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经常埋怨爸爸身上有改也改不尽的恶习。我不知道那些发生在爸爸身上的事,算不算错误。爸爸喜欢喝稀粥,也喜欢吃豆腐。
妈妈说爸爸是稀粥命,是豆腐命,是伏牛山的命。
伏牛山是爸爸的老家。
一提伏牛山,爸爸就激动,脸上就像灌过了烧酒一样黑红黑红的。
爸爸一说伏牛山,妈妈就说:“少提那个穷地方!”
爸爸遭到抢白,变得垂头丧气,像我的红狗耷拉着耳朵一样跟我说:“老家穷。”
妈妈愿意给爸爸买白衬衣。时间久了,妈妈发现爸爸根本不能穿白衬衣。那白衣服让爸爸穿一天,袖口和领口就油亮油亮的。我又听见妈妈骂爸爸长着牛脖子,干脆给爸爸买灰衬衣了。
爸爸喜欢用清水洗脸,但不愿用香皂,把毛巾用得黑乎乎的。妈妈就说爸爸长着的是猪脸,不让爸爸随便用别人的毛巾,还让我们提防爸爸那双黑手。爸爸苦笑着说:“别把生活搞得这么紧张!”
不管妈妈怎么说,我发现爸爸望我的时候,黑脸上那细小眼睛射出的光,能融化我心头上堆积的雪。
爸爸每天起来得很早。他在春天时,就在草房前面开了一小片地,种上黄瓜和豆角,还精心围了个小篱笆。在我没出被窝的时候,他总是两手湿漉漉的,浑身上下沾满了露水,把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塞进我被窝里。那个夏天,我可以经常在被窝里吃上一根新鲜黄瓜,清香味足以把一夜不愉快的破梦赶跑呢!
爸爸是个挺不错的家伙。
有时妈妈说:“你爸爸不得了呢!能写厚厚的小说。这可是了不起的人才能干的事呀!”
妈妈说这些话时,我发现她的表情和语言不协调,有挖苦的意味。我就赶紧去看爸爸的脸。
爸爸难为情地跟我说:“我是想写一部书,想了快十年了,也许我写不出它。怎么样,大桦,爸爸的形象在你眼里很糟糕吧?”
我很认真地注视着爸爸:“不!您挺好!”
爸爸很重地拍了一下我的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父母啊!”
这是爸爸对我的表扬。
妈妈在一边说:“对不起!那叫‘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哪里有父亲的事?”
爸爸问我:“大桦,你说是什么?”
我同情爸爸,于是我说:“是‘狗不嫌家贫,子不嫌父丑’吧?”
爸爸对妈妈说:“怎么样?”
妈妈说:“大桦,你错了!”
我说:“我没错!”
妈妈有些伤心地说:“这孩子!”
爸爸得意起来。
农场左边有一片空旷的草地。草不高,但却一簇簇顽强地生长着。我去过那里,发现草下铺了一层鸡蛋大的石头。北大荒的土地很少能找到这样的石头草地。
“爸,草地里的石头是怎么回事?”我问。
“那是一九三九年日本人在这里建的飞机场。”
“怎么还有一个个大坑?坑很深,人钻进去都找不见影子,是什么样的炮弹炸的?”
“不是炮弹炸的,是人挖的。”
“干什么挖坑?”我问。
“干什么挖坑?想知道吗?”爸爸大概喜欢我这种热情,就像他喜欢北大荒人、爱吃大葱蘸大酱一样,“我告诉你,这儿的人有一天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日本人在中国吃败仗撤走时,把武器和一些大衣、皮靴埋在了飞机场底下。传说那些大衣全是上等呢子做成的,皮靴是优等牛皮做成的。日本人很狡猾,把左脚穿的靴子埋在一个地方,右脚穿的靴子埋在另一个地方。准备过冬的人几乎都跑来挖靴子……”
“您也去了,爸爸?”
“是的,我也去挖了。”
“挖到了吗?”
“没有!”
“一只靴子都没有?”
“连穿烂的牛皮靴底子都没有!”
“您听信了别人的话?”
“因为人们都去了!”
“您也跟着去了?”
“是的!”
“结果呢?”
“什么‘结果’?”
“那些没有挖到东西的人怎么样了?”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后来,人们终于听说,这飞机场都是假的。有一个当年参与修飞机场的人说,日本人用木板做了几百架假飞机停在这里,说是要吓唬中国人!”
“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个人你见过?”
“见过!”
“他在哪里?”
“在山上。我找了半个月才找到他!”
“爸爸,您找他干什么?”
“我想,从他那里能听到不少我根本不知道的故事。”
“爸爸我觉得您比别的爸爸好!”
“傻孩子,你难道还有别的爸爸?”
“您比别人的爸爸好!比高龙的爸爸好!”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您肯定比饭桶强多了!”
“饭桶?饭桶指的是谁?”
“饭桶是高龙的爸爸!”
“大桦,不许给别人起外号。一个孩子的才能不是用在这上面的!”
“高龙的爸爸让我不愉快!”
“孩子,我可以告诉你,高龙的爸爸是个好人!”
“我真不明白什么是好人!”
“我也真不明白,怎样才能让你知道什么是好人!认识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躺在麦秸垛上。毒辣的太阳已转到麦秸垛的另一面去了,把一块阴凉留给了我。这个地方令我惬意。当然,是从我跟高龙啃猪蹄子开始,我就喜欢麦秸垛了。我眯着眼睛,脑袋里闪出无数个我喜欢的地方。
……苍茫的北大荒雪原,似有一个忧伤的人在唱一支冬天的歌。这雪原我熟悉又不熟悉。那歌声飘近了,我才感觉是风。我走在雪原的胸膛上,迷茫地望着愈加昏乱的天,那天空也是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我奇怪我为什么会一个人独自来到这个很危险的天地。在风和雪的压迫下,雪原上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沉重的铅灰色使我随时准备大叫起来,可我怕一旦呼喊,那天空上狂躁的云会变成雪倾倒下来。这种恐惧折磨着我。我知道我的双腿鬼使神差地往前移动,又好像是风推送着我。雪原深处隐藏着恐惧,可我没有办法,两条腿不听我的指挥,只能向恐惧走去。我不敢再向两边张望,因为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我一旦看见恐惧,恐惧就会像巨大的磁铁一样飞来,我是一块铁。我拖延着平静的时刻。可刚才听到的奇怪声响愈来愈近,我经受不了那种声音无休止的挑衅,我转过头去,看见了奇怪的情景:高龙爸爸驼着背坐在一架飞驰的爬犁上,拉动爬犁的正是我的红狗。红狗已不认识我了,高龙爸爸向我投来冷漠的微笑。那是在天色完全黑暗下来之前的短暂时刻,我喊了一声:高叔叔!请带我走!他像没听见一样,用一种特殊的声音,驱赶着奔跑的红狗。红狗拉着爬犁迅速从我身边飞过。我歇斯底里地大叫:还我的红狗!那是我的红狗!你这个饭桶,你听见没有?红狗拉着爬犁在雪原深处变成一个永远存在的黑点。我欲哭无泪。我被失望和恐惧一齐压迫在雪地上。我没有一点儿力气了。这时,我看见爸爸走了过来,穿着一双高筒毡靴子,却能轻轻地在雪上走。我陷在雪里寸步难行。我看见爸爸也冷若冰霜,使我怀疑那是不是爸爸的脸。我大叫一声。我想,我是被爸爸脸上的冷漠吓坏了。
梦醒了。我不愿意从麦秸垛上站起来。身下的麦秸陷下去了,留下我挣扎过的痕迹。
我把这个梦悄悄藏了起来。什么时候想起这个梦,我都会不愉快。
我问高龙:“你做过梦吗?”
“天天做!”高龙对我的提问不屑一顾,他又补上一句,“什么梦都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什么梦都做?”
“当然什么梦都做!我做过的梦,你肯定没做过!”
“你先别说这个!你梦见过你爸爸吗?”
“我梦见过我爸爸没有?”高龙突然笑起来,“你问我梦见过我爸爸没有?”
“是!”
“我就梦见过我爸一次!”
“你梦见过?”我抓住高龙的袖子,“你说说!”
“你松开我的衣袖!听我说,我就梦见过爸爸一次,你猜,我梦见他在干什么?”
“你快说吧!”
“……我看见他的上半身钻进鸡窝里,抓住一只鸡,嘴里喊:‘我要吃蛋!我要吃蛋!’他正从母鸡屁股里抠鸡蛋哩!”
高龙像个小疯子一样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
“再没梦见别的?”
“你还让我梦见什么?这还不够?你非让我梦见我爸爸的头发让受惊的母鸡们叼光?”
“不!不是!”
我还是很失望。我忘不掉在麦秸垛上做的那个梦。
我再见到爸爸时,爸爸确实有些变了。
“大桦!你怎么用那种眼神看你爸爸?”妈妈在责备我。
我移动了自己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脚。
“爸爸怎么了?”爸爸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我把游移的目光又射在爸爸脸上。爸爸依然是那张又黑又熟悉的脸。
爸爸跟我说:“你要长大了!”
我苦笑一下说:“我没有红狗长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