦白也呆呆地站在那儿,半天才摇摇头,让人看不出她摇头的意义。
亦德突然喊:“妈,把猪蹄子留给亦白吃吧!她有功,参加批斗会更有功吃猪蹄子了,四只猪蹄子都给亦白。多好啊!儿子打了妈,妈昏过去了,肚里还有儿子的小弟弟。多好呀!你瞧亦白说这些话时的神气劲儿……”亦德朝门口冲去,跟亦白交臂而过时,他用一个人身体最最尖硬的部位——右胳膊肘,狠狠拐了亦白一下,“别挡着门,让我出去!”
这一下挺狠,亦白“哎哟”一声蹲下身子。妈妈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对亦德吼道:“姐姐怎么你啦?把姐姐撞成这样!”
亦德什么也听不见,一直望着三月黄昏的雪天尽头走去。他突然一个人笑了起来,笑得很响。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但他知道,自己笑的时候心中并不高兴。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住宅区,看见微弱的灯都在冬夜里亮了。房屋上都背着一个圆乎乎的雪包。他为房屋委屈,它们每天背着这么重的东西竟然睡不醒。
“亦德!”
有人喊他。他听出是爸爸的声音。大概爸爸下班刚刚进家门,就听到亦白惊天动地的叫声,或许她还躺在地上不起来呢。妈妈肯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当然,妈妈在叙述时,一定向着亦白,因为亦白那一声“哎哟”就够人同情的了。
他站住了。他霎时间想起来爸爸打过他一次,只是一巴掌,指印留在脸上三天不肯退去。有人说手心的纹路如果是直的,三巴掌能把人打残了。但爸爸从不轻易打他。
他等着爸爸给他一下子。
“亦德!”爸爸站在他面前,但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亦德!”
“我听见了!”
“回家吃饭吧!”爸爸说。
这回,亦德从那张模糊的脸上似乎看见了闪着微光的眼睛。
他跟着爸爸走,谁也没说话。
吃饭时,大家都好像把刚才的事情忘记了。但亦德望了一眼亦白,发现亦白仍用记仇的目光在他脸上狠狠刮着。
吃完饭,亦白洗完碗,找那瓶雪花膏搽手时,发现它不见了。
“雪花膏呢,妈?”
“你自己放的,问我干什么?”
“爸,你看见了没有?”
“你妈没看见,我更看不见了!”
“亦德,你看见了吧!”亦白的目光充满了火药味。
亦德冷笑一下,然后,很快把笑收藏起来,用恶毒十倍的目光回击亦白。
“就是你干的。藏哪里了?爸,妈,你们来,亦德把我的雪花膏藏起来了。”
爸爸用目光审问亦德。
亦德又把冷笑放了出来:“我把它拿给咱家的猪去搽了!”
“什么?你说什么?爸!妈!你们看亦德呀!”亦白跳了起来。
“太不像话了!”妈妈生气了,用目光瞪着爸爸,很明显,妈妈让爸爸亲自处理这件事。
爸爸脸色渐渐阴暗了,可以看出,他是用克制的口气问亦德:“你说说,为什么这么做?”
亦德说:“猪搽雪花膏比人搽强!”
全家人听了都一愣。
爸爸用发抖的手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轻声说:“亦德,你累了,早点儿睡吧。”
全家人又听见亦德说:“睡着了更累!”
爸爸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亦德是个理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