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头的腰里系着一根牛皮鞭子,很结实,既能当腰带用,又能当武器。我见过砖头跟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打架,我们还没赶到时,他孤军奋战,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挥着牛皮鞭,像面对着一群龇牙的狼,很威风,很震。
牛皮鞭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的。砖头的爸爸是车老板,用的就是牛皮鞭子,砖头的鞭子兼裤腰带就是他爸爸淘汰的鞭子。砖头他爸赶着四匹马拉着的大车,他的威风劲儿完全被砖头继承过去了。砖头说:“我爸在冬天赶车经过白雪覆盖的庄稼地时,坐在马车上就能用鞭子抽死路边觅食逃命的老鼠。”
我和力子只是听砖头这么说过,从没亲眼见到。砖头也没见过,但他吹得比他见过的还神,说他爸在夏天用鞭子抽死了一只绕着脸转的吸血蚊子,拿在手上一看,说了一句:“公蚊子!”
我和力子听傻了。以后,一看见砖头的爸爸赶着马车从身边经过,听见辕马脖子上的叮当的铃铛声,看见被砖头爸爸摇得在空中转圈的鞭子,我的头就发昏,赶紧闪到路边上。
砖头跟他爸爸长得很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黑黑的头发,浓浓的双眉,宽宽的鼻子,阔阔的嘴,方方的下巴,黑红色的脸,怎么看,他都像个英雄。天天放映的影片《地道战》、《平原游击队》里面的男主角,都像是砖头家的远房亲戚。
砖头他爸从不跟我们这些孩子说话,即使说话,也就是几句话:“一边去!”“闪开!”“给我躲远点儿!”
砖头也常使用这种简短的词儿,他的霸道劲儿,从他爸常说的这些话中学了不少,让我们觉得他很厉害。除了我和力子,有很多男孩子知道砖头的腰带是皮鞭子,就要求他把上衣撩起来,让他们看看。砖头从不轻易让他们看。我说:“砖头,让他们看看怎么了?也看不坏!”
砖头就是不让看,还说了一句:“现在看不坏,看多了就看烂了!”
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很怪,砖头越是不让人看他的腰带,他的腰带就越神秘,就越是有人想看。
那时,农场已经变成团了,场长不叫场长,叫团长。
吕团长的儿子比我们大两岁,他十四岁。我们都叫他大吕,叫惯了,就叫成了大驴。他穿的衣服都是他爸的军装改成的,只改短,不改小,所以大驴穿着肥大的军装,显得比我们壮实不少。大驴有一帮人追随他,走到哪儿都很神气。但是,最不尿大驴的就是砖头。
那次,砖头挥着腰带鞭子独战“群狼”,其中的“头狼”就是大驴。大驴被砖头的鞭子扫了一下,钻心的疼。他才想起自己的腰带是正宗的军人皮带,也抽了出来。但是,他的大肥军裤一抽掉皮带,一把没拽住,像船帆一样落下,只剩下桅杆了。被砖头的鞭子在屁股和光腿上抽了两下,大驴就只能大叫着跳着脚跑了。
想看砖头腰上皮鞭子的就是大驴。
大驴竟然找了一个说客,是力子。力子当着我的面跟砖头一说,砖头瞪着游击队员的眼睛吼道:“给我滚一边去!”
砖头说的“滚一边去”的除了大驴,当然也包括力子。砖头对力子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觉得力子像“汉奸”,就差脸上贴块黑膏药了。
我觉得力子肯定很为难,也能想象大驴求力子时,力子不好意思拒绝大驴的情景。现在,力子被砖头骂了一句“滚一边去”后,就扭头回家了。
我们三个第一次在大白天就剩下了两个人,很别扭,也很不开心。我和砖头都不说话,坐在雪地上,冷气都侵透了棉裤,我和砖头还固执地坐在雪上不起来。
我觉得砖头应该主动跟力子说点儿什么,比如说道歉之类的。尽管我们这些男孩子从来不说道歉的话,但是,必须有道歉的表示。这时,砖头看着我,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看着砖头,心里很奇怪,他在这个时候能说出这种话来?我不坐在这里,我也扭头走掉,这雪地里不就剩下他砖头一个人了!当活雪人?
“我不坐在这里,我去哪里?”我问砖头,心里有点儿火气。
“你该找力子,叫他回来。”砖头说。
“该你叫力子回来!是你让他‘滚一边去’的!”
砖头不说话了。砖头有一个优点,他知道错了就不说话,他一旦一句跟一句地没完没了地跟你争论,那就是错误像疖子一样都长在了你的身上。
砖头站了起来,把屁股上的雪拍打了几下,朝力子家走去。我跟在砖头后面,心里想笑。我特别想看砖头跟朋友认错的样子,那表情肯定有点儿像猫跟老鼠赔礼。
我想错了。
砖头到了力子家院子门外,并不推门进去,而是站住了,回头看着我。我说:“进去啊!站在这儿做什么?”
砖头就把腰带鞭子从裤腰上抽了出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就抡起了鞭子,抽在雪上,把雪抽成了粉,抽成了雾。啪!啪!啪……清冷的鞭子声一下下撞在力子家的墙上,听上去很怪异、很特别。
力子听见了鞭子声,就走出屋,站在院子里看着院门外的砖头一下一下抽响着鞭子。
我看出来,霸道的砖头就是这样喊叫力子,跟力子赔礼道歉的。力子也听懂了砖头腰带鞭子说的话,也接受了砖头的道歉。砖头抽出了汗,把棉帽子摘下来扔在雪地上,头上冒着热气,还在抽着,他身边已经腾起了层层的雪雾。他抽得时间越久,说明他道歉的话说得越多。
力子推开院门走出来,把砖头的棉帽子捡起来,顺手扔给了砖头,说道:“我们走吧!”
砖头先把鞭子扎在腰上,再将棉帽子戴在头上,像是把锅盖盖上了,热气马上断了。这一次,是砖头跟在力子身后,我跟在砖头后面。我看砖头那样子,的确像是霸道的猫跟在一只倔强的老鼠后面,一心一意要为老鼠做点儿什么事情。很好笑。
我和砖头、力子刚走上农场最宽的街道,就看见大驴的父亲吕团长挑着一副担子在捡粪。我们三个就站住了,看着这个穿军装的人在人最多的街上捡粪。我们都看见吕团长的粪筐里只有一坨冻硬的鸡粪。
砖头问我:“苞米,你说团长不到有粪的地方捡粪,在这条最干净的街上捡什么粪?”
不等我说话,力子说了:“大驴他爸是让人看的。”
我们都记得挂在烟囱上的大喇叭天天号召全体职工家属孩子,都要在冬天捡粪积肥。当时,砖头还说:“要是把粪拉到非洲,只有我爸的四匹马拉的车才能把粪运到非洲。”
“非洲有粪,不用咱们的粪。”我说。
到了下午,我们三个又转到了那条街上,迎面碰到了大驴的爸爸吕团长,他的粪筐里还是那一坨鸡粪。
“他会不会捡粪啊?”砖头伸头看了团长的筐之后,回头问我们。
力子说:“我怀疑,他筐里的那坨鸡粪,也是从他自己家的鸡窝里掏出来的。”
听了这话,我笑起来,觉得力子分析得很对。
砖头突然跟吕团长开起了玩笑:“团长,你捡了一天的粪,还是从自家鸡窝里掏出的那坨鸡粪啊?”
大驴的爸爸一愣,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玩戏法的被小孩看破了,突然变成了一个恼羞成怒的团长:“你们是干什么的?谁家的孩子?”
大驴的爸爸一喊,我们三个都吓跑了。
第二天,我们三个在大街上跟大驴他们遭遇了。他们六个人,都比我们高半头,两个人抓一个,像抓小鸡那样,把我们拧住了。大驴很得意地说:“砖头,是你自己把腰带鞭子解下来让我看看,还是我给你解下来?”
我心里想,这一次,砖头的腰带鞭子怕是要被抢了,他得提着裤子回家了。
谁想到,砖头却跟大驴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说实话,说了实话,我的腰带鞭子送你。”
大驴马上兴奋起来,他觉得这个交易可以做,他大驴没什么损失的,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他催促砖头:“快说。”
砖头说:“你爸爸昨天在大街上捡粪,从上午到下午,粪筐里一直就只有一坨鸡粪……”
大驴抢过话头说:“我爸是团长,他号召大家在冬天积肥的……”
砖头说:“我知道你爸是在做榜样。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爸筐里的那坨鸡粪,是不是从你自家鸡窝里掏出来放筐里的?”
大驴说:“是啊!你说对了!我爸让我从鸡窝里弄一坨鸡粪放在他筐里的。”
我真的没想到砖头要证明的是这件事情。砖头对拧着自己胳膊的两个人说:“松开我,我把鞭子给大驴解下来。”
两个人一松开,砖头就把鞭子抽出来了,不是递给大驴的,而是一鞭子抽在了大驴的脸上:“你爸都是骗子,你还能是好东西?”
大驴的脸上当时就出了一道血印子。我和力子都知道,砖头抡起了腰带鞭子,谁也甭想拦住他了,他什么时候抽尽兴了,什么时候才会罢休。一看砖头的架势,拧着我和力子的人也撒了手,躲开了。
大驴捂着脸喊道:“砖头,你别走,我回家把我爸的枪拿来,一枪崩了你!”
那天晚上,大驴没把他爸的枪拿来,是他爸吕团长带着几个人亲自去了砖头家。当时,砖头和家里人正在吃饭,一见吕团长领着几个人进来,砖头他爸感到很意外,让出炕头,请吕团长坐。吕团长没坐,把儿子大驴从身后拎出来,指着大驴的脸说:“他的脸是你儿子的鞭子抽的,你看怎么办?”
砖头知道自己闯大祸了,想光脚跳下炕朝门外逃,早被他爸揪住了,一掌拍在炕上动不得了。大驴的爸爸吕团长对砖头的爸爸车老板说道:“你先不要打孩子。就把他的鞭子交出来吧!”
当砖头从裤子上解下腰带时,砖头爸爸愣了一下,连大驴的爸爸吕团长都愣了。
砖头爸爸以为儿子抽出的是腰带,其实是鞭子。
大驴的爸爸吕团长以为砖头抽出来的是鞭子,其实是腰带。
吕团长拎着那条腰带鞭子,走出屋子。随行的人中拿出一个瓶子,把盛在里面的煤油浇在砖头的腰带上,用火柴点燃了。砖头还看见自己燃烧的皮腰带冒着油,油滴到了雪地上还在燃烧。
烧完了砖头的腰带,大驴的爸爸转身领着一帮人走了。
砖头惹的祸不小,以为爸爸肯定要揍自己,没想到,爸爸关了门,对砖头说:“睡吧。”
砖头不放心,以为他爸会在他脱光了睡着时,再下手打他。到那时,他变成狗也跑不掉了。他就小心地问道:“爸,你真的不打我?”
砖头他爸说:“我打过了。明天,我再给你弄一条真牛皮的腰带!”
砖头跟我们说这件事时,眼睛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