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写了一本“黑书”。其实不是黑的,只是禁书。里边是什么内容,我不懂。爸爸也不愿意说。我再问,他就勉强说道:“很薄很薄的一本小书。”留存在家里的所有书包括那本“黑书”,都被收走了。农场的广场上堆了小山一样的书,然后,被人一把火点着了。
烧爸爸的“黑书”时,爸爸在现场,他的头被剃成了鬼头。爸爸一开始还挣扎几下,问他们:“烧书就烧书,为什么还要剃鬼头?”给他剃鬼头的人说道:“鬼才写黑书呢,鬼都是在半夜写书的。不给你剃成鬼头,怎么认出你就是写黑书的人?”爸爸的书被浇上黑色沥青,烧着时,冒着黑烟。烧书人说:“黑书就得冒黑烟啊!”
爸爸平时的发型很讲究。在农场那种地方,一个当老师的男人,平时的头发梳得有板有眼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教书人。爸爸的头发不去农场的理发店理,是妈妈专门为他理。
我记得爸爸被剃成鬼头回家时,他戴着一顶帽子,遮住鬼头。他在屋子里也戴着。爸爸就是不想让我们看见。妈妈用理发推子,想帮着爸爸把鬼头修理一下,让爸爸看上去更加像个人。
但是,妈妈没有能力把爸爸的鬼头再变成人头。妈妈流着泪看着爸爸的头叹气。
那天早上,我一起床,看见地上站着一个秃头男人,还问了一句:“你是谁啊?在我们家干什么?”
我看见那个秃头男人背过身去,擦了一下脸,半天才转过脸来。是爸爸。
“爸,你怎么变成了和尚?”
我听见爸爸说:“如果能当和尚,爸爸就去当和尚!”
“当和尚好啊?”我还真的以为和尚是个理想职业。
“好。”爸爸随口答应道。但他的脸色并不好。
“我长大了也当和尚!”我说。
听了我的话,爸爸怔怔地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看见爸爸眼睛红了。
那是我八岁秋天的事情。
那天,爸爸被拉到街上游行,从中午游到晚上。我和弟弟妹妹没饭吃,等着妈妈回来。力子妈叫力子喊我和弟弟妹妹去他们家吃饭,我们就去了。
一进力子家的院子,就看见他们一家人围着搭在院中央的大锅台,大锅扣着锅盖,从里面冒出白白的蒸汽。清香把院子熏染成一个温馨的世界。
我们就站在大锅台旁边等着。我听见力子爸爸骂道:“看把孩子们给饿的!”
力子妈对我说:“再等三分钟,就熟了。”
那三分钟,是幸福的三分钟,它让八岁的我,五岁的弟弟,两岁的妹妹,忘记了院子外面纷纷攘攘的世界。
力子妈掀开锅的时候,腾起一股白云,白云散开,我们都看见一锅的黄黄的苞米、紫红色的面瓜;锅的一圈,像亲兄弟一样手拉手贴着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
那个晚上,我站在力子家的院子里,吃掉了四个苞米、两块面瓜、三个玉米面饼子。
正吃着的时候,力子的姐姐玉子看着我说:“今天下午在大街上看见苞米他爸爸了……”
说到这儿,力子妈给了玉子一巴掌:“快吃吧,热饼子都烫不烂你的嘴。”
玉子就委屈地说:“我说什么了,就打我?!”
看见力子妈打了玉子,我妹妹吓得不敢吃东西了,呆呆地看着力子妈。力子妈哄我妹妹说:“你吃吧,阿姨打你玉子姐不懂事,你多吃点儿。”
在那个秋天的晚上,我记得四个苞米、两块面瓜、三个玉米面饼子下肚了之后,我对力子全家人说:“我长大了一定去当和尚!”
力子的妈妈爸爸听了半天也不说话。刚挨了打的力子姐姐玉子问:“和尚到底是干什么的?苞米怎么想当和尚?”
我说:“我爸想当和尚,我也想当。我不知道和尚是干什么的。”
玉子问她妈妈:“和尚是干什么的,妈?”
力子妈不回答。但是,玉子想知道答案,就又问道:“和尚是念经的吗?”
玉子妈不说话,看了玉子一眼后,又给了玉子一巴掌。这一次,玉子哭起来了,哭得很委屈,哭得时间很长。力子妈不去劝也不去安慰,只是对我说:“苞米,再啃一个苞米吧?一定要吃饱了,长大了不一定非当和尚!”
那天,直到我睡在炕上,我还记得白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惧和饥饿。到了半夜,肚子里憋得发慌。我知道自己晚上站在力子家大锅台前吃多了,撑着了。我蹲在自己家的篱笆根下,望着天上秋天冷清的月亮,把整粒整粒的玉米粒排泄出来。我担心它散发的味道会从敞开的窗口吹进屋里,我还用铁锨铲了土,把它埋上了。
十几天后,曾经在我的肠胃里旅游了一圈的玉米粒竟然发芽了,它在冬天快来的时候发芽了。但是,它很快就被早霜打死了。
我一直为自己无意中的播种伤心。我还跟力子和砖头争论过这件事情,他们两个结成同盟,我孤身一人。他们说我在说梦话、说屁话。我就说:“不信,你们就跟我去看!”
砖头说:“谁跟你看自己拉的屎?要看就自己看!”
力子说:“你吃个蛤蟆,再把它拉出来,看看它还能跳吗?”
砖头说:“是啊,你吃个蛤蟆,再把它拉出来,看它还能跳吗?”
我输了。我没有能力在这场关于生命力的大问题上取得胜利。但是,我的心没死,一直为发芽的苞米粒默哀。
我八岁的那个秋天之后,爸爸就去劳动了,不再当老师了。我总是有一个感觉在夜里和白天醒着:爸爸快要当和尚去了!爸爸快要当和尚去了!
一直到我十二岁的今天,爸爸还在边远的连队里劳动,没有去当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