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出爸爸和妈妈希望我成为一个不错的孩子。妈妈要把我培养成出类拔萃的有教养的人。而爸爸呢?他把对我的希望隐藏起来。
我承认,我的骨子里继承了妈妈身上的禀性。
妈妈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端坐在炕沿上,她的头发那么黑、那么亮地像水一样梳向脑后。她像给人屁股上擦消毒水一样严厉地斥责我交的朋友。咒骂车老板的儿子怎么也像他那浑蛋爸爸一样天天握着一杆鞭子,天天睁着一双寻找鞭打对象的恶毒眼睛,让人见到他就想到无赖。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怕我被野孩子带坏了,而且,我还有过那么一次不光彩的举动。
“他叫什么名字?”妈妈指着我朋友的背影问。她记不清这些孩子的名字,我告诉她一百次,她就准备再问二百次。
“他叫柳生。我告诉你好多次了!”
“柳生?这名字不错……”妈妈不知为什么还叹息一声。
“这人也不错!”
“少跟这些人玩!听我话!”妈妈说。
柳生有一手,他能把鞭子甩得很响。他甩鞭子的响声,能震破人的耳膜。这小子不愿意说话,跟他爸一样,无论呼唤牲口还是呼唤人,都用鞭子。他比高龙奸猾。
他不愿意在课堂上耐心地坐四十五分钟。那不安分的脑袋在上课五分钟后,肯定像松鼠嗅到了松果一样胡乱扭动。
柳生不止一次跟我说,他一辈子就想赶牛车,当然赶马车更好。不过,现在他爸爸赶牛车,他也只好赶牛车了。
我问他:“你不想别的?以后就赶牛车?”
柳生反驳我:“你以为赶牛车容易吗?牛如果发疯,拽着车能把电线杆子撞倒,疯牛拉的车比拖拉机跑得快!牛蹄子踩下去,能把猪崽子踏烂!”
我不吭气。
“我早看出来了,你以后不会赶牛车,更不会去种地!”
“你说我会干什么?”我问。北大荒的孩子谁都不知道长大了去干什么,种地是肯定的了,可都不愿承认这一点。
“你还问我你将来干什么!站在舞台上,跟汪玲玲扭个二人转什么的,衣服穿得像你妈妈一样干干净净!坐在一间房子里,窗台上摆盆吊兰花什么的……噢,你还可以对着玉米地朗诵一首诗什么的……”
“什么什么的什么的……”我听出柳生嘲弄我的意思。
“你跟我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说不出来!”
“你说不出来就别说!”
“你别生气。”
第二天早晨,我听见了鞭子响。
是柳生叫我。这小子要比高龙聪明得多。高龙进我家门时,不是用手推门,而是用脚。把腿一伸,他就把门踹开了。就是两手闲着没处放,他也用脚开门。下完雨,门上被他踹得全是黑乎乎的泥巴。
“哪儿去?”
“我想把爸爸的牛车偷偷赶走玩一趟,我看见牛车停在道旁哩!”柳生赶车的瘾又上来了。
“叫高龙一起去!”
“他又挖菜去啦!”
“你会赶车吗?”我感觉,平时吹吹牛还可以,真的让柳生去赶车,当个车老板实在太小了点儿。
我和柳生绕过一小片白菜地,看见牛车就停在路边上,是辆空车。牛在啃路边上稀稀拉拉的青草,一边吃着草,一边拽着车徐徐移动着。
我身上穿着一件白得耀眼的衬衣。妈妈领着我串门时,总要我穿着这件衣服:“大桦!把白衬衣换上!”牛车上很脏,铺了一层红色尘土,是刚拉过红砖的车。我不坐。
“上来吧!”柳生已把车板上插着的大鞭子举在手里。
“脏!”
“你这小子事真多!懒牛上套屎尿多!”柳生说着,把自己的小黑褂子脱下来,铺在车板上,“坐我衣服!”
我爬上牛车。
柳生一摇鞭子,牛就抬头迈步了。
我看见牛鞭子上系有一束红布条,很惹人注意。鞭子在空中嗖嗖叫着,红布条就在空中转成一个红圈圈,那牛就拼命跑起来。
我拍了一下柳生的光背:“你这家伙真可以!”
柳生一得意,就胡乱吆喝起来。他以为这牛车再跑快点儿,能赶上大卡车了。
猛地,我听见柳生大叫起来:“完了,坏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股力扔了出去,左眼角被草扎了一下。我站起来一看,白衬衣扯成了两半,左眼皮上有点儿湿,一摸,手上红乎乎的,是血。柳生哼哼唧唧的,他也摔得够呛。牛车翻在水沟里,牛嘴巴里吐着白色黏液。
有人往这边跑过来。
我不知该怎么办,是先哭一声还是先骂一声柳生。柳生就又叫起来:“快跑吧!”
我俩跑了。
妈妈拧住我的耳朵说:“第一,不许柳生再进咱家门!第二,不许你再找他玩!第三,看见他你就躲得远远的!第四……”
爸爸一回家,妈妈就向爸爸控诉我和柳生的罪状。爸爸走近我,伸出手来。我以为他要拧妈妈没拧过的、剩下的另一只耳朵,歪着头躲开。爸爸笑着说:“我的儿子挺勇敢!”
妈妈说:“有你这种浑蛋爸爸吗?”
我心里乐了。
妈妈冲着爸爸发火了,把我的白衬衣扔在爸爸怀里,直奔向我,扭香瓜一样把我的脸转向爸爸:“你看看这孩子弄的这样子!”又转身对着我的耳朵喊,“不许跟赶牛车的野孩子玩!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说。
我一出家门,就去找柳生。柳生一见到我就狡猾地乐起来。
“你没挨打?”我问。
“挨打?因为这种事就挨打,我早被揍死了。你猜我爸见我第一句说什么?‘见鬼!不知谁把我的牛车赶到臭水沟里去了!’哈哈哈……”
我也学着柳生的模样,放肆地笑起来。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的身上竟潜藏着极强的破坏欲。
那是在我和柳生赶翻了牛车后不久的一天,我完全是很无聊地干了一件蠢事。
我看见路边不知是谁家栽了一排白菜秧,我决定让它们的根须朝着太阳。我从第一棵白菜秧拔起,一直拔到第五十棵的时候,我的屁股被人很重地踹了一下子,我的脸触到了被我刚刚拔起的白菜秧子上。我又被一双力气很大的手拽起来:“造孽呀!谁家的浑蛋?走!上你家去!”
我吓坏了。我愣住不动。这个粗鲁的汉子竟采取了跟我母亲相同的手段——揪住我的耳朵,而且是揪两只耳朵!那副样子走在路上,我像是一匹马,揪我耳朵的汉子成了脾气暴躁的骑手。我走得稍微慢些,我的耳朵很可能就被身后的家伙撕掉了。我两脚几乎不点地地往家奔去。
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地来到妈妈跟前。
我羞臊至极。
我一想到妈妈是个极爱脸面的人,心里就发紧。
院外站了一帮看热闹的孩子和大人。
我一下想到了几年前的那件事。
我这是重犯。
粗鲁汉子对妈妈喋喋不休地叙述事情的经过。他滔滔不绝的话语里夹带着不干净的字眼。妈妈忍耐着。他越往下说,妈妈的脸色就越不好看了,投在我脸上的眼光越冰冷。我在大热天发起抖来。
我突然想逃跑。但妈妈发现了我的企图,飞快地过去把院门关死了。
“跪下!”
我又听到了这声喊。听见这两个字,我当时就想死。
我突然快跑几步钻进屋里,把门从里面插死,把妈妈和看热闹的人关在门外。
妈妈气坏了,她喊,她要砸门。
这时,我在屋里哭了:“不就是几棵破白菜秧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非下跪?”
门被很重地砸了一下,门框上的土都震落了。
外面乱哄哄一片。
我一直坚持到爸爸的声音传进屋里:“大桦,你先把门开开,让我进去,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感到委屈极了,把门打开,看见爸爸黑脸上飞翔着的笑容消失了。
爸爸什么也没说。
院子里风平浪静。
吃饭时,爸爸还是不说话。
我庆幸地想,这件事也许就这么过去了吧?但妈妈时时瞪我一眼,好像说:“不跪下,没完!”
深夜,有人推我。我睁眼一看,是爸爸,他小声叫我:“跟我走!”
“上哪里?”我的心一下揪紧了。
“上玉米地!”
“干什么?”
“听音乐!”
“听音乐?什么……音乐?在玉米地里听……音乐?”
“跟我走,别吵醒他们!肯定能听见音乐!”
我这是第一次跟着爸爸在北大荒的深夜里走路。空气里有溶溶的潮湿气息,我的红狗悄悄地跟着来了。
“爸,你骗我,你要揍我就揍,干吗骗我到玉米地里去?”我的心又被提到嗓子眼儿了。我突然又想起我在麦秸垛上做过的梦,梦见爸爸那张怕人的冷漠的脸。
我站住不动了。
爸爸不回头,轻轻地说:“听话!跟着我走!”
我跟着爸爸走。红狗好奇地跑到前面去了。
玉米地里有露水,我的衬衣很快湿透了。走进玉米地深处,爸爸停住了,我也站住了。远处有红狗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爸爸蹲下来:“你也蹲下!”
我望不见爸爸的脸,但我知道爸爸在看着我。
天空中没有一丝风。
哪里有音乐?
爸爸说:“仔细听!对了,把狗抱住,别让它瞎跑,别让它有动静!”
我疑惑了。这一切好像是真的。
我蹲在地上,等着那音乐。
大约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我听见黑乎乎的玉米地里似乎响着无数头牛嚼草的声音,它们在反刍,声音清晰动听;还有像婴儿吸吮奶汁和蚕吃桑叶的声音。
“听见了吗?”爸爸问。
“这声音是什么?你就让我听这声音?”
“慢慢儿听,玉米在拔节哩!它们每天这个时候长个儿!它们不容易,你听,它们是很艰难的!”
我抱住红狗再听,我又听到了玉米生长时痛苦的呻吟。
“听见了吗?”爸爸问,声音很疲劳。
我听见了那声音。
红狗在我怀里睡熟了,它听见的是大地的催眠曲。我却醒着,在北大荒夏季的深夜里,浑身浸满露水,倾听着这奇特的音乐。
爸爸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地垄里睡着了。
我一直等着那音乐渐渐消失。
我也在晨露里睡死过去。
做也做不完的音乐梦像露水一样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