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男怀疑过那个灿烂的晴雪天是否真出现过。她问自己:“假如那天没有走出院子,没有让一个好心的老太太帮自己把院门上的锁打开,那么,晴雪天还会有吗?”
那天,她是被锁在家里的,只是院门被妈妈锁上了。她可以从屋里走到院子里玩。门锁上后,妈妈从院子门底下的缝缝里,再把钥匙塞给她,让她保管。妈妈怕外面的世界惊扰了自己的女儿,但同时又把女儿通向世界的一扇小窗口打开了。
我们都能回想起,那个时代的车轮慢慢旋转的时候,有多少担惊受怕的父母把自己的骨肉锁在房中,重复着许多人做过的事。
那样的晴雪天不再会有了。因为她想不起那个男孩子的长相了。拼命想,是想不出来的。想不出来时,内心的懊恼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经常对着窗户长吁短叹。
但她从没有问一声,为什么那个男孩子老在脑子里出现?是的,谁也阻止不了大自然中植物的生长,这种美好念头的生命力是顽强的。
寂寞和孤独是想象的土壤。
没有任何希望的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流逝过去了。但那个晴雪天带给她的模模糊糊的欢乐和不安又给了她渴望。
距那个晴雪天一年后的一天,当她正把头从窗户上移开的时候,她突然预感到什么,便急速地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
那个男孩子从远处走过来了。他没有像其他男孩子一样戴着棉手套,或是不戴手套,把两只手笼在袖筒里,像是抱着自己挨了冻的心。他的两手插在裤袋里,嘴角的线条迅速消失在苍白的两腮。幼男几年后才知道嘴唇拥有这种线条的人,都是坚定而少言寡语的。他的睫毛很长,把一双本来有些茫然的眼睛掩藏起来了。是的,他的脸色很苍白,像是失去了血液,是白雪的孪生兄弟。
他比一年前长高了。但不明显。不像有些男孩子,到了一种神秘年龄之后,像是听见起跑令枪声,疯狂地长,生怕对不起吃下去的北大荒的大豆和玉米。
幼男说不出为什么紧张起来。她看见他就要从门前的路上走过去。奇怪的是,他为什么没朝她的这扇窗户望上一眼?他不记得有一个晴雪天吗?噢!他要转过头来了。她慌张地把头从窗户上闪开。她觉得不应该让一个男孩子发现一个女孩子在暗中打量他。她的心狂跳了几下。她估计他大约在院门口站住了,凝神望着她的窗户,并发现了院门上的锁。她在想象他的每一个动作。他此时大概摇头了,正准备走开。幼男重新扑到窗上,向外望……
什么人都没有。
他已经走过去了。一片灰色的云,无声地飘过了她的窗。
是的,去年这个时候,也是刚下过雪。她只记得,院门没有锁。当时,父母没有想到外面世界发生的事,像风中的沙粒,会弄眯了女儿的眼睛。
她当时走出了院门。从路上走过三个红卫兵,两男一女。女的拎着一支小号的油画笔,滴着血一样的红漆。后面两个男的每人都拎着红漆桶。他们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
幼男开始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所以,保持着一定距离,也加入看热闹的队伍。
最后她明白了,三个红卫兵逐家逐院朝玻璃窗上写“忠”字。
那个时候,“忠”字随处可见,写在围墙上、烟囱上、康拜因拖拉机上、商店的柜台上。窗户的每一块玻璃上都写着“忠”字,是“忠”字在中国的最后一次泛滥。
幼男看见写“忠”字的女红卫兵,一面朝玻璃上写字,一面不断地吹自己的手。她干得很疲劳,指关节都酸了。“忠”字写得又红又艳,很漂亮。每家的主人都喜眉笑眼,觉得玻璃上有了十几个“忠”字,是一种伟大的奖赏。
幼男看见几个红卫兵快写到自己家时,飞快地跑回家,把院门大大地敞开了;又用一只旧棉手套,把玻璃上的浮灰擦掉。她心想,那个女红卫兵的“忠”字写得极好,又快,比炒豆子还快。
正想着,那个女红卫兵已走进院子。后面一个男红卫兵站住了,放下油漆桶,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上面是一串串的人名。他看了一下,然后对其余的两个人摇摇头。女红卫兵见状,走过去,要过名单看了一眼,也摇了一下头,又走出了院子。他们一直走进大荒家的门。女红卫兵还回头望了一眼幼男,眼神里充满了遗憾和同情。
幼男想紧紧抓住这一瞬间的阳光,对女红卫兵说:“别走,给我家的玻璃上写一个‘忠’字吧!就写一个……”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
幼男头脑昏昏,两眼一片模糊。泪水消退后,她望了望天空,她发现冬日是灰蒙蒙的,失去了一身的明亮。
那时,她既不盼望发生什么,也不等待有什么人来。她只希望统治天地间的雪霰散去,让她看清冬日的表情。
幼男像所有女孩子一样,渴望着温存,渴望着宽容和柔情。
一个女孩子遭受的冷落,能长久地刺伤她那稚嫩的心。幼男把院门关上,靠着门站了许久许久。
她觉得别人家窗户上的“忠”字,像是披着一件彩色外衣,而她家没有权利拥有这样一件外衣。所以,那天的日子便迅速暗淡下去。
下午的时候,她听到有人拍响院门,便慢慢走出屋去。
院门锁着,钥匙握在她手里。
她隔着门问:“你是谁?”
“我。”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干什么?”
“写‘忠’字!”
“扯谎!”
“你瞧!”男孩子说。她低头一看,院门底下的缝隙间出现了一个小铁罐和一支毛笔。罐里是红色的液体。
她把钥匙从那儿塞出去了。但钥匙一离手,她就担心男孩子会把钥匙抓住跑掉。
门开了,站着一个男孩,十二三岁,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两只手插在棉裤袋里,呆呆地望着她。
“我见过你的!”她说。
“我也见过你,就是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说。
“你怎么想起给我家写‘忠’字?”她问。
“上午时,我看见他们没给你家写‘忠’字。我想,没什么,我会写。”
“进来吧!”
他把手从衣袋里掏出来,收拾起地上的工具,进了院子。
他开始写的时候,幼男一直盯着他看。她见他把一点儿水倒入铁罐,搅拌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写。
她突然问:“这是什么?不是红油漆啊?”
“这是水粉。我家窗户上的‘忠’字,都是我用这个写的。爸爸说,用它写好。每块玻璃上写字,要遮光的,用这个,将来用水一擦,就全抹掉了。不比用油漆,想弄掉必须用刀刮,比我爸爸刮胡子可费劲多了!”他一边说,一边写,“哟,光说了,这个字上窄下宽,涂掉重写!”
她拉住他的胳膊:“不用,很好,写得挺好,不用擦掉!”她从侧面看见他的长睫毛上面,挂了一层浅浅的霜。
“那就不擦了,接着写!”他一块玻璃一块玻璃写下去。
那时候,冬日斜到西边去了。她把他请到屋里。两个人几乎同时说:“黑了!”
屋里的光线明显暗了,因为朝阳的九块玻璃有五块玻璃上有了大大的“忠”字。
他说:“我告诉过你,觉得屋里黑时,用水把它擦掉,比洗脸还省事!”
她突然觉得他要走了,忙把自己炒的瓜子捧出来:“你吃点儿瓜子吧!”
他说:“我抓一把吧。”说着,抓了一把,吃了一颗,“挺香!你炒的吧?我姐姐一炒瓜子,就把瓜子炒煳,急得什么似的,好像不是炒瓜子,是瓜子炒她!”
她满有兴趣地听着。
他却说:“我走了。”
像进来时一样,她把锁递给他,让他把门重新在外面锁死。她听见他踏着雪离开了院门。那时,她突然问:“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她本想问他的名字,不知怎么就改了口。
“我姐姐叫亦白!”脚步声渐弱,听上去那么邈远。
她什么时候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都觉得那是个少有的晴雪天,千真万确的晴雪天。当然,这样的晴雪天一生也许只会遇上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