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经常跟我提起这个词:教养。
当然,妈妈是在她不高兴的时候,特别是我做了让她皱眉头的事之后经常提起它。
从到北大荒的第一天开始,我觉得自己过上了一种又新奇又陈旧的生活。
我认识了那些烧锅炉师傅、车老板、杀猪汉。我如果认识他们的孩子,我会整日跟他们混在一起。
但是,我看出妈妈对我的朋友总有些挑剔,表现出不同的态度。简单地说,妈妈以貌取人。但妈妈跟我的朋友们说话时,绝不让他们判断出她不喜欢你的意思来。
高龙家可算是人畜兴旺。高龙经常抓着一个猪蹄子啃着来找我玩。只要高龙一进我家门,妈妈就一边忙着做饭,一边用眼睛紧张地监视着高龙,担心高龙会把油花花闪亮的手伸到白纸糊过的墙壁上。妈妈一辈子忘不掉高龙往墙上抹鼻涕的情景。高龙干完这种事,妈妈绝不怕麻烦,得再糊上一张白纸。
我只得承认,我的胃口并不因为流淌过城市的自来水而变得高贵起来。来到北大荒后,我简直长着一副下贱的胃口。
我和高龙一迈出我家的门,我就急不可耐地拽高龙的衣袖:“让我咬一口!”
我已经在背地里这样哀求别人好多次了,而且绝不会再发生脸红啊、心跳啊那种事情。
高龙让我抓住猪蹄的另一半,一起使力,打算将猪蹄子分成两半。高龙豪爽,有了好吃的总是分一半给我。可猪蹄子上处处是筋,没有刀子是轻易分不开的。
我和高龙正较着劲儿掰这个猪蹄子,突然妈妈在我背后喊:“大桦!你干什么?嘴就这么馋吗?不吃人家东西就活不过今天了?”
我丧气地松了手,不愿看妈妈一眼,迅速拐过一个篱笆院子,挡住妈妈的视线,轻声叫高龙:“你过来!”
躲过妈妈的视线,我和高龙继续分这个猪蹄子。
高龙说:“干脆别分啦!你先啃,然后我再啃!”
“太妙了!”我巴不得他早点儿说这句话。
我俩又绕到我家麦秸垛后面,坐下来,认认真真啃起来。
我啃猪蹄子,高龙就看着,他还一边问我话:“你妈为什么不让你啃我的猪蹄子?”
“怕我得病!”我说。
“什么病?”高龙用麦秸擦自己的油手。
“鬼知道会得什么病!”我也学着用麦秸擦手,把猪蹄子递给了高龙。
高龙啃得很痛快,几下子后就把猪蹄骨扔了。因为肉早让我啃得差不多了。
高龙又用麦秸擦嘴。我想学他的样子也来一下,可凑到嘴边几次,也没敢用扎人的麦秸充当手绢去抹一下嘴。
妈妈除了从城市带来爸爸那件深咖啡色笔挺的西装外,还把另一件喜欢的东西也背到了北大荒,那是一把精巧的景德镇出产的小茶壶。
妈妈喜欢喝茶,喜欢喝南方花茶,特别喜欢喝用小茶壶泡过的茉莉花茶。
爸爸有一些客人。什么样的人爸爸都热心地往家里领。一开始,爸爸就用妈妈从城里带来的小茶壶给客人泡茶。妈妈背后跟爸爸说:“用那个大茶缸子泡吧!你的那些朋友哪里是品茶,是在牛饮哩!”
“你别胡说!”爸爸听出妈妈口气里不友好的味道。
后来,爸爸还是用他常使的大茶缸子泡茶招待他的拖拉机手、车老板、卖菜的农妇们。
妈妈总是气咻咻地跟我说:“你爸爸在这里,这许多年交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朋友!缺少教养!”妈妈扫地上的大旱烟烟屑,门窗大开,散屋内的浓烈的旱烟味。
有一天,天热得很,高龙进我家就直奔桌上的小茶壶,嘴对着茶壶嘴,吹喇叭一样扬起来,咕嘟咕嘟把水喝光了,连茶叶都吸到嘴里,又叭叭往外吐。亏得妈妈不在家。不过,我心里也别扭,忍不住说:“高龙,以后到了别人家,不要乱拿东西,该有点儿教养!”
我说得挺严肃,高龙显得不自在起来:“像你妈妈那种样子吗?”
“好像应该是那种样子!”
“你如果那种样子,我可不愿意找你玩了!”
这真是件令我为难的事。
继承妈妈的教养,就得失去像高龙这样的好朋友。
我什么都不愿意失去。
由于妈妈的竭力反对,爸爸没有给我买长脖子的鹅。但我还是在一个炎热的天气里,跟着高龙还有他的姐姐大丫二丫三丫四丫去野地里挖野菜了。
我记得她们在头上顶着一片草帽般的面瓜叶子,用来遮阳光。
唯独三丫头顶一块绣花手绢。
大丫骂三丫:“臭美!”
二丫骂三丫:“真不知道怎么美了!”
三丫没听见一样,照样顶着那块漂亮的花手绢。
也许是因为三丫头上的那块花手绢,我就一直跟着三丫走。
挖菜时,三丫老是直着腰往远处看,问我一些没意思的话。她问我,城市的港口离大海远吗?我说,港口就在大海边上,走一步,就掉到海里去了。她问,海有多深?我说,不知道。我只能这么回答三丫,因为我也这么问过妈妈,妈妈也说不知道。妈妈跟我说了三次不知道后,我就拿了一根很长的钓鱼竿站在海边上试,把鱼竿插进海里。那鱼竿是爸爸从北大荒回城休假时钓鱼用的。那次我回家跟妈妈说,我把鱼竿插到海里,怎样都插不到底。妈妈一听,眉毛竖了起来,你去过海边几次?这样干过几次?我吓坏了,就承认,已经干过几次了!妈妈气得拧我的耳朵。我差一点儿就剩下一只耳朵来见爸爸了。
三丫就这么没完没了地问我,我却饿晕了。
快黄昏时,她们每人挖了一篮子曲麻菜,只有三丫挖了半篮子。
回家路上,我空手走在前面。我第一次去野地里,走了那么远的路也是头一次,饥渴难熬。
我喊:“你们快点儿走!”
高龙和他的姐姐们都着一篮子菜,走走停停。
“我饿死了!快走吧!”我又喊。
“我这儿有吃的!”高龙说。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东西,我凑过去一看,是块带皱纹的肉。看了半天,认不出是猪身上的哪部分肉。
“猪鼻子!”高龙说。
我这才看出它像猪鼻子。
猪鼻子被挖菜刀分成几块。我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很香。可我根本不知道它还是半生不熟的。高龙来挖菜时,它还在锅里炖着呢!
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世界上除了我们几个农场孩子,谁也不知道半生不熟的猪鼻子最好吃。
我不知道皇帝们吃过猪鼻子没有。如果他们尝一口半生不熟的猪鼻子,就会把中国所有的猪鼻子割去享用。
我吃猪鼻子的时候,三丫望着我:“你慢点儿吃,上面还有猪毛呢!”
“我怎么看不见?”我说。
三丫笑起来。
……
那天,我看见爸爸跟高龙的爸爸说话,唠得非常热乎。爸爸用小茶壶沏了热茶,爸爸说:“老高,你喝茶!”
高龙的爸爸说:“不忙!不忙!等会儿喝!”
待茶稍微凉了,我看见高龙爸爸端起茶壶,用嘴含住茶壶嘴,和他儿子高龙一模一样,一气喝干了,叭叭往地上吐茶叶。我真不明白是高龙跟他爸爸学的,还是当爸爸的跟儿子学的。
更不妙的是,高龙的爸爸起身告辞时,把小茶壶碰落了,亏得先落在爸爸脚上再滚到地下,没摔碎,但茶壶把儿断了。
高龙爸爸不知怎么办,连说:“这多不好!多不好!你看我,你看我……”
爸爸说:“没事!没事!”
送走了高龙爸爸,爸爸匆匆回身抓起茶壶把儿,左看右看,可笑地想把壶把儿安在茶壶身上,还叮嘱我:“别跟你妈说!”爸爸倒紧张了。
这是不可能的。妈妈下班第一眼就看见小茶壶把儿没了,转身就喊爸爸:“老范!老范!这茶壶把儿呢?”
爸爸像小偷一样钻进屋里,小心地说:“让我摔了,没注意……”
啪!妈妈就把茶壶摔碎了。我可吓坏了!满地是茶壶的碎屑。
爸爸说:“你这是干什么?让孩子看见你这样子多不好!”
妈妈怒气冲冲地说:“茶壶没把儿还能用吗?”转身又叫我,“大桦!你把摔碎的茶壶碴扫起来倒出去!”
我扭头走出屋,靠在障子上。我第一次不听妈妈的指挥。
我听见妈妈又喊我:“大桦!你跑哪儿去啦?回来!”
我干脆跑得更远一点儿,什么也听不见。
高龙妈妈给我家端来一盆酸菜,跟我妈说:“酸菜炖粉条、酸菜炖肉好吃透了!”
妈妈客气地说:“谢谢你,放在这儿吧!”
高龙妈走后,我看见妈妈望着酸菜皱眉头。爸爸一见酸菜直搓手:“好极了!酸菜!今天吃酸菜!”
妈妈冷冷地说:“我不会做这玩意儿!”
爸爸失望地说:“唉!我没这口福……有时间,你还是做做试试吧!”
酸菜放在锅台上两天,我说:“妈,做酸菜吃吧!”
妈妈说:“行!明天做!”
弟弟抓了一片酸菜叶,往嘴里塞,被妈妈挥手打掉了。
第三天,酸菜上长了些白醭。妈妈把酸菜倒到屋外了。
爸爸那天回家脸色非常不好看,一句话也不说。
妈妈问:“你怎么啦?谁欠你钱了?瞧你脸长的!”
爸爸突然发火了,声音嗡嗡响:“酸菜呢?”
“倒了!”
“倒了?!”爸爸脸色愈加难看。
“怎么啦?你想吓死我?”妈妈也有些气了。
“高龙妈把你倒掉的酸菜拾回去了,正让我碰见,我真不好意思,为你难受!高龙妈说:‘大妹子吃不惯没啥,我拾回去洗洗还能吃!’”
我看见妈妈垂头不语。
为了打破沉默,我说:“妈,你会做猪鼻子吗?”
“什么猪鼻子狗鼻子?”妈妈不解。
“就是做成半生不熟的猪鼻子!”
“半生不熟的猪鼻子?”妈妈更不懂了。
这时,我们全家都听见了高龙妈妈,那个又黑又瘦小的女人呼唤猪的声音:“嘞!嘞嘞嘞嘞……”那声音拖得很久。
全家人谁也不说话,听着那声音。它很动听,能把我们全家人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