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男是个女孩。
在这个冬天,她常常想起一个人来。她对谁都没有说。
幼男这个名字怎么产生的,幼男父母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在她没升入中学以前,她像一只走过大街的猫一样,没人注意她。
她养过四只猫,除了黑色猫,一概被她淘汰掉了。她淘汰猫的方式很特别,简直是一种告别仪式。她养的第三只猫是个当妈妈的,下了两只花猫。她略微有些伤心,便决定待小猫一个月之后送人。她那天送猫的样子有点儿像个行善者。她把它们塞在棉袄里,挨家挨户问:“谁要可爱的小猫?”有人摸摸小猫:“它没病吧?”她老实地回答:“它现在没病,可能以后会有病,但要会看它吃食时欢实不欢实,就知道它有没有病了!”人家一听,摇摇头说:“抱走吧!看来还会得病!”幼男委屈地走了。碰到另一家,使幼男大惑不解,因为这家女主人没看清是猫是狗,只认真地盯了幼男半晌,突然狠狠地说:“是你?黄鼠狼给鸡拜年!”门在幼男的鼻子前关死了。愣了一阵,幼男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没伤心,却替两只小猫难过。她知道不是猫不可爱,全是因为她的缘故。她找来一个装鞋的纸盒,里面垫上旧棉花,一边把两只小猫放入盒内,一边说:“这小屋不错吧!”然后就把盒子放在雪地上。那儿是人们经常走过的路。她躲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朝外观察。果然有人走近了它,打开盒盖,又望了望四周,犹豫着,然后摇摇头,走了。又过来一个人,又是同样的表情,弃猫而去。这回,幼男真伤心了,眼睛有些湿。突然,她弄明白一个问题:也许是人家养不起两只猫?那干吗不拿走一只呢?怕剩下的那只孤单吗?她飞快地进屋,又找到一只鞋盒,垫上旧棉花,把两只小猫分别装进去,然后说:“你们要独自生活了!”
果然,两只小猫被行人陆续抱走了。当一个人抱着小猫离开印满了脚印的雪地时,幼男又在心里说:“祝你找个好主人!”
邻居家有个叫大荒的男孩,比幼男小三岁,两只眼睛老闪着恶狠狠的光。大荒家世代都是贫农。幼男记得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曾有过几十亩地的甘蔗林。红卫兵斗她爸爸时,说他的心肠比蝎子还毒。她怎么也看不出这一点。但她亲眼看见大荒追杀一只非常漂亮的黑色公猫时的悲惨情景。那只猫,正是幼男心爱的第四只黑猫。她曾给它起了一个非常有意味的名字,叫“幼男妹”。第一,她需要一个弟弟或妹妹,跟她做伴,排遣寂寞;第二,她叫幼男,那么说最好是该有个妹妹;第三,叫它幼男妹,明确了它的归属权。但谁听见这个名字,都不会认为这是一只真实的猫。
那天,她发现幼男妹卧在大荒家落了雪的窗台上,用非常动人又带着点儿哀求的声音叫着。它分明在呼唤大荒家窗户里的那只花猫。她看见幼男妹叫了十余声后,大荒手执一个小铁煤铲从屋里跑出来,朝痴情的幼男妹抛过去。幼男妹一缩身子,闪过了致命的打击,再一弓身子,逃掉了。
第二天,幼男妹没有逃脱掉大荒的追捕。幼男看见幼男妹仍站在大荒家的窗台上叫。那种痴情的呼唤足以让人们忘记空洞的震耳欲聋的口号。大荒家的屋门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热气从屋里很温柔地飘出。这时,她看见从那门缝中间伸出了一支枪筒,那枪筒直直地对着没有任何觉察的幼男妹。
幼男的脸一下子离开了篱笆障子,她被吓住了。只一会儿工夫,她便心静如水了。因为她发现那支对准幼男妹的枪筒是木头的,像所有男孩子手里玩的木头手枪一样。用一块厚一些的木板,在上面画上大致的轮廓,先用锯拉出模样,再用刀子削,雕刻得细一点儿,再涂上墨汁,准能卖给那些手笨的又想不劳而获的男孩子们。
有一点,幼男心里十分清楚:这种枪拿在多么疯狂的男孩子手里,也不会给人类带来危害。所以,她向来对手执木质手枪,嘴巴不断发出叭叭响声的男孩子不屑一顾。
这时,幼男妹不叫了,似乎转了一下头,望了一眼从门口伸出来的那截古怪的东西,还有从门缝间飘出的那缕温柔的白气。然后,它又重新对着结了冰花的玻璃,顽强执着地叫下去。
在那一刻,幼男觉得冬天无比美好。她想,如果幼男妹再叫几声,那只花猫就会从敞着的门缝里出现了。她渴望见到两只多情的猫相逢时的幸福景象。
这时,幼男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呆了。她看见伸出门缝的木质枪筒里散出一股发蓝的烟,窗台上的幼男妹不见了。再看地上,幼男妹在雪地上痛苦地翻滚着,原来闪着光的黑色皮毛沾上了一层雪尘,变成了一只披孝的雪猫。
幼男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大荒也愣在门口,他同样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从大荒身后,走出一个冷冰冰的男人,是大荒的父亲。他拍了拍大荒的头:“怎么样?成了吧?你还怀疑它能不能打响!以后,我再给它改装一下,换一个铁枪筒,枪筒就不会炸裂了!你瞧,黑猫不动了!”
“赔我猫!”幼男终于喊出来了,泪也流出来。
大荒把头一下子缩回屋门里去了。只剩下大荒的父亲。他看了看幼男,又看了看躺在雪地上的猫,微笑着说:“你哭什么?你家的黑猫阴险毒辣,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引诱我们家的花猫下水。告诉你,也告诉你父亲,我家的花猫分不清敌我,可我能分清敌我。我能划清敌我界限!”说完,又冲屋里大吼,“大荒,你出来,怕什么?挺着胸出来!把院子里的猫弄出去,扔得越远越好!听见没有?出来,把头抬起来!”
幼男眼睛里的泪,把她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了。
大荒没有走出屋来,只是伸了一下头,看见幼男紧紧抓住障子的手,还有贴在障子上冻红的脸,便又缩回去了。
大荒的父亲伸手抓住黑猫,一抛,把它扔到院外,再拎起来,又一抛,黑猫便消失在一个雪堆后面。
幼男看见幼男妹被抛上天空时,柔软的四肢伸展开,落在地上,整个头深深扎进雪堆里。
“太惨了,太惨了!”幼男蹲在篱笆边上,不敢走近托着幼男妹尸体的雪堆。
她等着爸爸和妈妈回来,把这惊人悲惨的消息告诉他们。所以,她擦干了泪,静静地坐在炕上,等着爸爸妈妈的脚步声。
晚上,爸爸和妈妈先后回来了,她冲动地叙述着黑猫惨死的经过。
说完了,她咽了一口唾沫,把泪也咽下去了。她等着爸爸和妈妈说话。她等着爸爸和妈妈拉着她的手说:“幼男,走,找他们去!问问清楚,凭什么打死幼男的猫!”
沉默。爸爸和妈妈谁也没说话,都把眼睛望着幼男,好像幼男没有把这个故事叙述完。
“我说完了!”幼男大声说。她等着爸爸妈妈的果敢行动。
“知道,孩子!我知道你说完了……”爸爸的目光躲开幼男,像是望着漆黑的窗外,又像是低垂着。
“那你们还等什么?”幼男哭了。
“幼男,爸妈不等什么……”妈妈说,但同样躲避女儿的注视。
“那你们怎么不说话?”
“幼男,好孩子,你以后别养猫了,听话,别再养猫了!”爸爸说话时,头始终朝着黑色的窗。
“你别看着窗户,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我跟你说话呢,爸!”
“幼男!我们不再养猫了!”妈妈边说,边伸出手臂揽住幼男,想安慰她。但被女儿的手挡开了。
幼男从心里明白,妈妈那只软弱的胳膊安慰不了自己。
不知怎么,当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她慢慢平静下来了。
从那天开始,爸爸妈妈出门,总要告诉她:“最好别跑出去玩,外面的世界很乱。”
她点点头。
妈妈又说:“如果太孤单,给你再抱只猫来!”
她摇摇头。
“妈妈会给你想个好办法,让你的日子好过一些。”
幼男笑了一下。妈妈没有看见她的笑容里已揉进了一丝成熟的感伤。
剩下她一个人凝望窗外时,幼男又想起那个人来。不过,她对谁都没说,连爸爸妈妈都不想告诉。因为,在那样的冬天,有好些事情,爸爸妈妈都没有办法解决。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痴情地迎接爸爸妈妈对她的许诺。她让自己完全走入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的出现,又自然又平静,但又那么真切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