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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烟囱

冬天好玩的东西不多。那时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游戏,只有广播。所以,我们反对这个世界。

我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力子,另一个是砖头。这个寒假,我们三个就像浸在一个缸里的咸菜,天天泡在一起,泡尽青绿,泡掉漫长的冬天。

十二岁的年龄,我们天天站在农场的广场上看着高高的烟囱发呆。

这座烟囱有多高?我们认真猜过很多次了。

我说有二十五米。砖头骂我:“你什么眼睛啊?你长的是肚脐眼。这烟囱肯定有五十米!”

力子看了一眼砖头,突然说道:“什么五十米?我看它有一百米!你的眼睛糊上鸡屎了?”力子是故意把烟囱的高度成倍地胡说,他是在灭砖头的霸道。

砖头不傻,完全听得出来:“你的眼睛没糊鸡屎,你说烟囱有多高?”

力子说:“我听烧锅炉的老油条讲,这烟囱是二十七米,听好了,二十七米!”

有证人,有准确数字,很有说服力。我嘿嘿笑起来。

砖头一见我笑,就有气:“老油条怎么能知道这烟囱有二十七米?”

力子说:“老油条爬上烟囱,用绳子量过!”

从那时起,我一见到烧锅炉的身上总是油渍麻花的老油条,就觉得他可爱。不论人们怎么骂他脏,嘲讽他娶不上媳妇,没有一个女人要他,我还是觉得老油条可爱。

这一年,有人传说老油条二十七岁,也有人说他三十七岁了。反正,我们已经觉得他很老很老了。老油条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老很老了。

有一次,我对他说:“你把自己弄干净点儿!”

他揉了一下眼睛,也顺便把脸抹了一下,像是要把我看清楚了:“你叫什么?”

我说:“他们都叫我苞米!”其实,我的大名很雅,叫凡雨声,是爸爸和妈妈琢磨了半年起的。当我还待在妈妈肚子里时,我名字的启动仪式已经开始了。我觉得跟老油条说“凡雨声”不太合适,还是报出我的外号,跟锅炉跟大烟囱跟小山一样的煤渣子才浑然一体,有种亲切感。

果然,老油条笑着说:“苞米?苞米这名字好,油条苞米是一家啊!哪天你来我这儿,我让你洗热水澡。”

我以为老油条是客气,是玩笑话,没当回事。你想啊,一个脏兮兮的找不到女人的男人,竟然承诺让我洗热水澡!

快春节时,农场周边的男人女人,都乘坐拖拉机、马车,赶到老油条那里的澡堂洗澡。全农场只有这一个浴池,上午是女的,下午是男的。老油条忙起来,一车一车朝锅炉外面推煤渣。这一天,老油条把自己忙成了一块黑煤疙瘩。

我也想洗澡,但是,洗澡票要花一毛钱。对于我来说,有一百件比洗澡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除夕的前一天夜里,我看见我家门前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像在等什么人,风一刮过来,就闻到他身上的煤灰味道。我走近了才看清是老油条:“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油条凑近了我的脸,问道:“是苞米吧?”

“是啊!”

“我问了好几个孩子,才知道你家在这里。”

“你找我?”

“找你洗热水澡去!”

跟着老油条去了锅炉房,我才知道锅炉工都有一个不足两米的小洗澡池子。那里面已经注满了热水,腾腾的白色热气,把锅炉房灌满了,看不见人。热气朝上走,我和老油条只能蹲下身体说话,才能看清对方的五官。

那是我长这么大,洗得时间最长、洗得最干净的一次澡。我问老油条:“你洗澡这么方便,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脏?”

我看见老油条用大铁钩子捅着锅炉里红红的煤,回头说了一句:“没兴趣洗。”

我说:“不洗澡哪里找得到媳妇?”

“洗了澡也找不到媳妇。”

“洗干净了就找到媳妇了。”

老油条笑了,又给我的池子里加了热水。

这个澡,我一直洗到除夕的零点十分。老油条看了看摆在窗台上的一个瘸腿的小钟表,跟我说:“你这个澡,整整洗了一年啊!”

我很满足。我盯着窗台上的瘸腿座钟问老油条:“它多大了?”

“跟我年龄一样大。”

“我长大了,一定帮你娶个媳妇。”

老油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得很开心:“说话算话啊!”

我从水池里伸出水淋淋的一只手:“拉钩!”

他不跟我拉小手指头,却一把攥住我整个的手:“我等你长大啊!”

“你到底多大了?”我想,知道老油条的年龄,就知道座钟的年龄了。

老油条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我多大了。”

大烟囱很牛。我觉得有一天我会爬上去,在高处朝南一望,肯定能看见北京,再使劲儿一望,就能看见非洲了。

大烟囱除了它最高以外,它的腮帮子和脸蛋上——凡是属于它的五官范围内,都挂满了珠宝一样的大喇叭。喇叭的声音像夏天的雨、冬天的雪一样飘下来,钻进人的耳朵里。

我从大喇叭里知道了坦桑尼亚和赞比亚正在修铁路,是我们国家支援他们的。我们几个还议论,咱们给他们修铁路,他们给咱们热带水果,都是什么水果呢?为什么我们看不到吃不到呢?

力子说:“能运到北京就不错了,如果从那么远的地方运到我们这儿,还不都冻了?”

有一次,突然从大喇叭里传来一个广播找人的通知:“请十六队的队长洪献礼注意!请十六队的队长洪献礼注意!你马上火速赶回十六队!你马上火速赶回十六队!你队的仓库失火!你队的仓库失火!……”

砖头的兴致来了,捏着女播音员的腔调说道:“请力子注意,请力子注意,听到广播后,你马上像狗一样蹿回家去!你马上像狗一样蹿回家去!你家的大炕着火了,你家的大炕着火了,你家的被子正在烧着,你家的猪圈也开始烧起来了,再不回家救火,你就是一个穷光蛋了,你就是一个穷光蛋了!”

于是,力子用更高的女嗓门儿播音,播出的消息更狠:砖头家的大火不仅烧光了他家所有家当,连他家人的头发眉毛都烧光了,都烧成了恐龙蛋化石。

……两个人一直播音播得口干舌燥才住嘴罢休。

我知道美国有一座摩天大楼,它的上半截天天在云里待着,住在上面的人打开窗户时,要先把云彩轰走。

我觉得那情景很美。但是,砖头说:“楼太高了,早晚会塌的。”

我问砖头:“为什么会塌啊?!”

砖头说:“你长的是猪脑子?住那么高的人,都把煤运上去,堆在房间里,楼还有不塌的?”

我呆住了。我反驳不了砖头的超强硬论点。我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力子,力子总是能帮助我的,站在砖头霸道的对立面。

这时,力子不看我,低着头,手里团着雪,手都红了,嘴里还冒着热气,我听见他说的话是:“摩天大楼是会塌的。”

“为什么?你也这么说?”我心里开始失落了。

力子说:“你想啊,住在摩天大楼里的人,除了把煤搬上去,假如有的人家还在上面养肥猪呢?那还不把大楼压塌了!” pX9UatCTYuZk//S1APoQU2DmXPKPj23W21s2a/IDlBPj+r71/PBrAfxDB8L3PC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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