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个邻居

我最熟悉的是高龙一家。高龙跟我同岁。

现在我也记不清他家有姊妹几个，只要他家把门关得死死的，我怎么拼命拉拼命叫，那门也不开时，我妈妈就急忙过来叫：“快回家去！”我问：“怎么啦？”妈妈压低声音说：“高龙妈又生小孩了。”

高龙第一次站在我家门口时，穿着一件可笑的花棉袄。那花棉袄的历史不会比高龙的年龄短多少。

我问：“这棉袄是谁的？”

“我的呗！”高龙一副不愿意回答的样子。鼻涕哧溜一声吸回去，一会儿又神秘地露出头来，可马上又会被高龙不嫌麻烦地吸了回去。

“你胡说！花棉袄怎么会是你的？”

“就是我的！”高龙一边理直气壮地讲这件花棉袄怎么是他的，一边紧张地哧溜哧溜地和鼻涕做着持久的拉锯战，“我大姐大丫穿了一年；我二姐不爱长个儿，穿了两年半；三姐嫌它旧不穿，让我妈揍了她一顿，她就穿了一年半；现在该我穿了！”

高龙正说得起劲儿，我妈撕下一张日历纸，递给高龙，说：“擦完鼻涕再接着说！”

妈妈一副有教养的城市人派头。我知道她大概忍受不了了。我也同样受不了，好像正在看一部惊险影片，里面的英雄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刻，让人提心吊胆。

高龙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又做了一个表情，意思是说，处理这鼻涕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不用大人费心，更用不着这么白的日历纸。他很响地擤了一下鼻子。我看见妈妈眉头皱了一下，鼻子痉挛地哼了一声。高龙听见了我妈妈向他发出的警告，他一下子呆住了。他处在万般无奈之中——他的食指和拇指中间已挂着一条欲落不落的下头粗上头细的长鼻涕。

我知道妈妈怕脏，赶紧跟高龙说：“快甩到屋外去！”

高龙开开门出去了，待了好半天才进屋，手里抓着两片树叶子在擦。

高龙的妈妈是个又黑又瘦小的女人。我至今不明白，她怎么能生下那么多孩子。

这女人逢人就说，她遇到了一位好邻居。

我妈妈是个医生。

高龙一家好像天天有人需要我妈去看病。

高龙家有一铺大炕，一烧火，除了火墙热，那铺大炕也散着灼人的热气。冬天一到三九天，我就愿意去高龙家玩，因为我家屋子总也烧不暖和。爸爸不太会砌炉子、扒炕，妈妈又不愿捅炉子，怕灰大。炉子一天到晚死气沉沉。

我和弟弟妹妹一天到晚坐在家里跺脚，妈妈还不断教育我：“去高龙家玩一会儿就回来。他家太热，待久了出门容易感冒！”

一开始，妈妈这样告诉我，我还郑重其事地点头。后来，我在高龙家热闹的气氛和妈妈冰冷洁癖的选择中，忘记了妈妈的话，一天到晚泡在高龙家。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高龙家黑乎乎的有一铺大炕的屋子，先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以后，我再也没闻到过留给我那么深刻印象的味道了。

他家的屋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丝热气也跑不出去，门框四周还用旧棉花塞住漏风的缝隙。炕上、墙壁、顶棚全都用熏黄了的牛皮纸糊着，偶尔在墙壁上能见到一两张画报上的人头像，那漂亮的少女脸上，也会被抹上日本鬼子小队长才长的小黑胡子。炕头上有一只大母猫，它肚子下边柔软的毛里，拱出两个小猫脑袋。那大母猫舒服地挠着痒时，便有零星的毛落在炕上，人一动，稍有点儿风，那毛又摇摇晃晃飘起来。

高龙的姐姐们和妹妹们全都从炕上站起来盯着我。地下是大大小小的棉鞋，全是黑棉胶鞋，分不出哪两只可以配对。对着我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大镜框，里面有一张高龙全家的合影，让我想起低矮的屋檐下伸出的乱七八糟觅食的麻雀脑袋。她们好像随时会发出春天般的鸣叫声，让人激情荡漾。

这是个让我眼花缭乱的小世界。

这比我妈妈用洁白的纸糊过的鸡蛋壳一样的家更有诱惑力。

不知是高龙的哪一位姐姐在炕上先喊了一句：“你脱鞋吧，上炕玩，炕上暖和！”

我开始慢慢脱鞋，我真渴望像一条鱼，游到她们中间去。

结果，她们嫌我脱鞋的速度太慢，伸过来几只手，鞋带还没解开，就硬把我的鞋扒掉了，我就跟她们滚到了一起。

高龙妈唤她的女儿们为大丫、二丫、三丫、四丫……我也只能这么叫。高龙从不叫姐姐，也扯着嗓子喊：“大丫，把我的帽子扔给我！死二丫，谁让你穿我的棉鞋？”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做梦时也能听见一种声音像唱歌一样在我耳边响：丫丫丫丫……

大丫是个指挥者，她穿着一件挺新的花外衣。二丫比大丫还爱惜姐姐身上的那件花褂子，宁可自己去抱柴火，也不让姐姐大丫穿着花外衣去抱柴火，二丫怕姐姐弄破了衣服。因为，她最先继承这件花褂子。对三丫和四丫来说，这件衣服就变得十分遥远了，就像我看见深井里有个小圆镜子，又不能把它捞出来一样。

大丫问我：“你会玩什么？”

我说：“我会背诗！”

“啥诗？”

“我爸教的！他让我几天背一首！还让我以后把唐诗都背下来！”我说。

三丫长得很好看，她一直盯着我看。这时，她说：“你背一首！”

于是，我就开始背：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高龙听我念完，先叫起来：“没意思！没意思！你学鹅学得一点儿不像，我给你学个老母鸡下蛋！”高龙说着，趴在炕上，屁股撅着，还一摆一摇，“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声音还挺有节奏的。

二丫接着喊：“弟，你给大桦学个老母猪拱草窝！”

高龙演兴正浓。刚才他学母鸡下蛋很卖力，脑门儿上出汗了。他脱去棉袄，四肢着地，从炕头向炕尾爬去，一路爬一路哼哼着，直奔叠好的被垛而去。被垛被高龙拱翻了，高龙继续向前拱，没有罢休的意思，结果，一直拱到箱子底下，屁股露在外面，哼哼声不断从箱子底下传出来。

“别拱了！烦死我了！”这时，三丫斜眼瞪着高龙，薄嘴唇死死咬着。

高龙从箱子底下钻出来：“咋啦？我学得不像？”

三丫狠狠地白了一眼高龙：“龙生一个定乾坤，猪生一窝拱墙根！”

高龙妈一听也瞪起眼睛：“三丫，你刚才说什么？跟谁学的？”

三丫脸红了，不吭声，低着头，但嘴巴还在嘟囔着动。

“你咕哝什么？”高龙妈气挺大。

三丫头也不抬，嘴也不动了。

我懂了三丫那句话的一半，嘿嘿嘿笑起来。三丫见我笑了，她也扑哧笑起来。

高龙冲着三丫喊：“三丫，你笑个屁！”

三丫又不笑了，又用很白的眼白瞪着高龙。

因为我的出现，高龙家那出古老的“过家家”传统游戏改变了。原来玩这游戏，只有高龙一个小男人，现在有两个小男人了，必须建成两个小家家。炕头一家，炕尾一家，看谁家过得有意思。

高龙的姐姐们先让我挑。

我说：“我就挑一个！”

“为啥？”大丫问我。

“我只能要一个老婆呀！”

“不要脸！”大丫背过脸去笑了一下，又转过脸来，“你快挑吧！”

我马上看出高龙的几个姐姐都希望跟我建个家家玩。

高龙妈忘了刚才生的气，也站在炕下笑起来：“大桦，挑吧，看你挑谁？”

“三丫！”我说。

三丫抿着嘴笑，也不声张。其他几个姐妹乱哄哄嚷成一片。

高龙妈笑得直拍手，跑到我家跟我妈妈说：“我家三丫给你儿子大桦做媳妇了！行不行？”

妈妈很有修养地说：“如果你不嫌弃大桦就行！”

高龙妈走了。

妈妈关上门跟爸爸说：“瞧那一家子，都长得跟灰老鼠似的！”

我可看不出什么是黑脸、灰脸、白脸，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瞧不起高龙一家。如果说人家的脸黑，爸爸的脸也不白呀！

有一天，高龙家要杀一口猪，叫来几个大人到猪圈里抓猪。爸爸要去帮忙，妈妈拦住了：“别去！不滚一身猪屎才怪呢！”

爸爸说：“咱两家是最近的邻居，不去多不好！”

妈妈声音提高了好几度：“不许去！”

爸爸就没去。

我听见猪的歇斯底里的号叫，之后，我看见在院子里，那头肥猪被绑在了油腻腻的破木桌上。高龙爸手执一把尖刀，先在猪脖子的毛上刮了两下，然后一抖腕子……

我不敢看。我怕见血。

晚上，高龙妈端着一小盆猪头肉走进我家，说：“尝尝我做的猪头肉！”

待高龙妈走了，妈妈就把脸凑到肉盆前仔细看，拿一双筷子在盆里扒拉，然后用一把小铁镊子夹住肉皮上的毛，一根根往下揪。

爸爸站在一旁说：“别费劲儿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妈妈说：“你少啰唆！”

妈妈到底翻拣出一些带毛的肉，丢到地上，喂了红狗。红狗像过年一样摇着尾巴。

高龙爸是个古怪的人。跟谁见面都不说话。我偷偷地观察过他。我得出一个结论：谁要是有这么一个父亲，算是倒霉透顶了。

我给高龙爸起了个外号，叫“饭桶”。

这外号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叫，我也打算只让自己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饭桶。那时，我还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外号可以代替它。

他长着张瘦长脸，背有点儿驼。一顶灰不灰蓝不蓝的帽子斜扣在头上。他一进我家，还总是有礼貌地把破帽子从头上撸下来，揉在手里；待走时，那帽子更不成形状地扣在头上。

他总怀疑自己活不到四十岁，过了四十岁，他就说自己活不到四十一岁。

他在学校里给学生烧开水。

那时，我爸爸在学校当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

我天天看见高龙爸拎着一个灰不溜秋的大铁缸子。我一直猜测里面可能装着什么东西，大概是防死的药，简单地说，就是怕死药。

我看见过高龙一家围着饭桌吃饭的情景。

饭桌放在炕上。高龙爸的屁股底下垫着孩子们的枕头，坐在正座上。高龙说，只有他爸不会盘腿坐在炕上，家里其他人都会盘腿坐。

不管什么菜，摆放的位置都离那饭桶很近。那饭桶吃饭时把嘴巴弄出很大的响声。他却在自己嘴巴发出的难听声音里，听见孩子们的吃饭声，撇撇嘴说：“小龙，你文明一点儿，跟人家学学！”

“让我跟谁学？”高龙不满地问。

“跟人家大桦学！”

我就站在旁边。

他们一家人都默默地看我。好像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浑身都是优点，没半点儿毛病。

终于，我弄清楚了高龙爸——这个饭桶手里提着的大铁缸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里面是一个生鸡蛋。

饭桶每天把学校烧水炉里的水烧沸后，把那个生鸡蛋打碎在铁缸子里，然后冲上开水，再放几粒糖精，蹲在炉前慢慢地、有滋有味地喝着。

高龙家里，从大人到孩子，都知道一条家规：家里的鸡蛋只给爸爸一个人吃。

“这个自私的饭桶！”我常常盯着他的背影骂一句。 Rm4mHmhUFM+CW2XlFXy60tMHjAqlCkfdLgBtwAH4ESNH3nwiYEaaUVBdHViMnjv6