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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夏天的欢乐

那个时候,我知道中国一些知名人士的辉煌名字都留在这块苍凉的土地上了。作家丁玲、吴祖光、萧红、萧军,诗人梁南,他们的名字和种子一样仿佛一起埋进了黑土,生长出动人的传说。

这些,都是爸爸告诉我的。

我不知安徒生到过中国没有,他到过北大荒那所农场学校没有。这里确实有他不知道的童话生长着。美丽的童话不该是人写出的,应是大自然结出的童话果子,只要到了北大荒,就能找到它。

我曾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我坐在那农场简陋的教室里,能看见远处灰蒙蒙的山,茫茫的草地深处总会有一支动听的曲子水一般漫过来,证实那个永远神秘的童话存在。我会为爸爸讲过的安徒生老头儿而惋惜。

我爱自己的老师。不管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我都爱。我在北大荒的第一个夏天就这么走过来了。

我该怎样描述这个夏天呢?

高龙的书桌里常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专门抓那种能叫的蚂蚱。高龙这家伙也够残忍的,他抓住蚂蚱后,死命提紧蚂蚱的两条发达的大腿,蚂蚱受不了疼痛,拼死一挣,身子掉到草里,绿色的大腿留在高龙手中。

“你太狠了!”我说。

“不怨我!这蚂蚱是个不会叫的东西!”高龙把蚂蚱腿扔进草窠里。

我在那个夏天第一次像个大人一样愁肠满怀,不无感伤地说:“高龙,难道我们就会烧死家雀吃它的肉,把蚂蚱腿拽掉,把一只猫扔进臭水沟里淹死?难道只能干这些鬼把戏?就不能干点儿别的?”

高龙老大不愿意,气势汹汹地说:“你当个破班主席,说话动不动‘难道,难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说吧,不干这些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干什么。

终于,我和高龙在家里憋了两天,制造出了一只风筝。

我发誓,在北大荒的所有农场里,在这些一九五八年就放下枪杆子学种地的转业军官的后代们中间,我和高龙是第一个把摇摇摆摆的风筝送上天的。

高龙听我指使。我要线,他就把他妈妈缝衣服的白线全拿来了;我要纸,他就敢把他姐姐们的作业本撕下一叠来。我说,必须用糨糊把纸粘在风筝架子上。他直着眼:“让我上哪儿找糨子?”一会儿,他跑回家拿了半个馒头出来。把馒头放在嘴里嚼,嚼得发黏了,就成了糨子。

但我从心里瞧不起高龙。他好像是我手下一个当兵的,一个戏台上跑龙套的,一个吃饱了馒头让太阳晒着肚皮的懒汉。他似乎对着自己心爱的朋友说:“哎!你听见没有?快把我弄醒,我睁不开眼了!好,这下睁开了!真烦人!”“今天玩什么呀?出个好主意,大桦!”他总跟在我屁股后面问。

风筝飘向了天空。北大荒的天空那么深远。

不一会儿,我的情绪变得坏起来。当大人和同学们围着风筝乱哄哄叫嚷的时候,高龙表现出一副牛兴劲儿,手拉着风筝线,唾沫星子乱飞着:“咋样?我的风筝咋样?”他的鼻涕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蠢蠢欲动,他只能习惯性地抽出一点儿时间对付捣乱的它们。

高龙把我给忘了。

对这只风筝来说,我拿出的是智慧,而高龙只配做个傻瓜拿来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很生气。

我耐心等着高龙能够想起我来。

高龙越发骄横跋扈,他根本不让我牵动一下绳子,等于我造了一条船,却连亲自登上船看一眼大海都不可能。

这风筝什么时候成了高龙自己的了?

我简直是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看风筝的人群。走了好一会儿,听见背后有人叫:“大桦!”

我转头一看,是高龙的姐姐三丫。

“咱们再做一只风筝吧!”

我没理她,心想,真讨厌,谁跟你破丫头蛋子做风筝!我早已把跟她过家家的事忘光了。我眼前老是晃着高龙那张让我按捺不住怒气的脸。

天上的风筝还在摇着晃着,故意气我。

晚上,我听见高龙家传出吵闹的声音。一会儿,高龙的哭声清楚地被晚风送过来了。

我舒服透了,干脆进屋搬个小凳子坐在院里听高龙的哭叫声。那声音一会儿松弛下来,一会儿又突然急促起来。

我坐在我家院子里笑起来。

高龙的哭声还在忽高忽低。他妈妈肯定没结束对高龙的惩罚。

如果有人看见我凝神静气的模样,一定误认为我正在欣赏一支曲子。

第二天,我才知道高龙被揍的原因,他把他妈妈的一团白线当了风筝线,结果回家时弄成了一团无法理清的乱线团,只有用剪子铰断,才能把它捋开。

那时,我隐约感到我家和高龙家不一样。我爸爸是中学教师,他走在路上,连那些嘴巴上专门生产脏话的车老板们也收住挥动的鞭子向他搭话:“范老师!下班了?”

爸爸那张飞翔着笑容的黑脸很容易博得农场人的好感。而高龙爸爸是个饭桶,是个只会吃鸡蛋,只会给炉子加煤的烧水校工。我妈妈是个医生,一天到晚穿戴很干净,身上永远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来苏水味。而高龙妈妈整日端着个猪食盆,嘴巴里发出呼唤着猪的声音“嘞!嘞嘞嘞嘞嘞……”一气能“嘞”好久不歇气。每天早晨,听见她不停的唤猪声,我就醒过来,知道该从被窝里钻出来了;一推门,又闻见高龙家飘出的熬猪食味。

我很难想象,我们家如果到了必须喂猪的地步,人吃的饭由谁来做?

我和高龙不一样,我时时这样感觉。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上还存在着“门第”两字。但这种东西的存在像北大荒的草一样,经过一个夜晚之后,它身上必然沾满了露水。

我又不得不承认,我根本离不开高龙和他的那些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们。

因为风筝的事,我不想再理高龙,可我熬不过两天,准在高龙家的门前徘徊,弄出一点儿响声,引起高龙的注意。

每天早饭后,高龙妈妈喂完猪,就会让孩子们个篮子挖青菜。他家除了猪,还在每个春天孵出许多长脖子的鹅和鸭子来。高龙家姊妹几个都被母亲赶到野地里挖野菜。挖回来的野菜,只够它们吃两天。猪鸭鹅们拉出的屎都是绿的。高龙妈妈把这些绿粪积成一大堆,说是秋天种白菜的好肥料。

妈妈说:“他家的粪堆离咱家太近,窗户都不敢打开,一打开臭味就扑进来了!”

妈妈的声音挺大。

爸爸说:“这是小事,别大声嚷嚷!”

过了两天,高龙妈把粪堆移走了。

“多不好!以后说话注意点儿,让人听见心里不好受!”爸爸说。

“我就是让她听见的。听不见,那粪就堆在那儿一夏天,我就不用吃饭了!光闻那味儿就饱了!”妈妈理直气壮地回击爸爸。

爸爸忍住了。

每当高龙和姐姐们去野地里挖野菜,我就寂寞地抱着红狗坐在路边上,耐心等着高龙和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们。

妈妈大概看出了我的可怜相,就叫我回家,跟弟弟妹妹玩。

我不回家,一手捋着红狗的毛,一边望着路上。

我可以一直等到北大荒的夏季黄昏又开始弹奏出种地人都喜欢的乐曲。收工的人会扛着锄头停在我身边,也伸手摸一下我怀里红狗身上的软毛,然后再拍一下我的头。我依旧抬头望着黄昏的深处,那里已是黛紫色的昏蒙蒙一片了,那里已和宁静的夏夜拥抱在一起,那里传来更为悠远而醉人的大自然之声。

我会听见收工的人把小院门吱扭一声推开,跟自己的妻子亲切地打招呼;还能听见男人跟自己的女人说:“路边上抱红狗的那孩子多好!明年,我们也生一个那样的孩子!”

爸爸蹲在我身边:“等他们?”

我点头。

“我也买两只小鹅,交给你,你也可以去跟他们一起挖野菜了!”爸爸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我把红狗一扔:“行!明天就给我买!”

“好说!”爸爸答应了。

妈妈不同意。这事就告吹了。妈妈一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没好气地说:“把这两天背的唐诗背诵一遍!”

我把红狗又抱起来,垂着眼皮,懒洋洋地背诵起来。

红狗也耷拉着耳朵,没一点儿兴趣地眯缝着眼。它倒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小东西。

第二学期刚开始,我们班来了一位女同学。她叫汪玲玲。她站在这破旧的教室里显得光彩照人。我想,把她放到北大荒夏天的野花丛里似乎更合适。

我发现全班的男女同学都在暗暗打量这位新来的伙伴。连没改掉流鼻涕毛病的高龙也在仔细地盯着汪玲玲,高龙自己背课文时,眼神都没这么认真。

汪玲玲那双透着女孩子灵性的眼睛,使全班女同学的头低垂下去。我渐渐明白,女孩子的嫉妒心来得很早,一到夏天,她们缠着劳累的母亲要花裙子的时候,便先把嫉妒和虚荣一齐穿在了身上。有的女孩子会早早脱下虚荣;有的女孩子一生都脱不下来,就那么牢牢地穿在身上。

汪玲玲到了我们班之后,一切出头露面的活动都让她和我包下来了。

农场的俱乐部四面漏风,那却是我在农场见过的最富丽堂皇的建筑了。我简直对它怀有几分崇敬。俱乐部里有个舞台,上面全是尘土和碎纸屑。台下是七扭八歪的长长的凳子,凳子的腿深深埋在地下;十几根粗壮的柞木桩子牢牢地顶在房梁上;地上积有厚厚的瓜子皮和彩色糖纸;俱乐部的四壁是土的,被孩子们像老鼠扒洞一样掏了一个大窟窿。无论看电影还是看戏,孩子们都从破洞往里爬。

我就在这个舞台上,和汪玲玲面对着台下挤满的人头,面对着那盏唯一的布满灰尘的照明灯,演出了可笑的东北二人转。我的幼稚拙劣的表演胜过了二人转生动有味的词曲。汪玲玲的表演比我的更出色,她演的小媳妇简直无与伦比。我演出时竟然闪出一个愚蠢的念头:让汪玲玲当我的真媳妇,那肯定也是很有趣的。我忘了词,就干张着嘴,身子扭下去,脑袋瓜里却是一片空白,使台下哄笑起来。大概我扮演的傻瓜农民形象永远让种地人喜欢。气氛异常热烈。

白天,俱乐部里冷清下来,我扒着锁了的大门门缝往里看,能看见有老鼠在长凳上鬼鬼祟祟吃瓜子皮。我就从破洞里爬进去,脚下踩着瓜子皮,房顶上的漏洞透出一束束橘黄色光线,使空寂的屋里有了辉煌的诗意。这时,我一个人站在破旧的舞台上,重温一下昨晚遗留给我的青春的激情。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台上,可以忘掉遥远的那个出盐的港口城市。

我突然听见一个人的呻吟声。在俱乐部的角落里,长凳上躺着一个人。走近,我认出他是卖肉的熊大胡子。熊大胡子又喝醉了。他躲到这里来,是为了要面子。我有些奇怪,俱乐部的大门锁着,难道他也是从破洞里爬进来的?

熊大胡子卖肉时,手握一把刀子,满脸是黑胡子,根本不像个好人。他好像专门吃生猪肉活着。

现在熊大胡子躺在我面前,可怜地哼哼着,好像哭泣自己再也不能站立起来了。他又从窄窄的长凳上滚到地上,摔疼了,才睁开迷离的醉眼。那眼神投向我,发直发愣,好像我是个怪物,他是个正常人。他第一句话就是:“我没醉!”

“你没醉!”我安慰他。

“你不信?”

“我信!”

可他一扭脸,看见自己呕吐过的脏物就在自己脸前,心虚地看看我,竟然把自己打扮成一只爱干净的猫,用手把瓜子皮和土将脏物埋起来:“这不是我吐的!这是谁吐的?这么会吐,吐到我的嘴边上?真难闻!”

我笑着戏弄他:“我知道不是你吐的!”说完,我又嘿嘿笑起来。

他更心虚了,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你能把我从这里扶到门口吗?我想回家躺着,这里不行,有人看见……不好!”他越说越可怜。

我把他扶到破洞跟前说:“门到了,咱俩不能一齐出去,必须一个一个出!”

熊大胡子看看我:“这是门吗?”

我说:“这就是门,你就是从这门里进来的!”

他马上瞪起眼睛:“谁告诉你我从这里爬进来的?”

我又嘿嘿笑起来。

熊大胡子开始往外爬,还哼哼唧唧地骂:“谁家的门开得这么小?我可没见过这么窄的破门!”

我俩爬出去后,他挺感激地跟我说:“你吃猪血吗?把猪血煮熟,加点儿盐,好吃。下酒更好!如果想要,明天端个盆子来,给你半盆猪血……”

我说:“一言为定!”

第二天,我拎着个盆子真去了。我想,交个朋友也不错。我看见过爸爸排队买肉的情景,他常常买不到一点儿肉,沮丧地走回家。

我缩在买肉队伍后边。

熊大胡子低头砍肉卖肉,全身溅满了猪血。待肉卖光了,人走散了,我凑上去,不知该怎么说。

熊大胡子这时盯着我说:“你站着干什么?肉卖光了,连毛也没了!快回家去吧!”

我说:“我是来……要猪血的!”我希望熊大胡子能想起我来。

熊大胡子一瞪眼:“我啥时说过给你猪血?快走!”

这家伙不认账了。

我只能端着空盆往回走。可一会儿,我又高兴起来,毕竟是我和醉汉一段小小的不愉快的插曲,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在那个夏天嘿嘿乐起来。我想起熊大胡子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想起操场上的第一只风筝;想起四面漏风的俱乐部;想起夏天有一个滑稽的醉汉跟一个孩子吹了一些“伟大”的牛皮话,这是让我快活的。我觉得心中一块小小的地方正在庆祝一个少年的欢乐节日。

有一天,高龙的妈妈,那个又黑又瘦小的女人看见我,古怪地叫:“天!我未来的小女婿又寻了个丈母娘!那姑娘漂亮呀!你二人转扭得好!”

我春风得意,准知道三丫在某个角落里伤心呢!

我妈妈呢,那些天老是抱住我吻我:“我儿子有出息,还能上台演戏,过去我怎么没看出来?”

爸爸说:“我可不愿意大桦演戏!”

“我看你是嫉妒儿子!瞧你的脸,黑得摸不到鼻子,想上台都找不到门。”

看见父母因为我吵嘴,我又嘿嘿笑起来。

突然,爸爸问我:“大桦!你看我能不能上台?”

我发现爸爸还真认真了。 e9wHQhFoAWPwvWzyDggJV/b80zGpbmAPr6mMG7z3tG2/69KPZynbD3Xfkulqqn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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